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去如抽絲(1)(1 / 1)

漢魏風骨 Lily林羽 4382 字 3個月前

不論前世還是今生,崔纓都不常生病,得過最大的病,不過感冒發燒這樣的小病而已。

可小病,往往最能致命。

就像前世那場流感一樣。

起初,並沒有多少人對它在意。

直到它觸及人類集體生命。

她這具軀體,雖與前世相差無幾,卻遠不如那時健朗抗菌。來曹府第二日,就吹了半日冷風,還經受了傾甕的涼水潑頭“洗禮”,結局自然不出意料。

崔纓病倒了。

病得十分嚴重,三日來高燒不退,她恐懼地以為自己真的要死了。

從未體驗過人間疾病的困苦,從小就有副鐵打的身軀,似乎並不是什麼好事。譬如被人養在溫室的花兒,好看不中用,一遇風霜,便會蔫了。

開始隻是滿臉通紅,雙耳滾燙,有些頭暈,朦朦朧朧中,還能看見侍婢在榻旁來回踱步,向戶外張望,焦急地等待醫官。

後來便是耳鳴、頭痛、惡心,喉嚨裡像是有團烈火,崔纓隻能在榻上不停打滾,最後竟動彈不得,意識完全模糊不清了。

人若是死了,還會有美夢可做麼?

病中無夢,隻是在魂遊太虛。

偶爾能聽到外界幾句時有時無的人聲,像是在呼喚著她的名字,卻是怎麼費力,她也睜不開眼睛。

不知迷糊了多久,崔纓突然感覺到,有人捏著涼帕,為她拭去額間密汗。接著手臂便被人抽出,很快又放回被子裡,最後,隻聽見兩人小聲對話:

“先生,此疾奈何?”

“夫人,情況不妙,……今年風寒,來勢洶洶,早在鄴中流傳。貴女病情,能否轉圜,隻怕,全賴天命了……”

……

四周突然吵鬨起來,有嗬斥聲,求饒聲,有銅盆撞地聲,更有婦孺啜泣聲。

似乎,有不少人圍在她的榻側。

從未受人如此重視,這樣想想,此刻即便死了,也彆無遺憾了。

“你們父親,今早又出門去了,若今日有事,我該如何向他交代啊……”

古代幼童染上風寒早夭,可謂再尋常不過了,何況像三國這樣的亂世呢?

難道,我崔纓真的要命喪於此了麼?

“阿母何憂?天命之說,愚惑之甚!纓妹妹看似羸弱,心卻堅硬,此番小疾,必不能有所加害。”

好像,是曹植的聲音?

崔纓分辨不出。

她頭痛欲裂,雙頰如炙,難受至極。

倏而,一隻冰冷的大手覆上額頭,她我微微抽搐,顫了顫眉。

“纓妹,纓妹——”

這回聽得很清。

是曹丕在榻邊喚她。

意識若有若無,崔纓聽不甚清曹丕其餘話語,隻覺全身已渾然散架。此刻的她,早無半分力氣,連呼吸都覺著困難,根本睜不開,似有千鈞重的眼皮,更不論應聲了。

氣若遊絲,說的大概就是這樣痛苦而恐怖的狀態了吧。

良久過後,崔纓仍然應答不上。

她隻有一滴濁淚,自那眼角滑落。

委屈,還是委屈。

複陷不知時間流逝之昏厥深淵。

…… ……

那場流感,來得迅猛,來得措手不及,幾乎所有人都以為崔纓快不行了,甚至早有丫鬟們備下殮衣與草席。

可她到底沒有死透。

不得不佩服地說一聲,老天爺,您待她真夠仁慈的。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崔纓漸漸恢複了聽覺、嗅覺和觸覺。

雖然臉還是滾燙,但偶有清風,掠過麵龐,像是帶來新生。

可四周已寂寥無聲。

她聽見自己對自己說——

崔纓,醒來吧,醒來吧……

忘掉過去的一切,在曹府重生吧……

你前世不是最愛三國那群可愛可敬的人兒的嗎?怎麼就不敢大大方方地去接受新世界的挑戰了呢?怎麼就不敢放開手去乾你想乾的事去成為你想成為的人了呢!?

