蟋蟀入我床(1 / 1)

漢魏風骨 Lily林羽 3814 字 3個月前

那日家宴,崔纓如坐針氈,舀幾口臘肉拌飯便沒有了胃口。

結束後,曹植被曹彰拉去府外騎馬散心,曹丕領著甄妤,揚長而去,後麵還跟著一群小心翼翼的侍婢。

崔纓心有餘悸,失魂落魄,倉促逃離,像隻誤入人戶的麻雀,在後園四處亂撞,不幾時,便與諸公子小姐走散了。

雪雖停了,寒氣卻並非消減,碎石小徑也還潮濕一片。

曹府闊大,她繞進石林迷了路,一時竟尋不得方向出來。

在外麵待的時間久了,隻覺渾身發冷。

一抬頭,枝頭竟真有一隻麻雀撲棱著翅膀,遠走高飛了。

小崔纓擠出一個微笑,遠遠望著那隻雀兒,滿眼都是羨慕。

她並未意識到,剛旁觀完曹家長女災難,自己即將也要麵臨一場惡虎擋道之險。

一隻白麵虎、一隻笑麵虎、一隻矮腳虎,就是在這個時候,從假山石旁躥出,堵住前後進退之路的。

“崔妹妹,這是想去哪兒啊?”

白臉公子環抱雙臂,逼近前來。

崔纓步步後退,終於站穩立住。

崔纓凝了凝神,定睛看著他,說:

“何晏,前大將軍何進之孫,字平叔。”

何晏“嗬”了一聲:“沒規沒矩的鄉下丫頭,倒還有點眼力見,竟認得本公子。既如此,兄長的名諱,也是你可隨意說出的麼?”

“公子姓何我姓崔,你我何時有兄妹之說呢?”崔纓平靜地笑了。

“本公子很好奇,我阿翁留給我的表字,你一個外人如何得知?可是公子植告訴你的?”

我何止知道你的表字?你將來生死結局全都了如指掌。今天真是沒心情跟你們這群小屁孩兒玩。崔纓撇了撇嘴。

“唉,晏公子有位厲害的阿母,在這府中,誰還敢打聽您的事兒呢?崔纓還要去大夫人那兒受誨,無暇奉陪,就先走一步了——”

崔纓說著便要擠出去。

身後忽被人猛地一推,她一個踉蹌仆倒,重重地摔在碎石地上,手掌隨即擦破了皮,羅裙下擺也被弄臟。

摔跤的醜態即刻引得三人一陣撫掌嘲笑。

崔纓咬咬牙,按著石子,從地上支起,艱難轉身,欲看清那背後推她之人。

“呦,弄丟了我們的‘將軍蟲’,還當沒事人一樣,這就想走麼?”

壯公子高大無比,他凶煞張臉,擼起袖管,露出了拳頭。

果然,他們是因此事來尋麻煩的。

何晏笑道:“我說崔妹妹,‘尚書郎’在這鄴城‘戰無不勝’,可是本公子費儘心機得來的,你預備怎麼賠我呢?”

崔纓冷笑道:“區區灶雞子,你一富貴公子,還會買不起麼?”

“崔妹妹,這世上,很多東西,不是錢能買來的。”

“你果真是個聰明人,這些道理原來你都懂。但願將來,你還記得。”崔纓頗有深意地笑道。

“將來?”何晏挑眉迷惑。

“少跟她廢話,阿兄你瞧!她有串玉組佩!”

矮公子眼睛亮得跟賊一樣,他說完,便一把拽住曹植送她的那串玉組佩,拚力她爭搶。

矮公子看著不過六七歲,力氣卻跟小牛犢一樣,很快就從崔纓手裡奪走了組佩。

“還我玉佩!!”

小崔纓氣得跳起,卻被壯公子一把揪住腦後的頭發,往後扯去。

她瞬間回憶起,去年初見袁譚時的場景。

何晏瞟了眼玉組佩,皺起眉,隻努嘴道:“這玉佩拿不得,還給她。”

“為何?”

“說了不要就是不要,連阿兄的話你也不聽了麼?”

“哼!”

矮公子信手將玉組佩砸在一旁泥地裡,佩身頓時便沾滿了汙泥。

“平叔,難道就這麼放過她麼?”壯公子亦不滿意。

“哈哈,這賠償有什麼意思呢?今日不若給她一個小小教訓,教她知道吾等的厲害。”

何晏站著不動,隻給壯公子眼神示意,壯公子會意,抓著小崔纓頭發的手一鬆,又將她推倒在地。壯公子側身從假山角落端起一隻廢棄的水甕,徑直上前,竟將甕中新積的冷水,自上而下淋在她頭上!

小崔纓還沒反應過來,徹骨的寒意就已襲遍全身。每一個毛孔,都震怖得一張一合。待水流過去,她睜開緊閉的眼,雙手捂著頭,往下摸去,便摸到黏在兩頰上濕漉漉的頭發。

瞬間的耳鳴過後,她隻聽見旁觀三人不住地狂笑。

笑!笑!有膽,你們再笑一次!!

小崔纓下意識在身後摸出一塊銳石。

突然又想起這是曹府,便隻好停下手中動作。

小崔纓直勾勾地盯著何晏的眼睛,指甲嵌進了泥土裡:

“你們,就不怕司空降罪麼?”