怎麼,就活不下去了呢?

道理擺在你麵前,你不是不懂,你根本就是不想去懂!

因為“懂”的代價對你來說,真的太痛苦!

你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懦夫!

你想哭嗎?

你肯定想。

可我隻想為現在的你而哭!

前世那個不肖女崔纓,她已經抱憾離世了!

你沒有心病了!你沒有!

將來,也不會再有!

崔纓!起來!起來啊!!

被這幾聲怒喝驚醒,她猛然睜眼,“蹭”地一下從榻上坐起。

捧著一顆心,喘著粗氣,定氣凝神之後,方覺遍身冷汗。

燭光幽暗,屋內悄無一人,隻聽得榻下竹簍裡,似有窸窸窣窣的聲響。

崔纓害怕得用被子將自己裹起。

卻見竹簍被打翻,一團白色球狀物,從裡頭撲騰而出,徑直跳上榻沿,又跳到她的腳邊。

原來是皎皎。

虛驚一場,崔纓俯身探出手掌去,皎皎竟乖巧地跳將上來。

崔纓將皎皎揣入懷中,愛憐地撫摸起她那縷縷白須,倏而,濁淚打濕了衾被也不知。

逃脫了為奴為婢的苦難深淵,甚至捱過了最艱難的建安九年。

然而,鄴城的冬天又來了。

崔纓大病一場,死裡逃生。在她生病這段時間,雖有曹氏母子相繼看望,府中卻流言不斷,蔓延之勢比流感還要迅猛。

不必查明,她都知曉是誰落井下石。

“哎——莫要近前,沒聽人說麼,纓姑娘這病,會傳人呢!”

“醫官不是說隻尋常風寒麼?”

“時疫未退,誰說得準呢?還是避開些為好,把藥放下,咱們出去便是了。”

“可夫人那邊,如何交代呢?”

“唉,屋裡這位,究竟姓崔還是姓袁,都弄不明呢。到底不是咱府中正經的女公子,生死由命,何必上心?走吧走吧。”

“……”

牆角侍婢低語,隻當她昏迷未醒,其實她聽得一清二楚。

曹操忙於政務,並不常住府中,曹丕遠住彆院,對這些流言蜚語從不在意。

越是謹慎,越是不安,越是焦慮,越是小心翼翼,越是被人輕賤看低,越是被人指桑罵槐。流言漫天飛,她稀裡糊塗就成了眾矢之的,連“曹操在外私生女”這樣難聽的流言都出來了。

心知越辯越無力,崔纓索性再也不管,隻藏匿在榻上,終日閉門不見人,儘量減弱在人前的風頭。侍婢們每日端來味極苦的藥,都被她我悄悄倒掉。於是一場風寒,病情反反複複,被她拖了近一個月才算好全。

崔纓漸漸明白,曹操的寵愛是把雙刃劍。

曹操於府中諸子,可謂厚此薄彼。他往往任性縱情,憑個人喜好,厚加恩賞,以示對子女的寵愛。可他本是個喜怒無常之人,今日恩隆,明日便可能冷酷無情。

他不但寵愛無度,不加節製,從未真正替子女考慮,而且將自定的標準強加給子女,一切終歸於算計。之前對曹銀是這樣,現在對崔纓和曹衝也是這樣,以後對待曹植更是這樣——表麵溺愛,該利用的子女還會利用,子女,仍舊隻是他大業的棋子。

“泯然於眾人”,是崔纓如今自保的唯一笨辦法。

為了達成目的,她前後多次以病為由,不參與家宴,成日就坐在閣中發呆,加之刻意沉默寡言,漸漸地,府中除了曹丕曹植,似乎都對她冷淡了起來,連下人也唯恐避之不及。自然而然,關於她的流言也漸漸隱匿。

曹府家規甚嚴,府中諸子皆不得隨意外出。到了深冬,天氣嚴寒,崔纓更是不願邁出房門一步,於是成日裡隻是閒散在房內,看書寫字睡覺,百無聊賴、頹靡無為。

她終墜鬱鬱寡歡之深淵而無法自拔,倒不是因為冬日風雪太過傷人心,隻是她從來沒有被救贖,也根本釋懷不了前世那群人和那個支零破碎的青春。

前世少年時代就埋下的三國情種,因敬慕郭嘉,曾在初中開出一樹紅梅來,其暗香,彌漫了她整個青春。後來在大學,又因迷戀曹植,塵封多年的種子再次生根發芽,長出一叢幽蘭,鋪灑了三年芬芳。

她曾在夢中幻想過無數次,穿越時空與他們相見,為何如今夢想成真了,卻偏偏隻能困囿在這曹府之中,承受著命運詛咒,不能和曹植正常交往呢?

還有,她真的很想見一見,那個郭姓的謀士。

她和他之間,也曾有過一段往事。

“鬼才!天妒!”耳邊恍若又響起楊夙當年的談笑聲。

崔纓頓時淚流滿麵,還掩起袖子生怕被人看見。

那是她第一次聽說這兩個名號。

那時,楊夙還是她的同學。

每當聊起郭奉孝和荀令君時,楊夙笑得都特彆燦爛——一轉眼,竟已過去很多年了。

當年是在楊夙的引導下,她才能抱著好奇之心,敲開了三國史的大門。沒有楊夙,她也不會一發不可收拾地喜歡上遠在千年前的曆史人物。

當初南皮一戰與郭嘉擦肩而過,以為回到鄴城便有見麵的時機,哪知這一等,便是遙遙無期。

曹操也曾歎惜,從前那個好言善辭的女童去哪了?她如何成了這般病懨懨的模樣?找過幾次醫官後,依舊是形容枯槁、麵色發黃,崔纓又癡而不語,不思學業,於是曹操終於失望,不再理會她而忙於政事了。

刻意疏遠冷漠曹植,亦與他產生了不小的矛盾。

“自恃下筆成章,四哥以為,如此便很了得麼?”

某日回廊偶遇,曹植主動與崔纓閒談文學,勸她多讀詩書,她卻很不客氣地說道。

“那不知纓妹妹,是否隻是會賣弄幾句黃口稚子都會誦讀的先秦詩呢?”曹植意味深長地發問。

“你在質疑我的學識?”

“不是質疑,是肯定纓妹妹未曾讀全經史與諸子百家之言。”

“意思是說我基本功不夠紮實咯?”

“連《風》《騷》都背得如此磕絆,想來也是滿腹空水。”

崔纓冷笑道:“看來四哥是有意譏諷纓兒學識不如你了,那我祝四哥下筆琳琅,文章千古無敵。”

“但陳事實,盼汝學有所長,怎料你性格竟如此偏執,誠令人生厭也!”

曹植跺了跺腳。

“我不需要你們的歡喜,我學業有無長進,與你,又有何乾係呢?”

曹植氣得臉一陣紅一陣白,他終究說不出彆的話,隻能悻悻而去。

“既如此,告辭!”

崔纓亦怒氣衝衝,崔纓亦悻悻而去。

可她卻無法否認——積攢多年古典文學修養的我,是真的不如年僅十四歲的曹植。

曹植沒有說錯,她真正掌握的,不過是前世記憶裡古籍中的隻言片語罷了,大部分還都是中學語文教材裡的詩文。而剽竊唐詩宋詞什麼的來顯擺才學,又是為她所恥的。

不愧是天生的文人,文學上的事,曹植比同齡人要敏銳得多。

那段日子有意將自己封閉,有意排斥一切人際交往。想來不論換作是誰,也該受不了自己。隻是說著違心的話,故意惹怒喜歡的人,不免教人好生落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