她本以為,這樣就能震住他們,沒想到,他們聽後,反而更加暴怒了。

何晏啐了一口,說:“降罪?你以為你是誰?你真是司空之女麼?你當曹司空有多寵你?就你今兒穿的這身,那是司空看你可憐,賞你件裘衣蔽體罷了,你還當作寶了!嗬,小小乞丐,竟也能翻身做小姐!我呸!”

“晏公子,你怕是看不起家叔吧?”

何晏冷哼一聲:“妹妹用不著唬我,這府中上下,誰信你那清河崔氏的身份?實話告訴你,當初司空要收崔氏義女的消息傳回鄴城時,我就打聽過你!你原是個臭要飯的,十有八九就是袁譚私女,卻僥幸在丕公子手下留得一條性命。你騙得了司空,騙不了我!清河崔氏,關東望族,你攀得起麼?”

小崔纓隱約明白了今日堂上以及此刻被人針對的緣由。

於是笑得直咳嗽,指著他道:“公子晏,你說話真真可笑。”

何晏張牙舞爪,對付著府外來客,卻至今都不曾搞明白崔曹兩家的利害關係。

難怪在曆史上是個曆經三朝都不受重視的庸才。

“可笑?我看可笑的人是你!”何晏叉著腰,傲慢俯視著崔纓,“不過認得些許個字,就封作‘女博士’了?司空還與人言,道府中我等皆不如你,真真好笑!你弄沒了我價值千金的‘尚書郎’,今日在堂上還差些因你受牽連,我豈能容你!”

“何平叔,你記著,今日之仇,我他日必報。”

“嗬!你要去告狀?”

“怎麼,敢做不敢當,怕了?”

“哈哈哈!”何晏端正衣冠,狂笑,“你告啊!我有阿母你沒有,汝能奈我何?我阿母現下最得司空寵幸,連大夫人都須忌憚三分!

“今日之事就算你告了又能怎樣呢?頂多說教幾句罷了。妹妹就不同了,你若敢告,下回就不是今日這般簡單的教訓了!”

何晏一句“我有阿母你沒有”,瞬間擊破崔纓的心理防線。

是啊,是啊,崔纓,你才入府第二日,真的要給自己樹敵麼?

這小小何晏,頭腦簡單,手段拙劣,根本不值得你跟他一般見識,可他年少不知事,極有可能仗著曹操的寵愛,對你施加更大的報複。現在揮拳上去,彆說鬨到卞夫人那兒不值當,人小個矮,根本不是壯公子的對手,討不到半分便宜。

何晏見崔纓神情落寞,得意地笑了,他喚著其他兩個公子,臨走還撂下一句話:

“妹妹的仇,我替你記著呢!往後在曹府,且須將頭縮起來!見到本公子就得跪,就像今日,你給長姊跪的那樣!哈哈哈——”

“哈哈哈——”

……

三人氣焰囂張,笑聲漸漸遠去。

隻剩小崔纓一人,癱坐在假山石下,雙手捧著滿身汙垢的玉組佩,氣得渾身發抖。

她想哭,卻又不能哭。

天寒地凍,頭昏腦漲,她開始鼻塞流涕。強撐著站起,循著曹植早上引領的路線,兜兜轉轉,終於繞回主院,回到自己的屋子裡。

那時,兩侍婢正在擦拭矮幾,見小崔纓滿身泥垢進來,紛紛吃了一驚。

“纓姑娘,散宴後奴婢四處尋您不見,您這是去哪兒了?”

小崔纓莫名發怒,氣得呼吸不暢,正想以公府小姐的身份對她們頤指氣使,卻發現剛一張口,便沒了嗬責的勇氣。

一個上前替她解下裘衣,嚇了一大跳:“哎呦!纓姑娘,你這衣服怎麼破了?”

小崔纓瞪著今日這件惹禍的裘衣,咬牙切齒,一把將它扯過,還抓起籃中剪刀——

“不單弄破了,我還要剪呢!!”

侍婢奪不過,隻好佝僂著給她跪下,卻憤恨地哀求道:

“姑娘,您玩鬨歸玩鬨,可彆連累了我們這些做奴婢的啊!”

“是啊是啊,姑娘自個兒在外不注意身份,四處遊逛,什麼地方都敢鑽,弄得渾身肮臟,如今還要剪掉司空賜予的東西,這是什麼道理?”

“姑娘,快快小聲些吧,若教夫人聽見了,遭罪的可是奴婢們!”

小聲?我偏不!

“起來!起來!不許跪!”小崔纓憤恨地指著她們罵道,“你們——你們的膝蓋都軟了嗎!?”

難道你崔纓的膝蓋就比她們硬麼!?

心裡突然有個聲音跳了出來!

小崔纓心臟直跳,她一時茫然,剪刀自手中跌落也不知。

她回身看著周遭的一切,什麼綠窗朱戶,什麼流蘇暖帳,什麼雲紋屏風都看不見了……隻能痛苦捂臉,哭笑得麵目猙獰,全身似痙攣般扭曲。

“臟!太臟了!我渾身都臟了……”

綠窗外,忽又響起蟋蟀淒鳴。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天涼了,該添衣了,慈母不在,骨肉相隔萬裡,又有誰,會為她添衣呢?

小崔纓直直地倒下,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