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故夢醉(1)(1 / 1)

漢魏風骨 Lily林羽 4770 字 3個月前

終於回到魂牽夢縈近九年的崔府,今夜無論如何,小崔纓都是無法安睡的。

冷月高懸,星漢隱隱,清風徐徐。

月光皎皎,自窗外灑進,透過帷幔,照在榻沿,像是浸在水中純潔無瑕的白練,層層疊疊,令人忍不住伸手去撈,卻撈了個空。

年年盼團圓,盼重逢,如今在外遊子回歸,為何物是人非,帷室淒涼,屋老人亡?

此時此刻,崔纓不禁懷念起前世,與親人團聚在電視機旁,一起看元宵晚會的童年回憶來。可惜如今的她,身處數億光年外的時空,早與他們相隔無數個十萬八千裡。

爺爺奶奶的身體一直很不好,離開那年,弟弟剛好要高考。

他們,現在,都還好嗎?

悲歡離合的過往,遙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重返二十一世紀,真的,再沒有希望了嗎?

小崔纓蜷縮在床角,緊攥的拳頭抵在牙縫間,儘量小聲地啜泣。

……

輾轉反側,難以安眠,遂翻身下床,披衣出戶。

鄰房燭火已熄,想是弟弟們年幼,玩累了,不幾時便睡入夢鄉。後院庭燎亦滅,四處十分寂靜,看來仆婢們都已歇下,隻她一人,寂悄悄地行走在這漆黑夜色中。

遙遙望見前堂仍有光亮,崔纓提裙過廊,往前院走去。

沒想到,今夜不眠之人,除了她,還有那曹家二公子,曹丕。

月華流如水,他一襲玄衣,與黑夜相融,就坐在堂前高階上,左手虛撐著半邊臉頰,右手握著一盞微弱的豆燈,夜風瑟瑟,他的側影顯得無比寂寥。

崔纓抱著一顆好奇之心,輕步從廊角走近他身旁,才聞到濃濃的酒味。

崔纓靜靜地在他右側坐下,雙臂抱膝,一句話也不講。

曹丕似乎正想著事出神,突然瞧見崔纓在側,嚇了一跳,無奈地笑道:

“崔妹妹睡不著,也因今夜月光太過明亮麼?”

“不,前庭種了棵棠梨樹,我想看看,今夜她可曾開花?”崔纓伸手指道,“喏——就在那兒。

曹丕點點頭,似乎酒醉未醒,也跟著她瘋言瘋語:“已是正月十五,算著日子,也該開花了。”

小崔纓掬起笑臉,悵惘道:

“今晚的月亮很美,還有雲煙遮著,並不刺眼。曹二哥,你知道嗎,她現在,隻需要春風那麼輕輕一吹,就能開出滿樹的白花來,到那時,她像是穿著雪花做的裙子,仿佛在回風中跳舞,真的漂亮極了。”

曹丕因醺醉而臉色泛紅,他抬頭望天,不以為然地笑道:“傻妹妹,夜間哪來和煦的春風呢?怕是在這兒坐上一夜,也難見到你說的如此美景。”

小崔纓呆呆地望著天空,自言自語:

“長夜雖漫漫,星漢仍燦爛。隻要有人願意等,她就一定會開。”

曹丕莞爾,也聽不出這個奇異的少女的弦外之音。他放下豆燈,雙臂向後撐著地,仍舊看向星空,饒有興致地感歎道: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人生如寄,多憂何為?今我不樂,歲月如馳。花開花謝,何必親眼目見?少壯真當努力,年一過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燭夜遊,良有以也。吾念此惜陰之道,常於酒醉微醺之際,出戶賞月,縱然夜黑無月,吹吹冷風,也是極好的。寒夜獨對滿庭幽芳,好不愜意。”

崔纓心下一動,想起在二十一世紀時,曾聽有學者這樣評論曹丕的多情:

盛開的花朵隱含著凋謝的消息,所以多情的人不必等到花謝才落淚,一樹的繁花也能教人淒然傷神。

她側著臉,隻安靜地看著眼前之人,仿佛在照一麵鏡子。

陣陣清風吹來,吹得曹丕眼神迷離,頭腦有些眩暈,他忽作柔情態,搖著腦袋,柔聲吟詠道:

“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

這不是……《燕歌行》麼?後世相傳文學史上的第一首七言詩,曹丕十九歲就作出來了?

崔纓吃了一驚,謹慎問他:“曹二哥……這是又作了新詩麼?”

曹丕搖搖頭:“適才不過一時興起,哼了支相和平調的曲子,填了幾句辭,但總覺著,還差些什麼,等來日有空,再試著填幾句吧。”

情緒是常年累積,完整的詩作卻還差一個故事,以及故事裡的人。到底是什麼,令曹丕月下獨酌,獨自感受這薄涼的黑夜呢?崔纓沒來之前,又是誰勾起了他的情思,才使他能填出這首《燕歌行》的辭呢?

正值青春華年,為何總是感傷年命無常?為何總是追求及時行樂?他曹丕,究竟是未老先衰,還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那時,崔纓並不清楚,這個看似無憂無慮的青年,心裡到底想要背負些什麼。也並不明白,曆史上的曹丕,將來緣何那般執著於世子之位。

直到兩人沉默地坐在堂前,吹了許久的冷風,曹丕才解下酒囊,喝了幾口醴酒,歎息著說道:

“今日十五,原是燈火佳節,街上卻冷清至極,掛得起燈籠之戶,非富即貴。常聽老人們說,在天下大亂以前,元月十五這夜,本該家家戶戶燃燈祈福,連皇宮寺廟,都須點燈敬佛。記得很小的時候,父親曾帶我去見過一次元月十五的街市盛景,那時尚在兗州,全賴父親擊敗黃巾,東郡百姓才得以過上暫時太平的生活。

“妹妹不知,那夜,長街花燈一片,熱鬨極了,男女衣著,充街塞陌,鳴鼓聒天,燎炬照地。有舞獅的,有踩高蹺的,有跳胡舞的,有戴獸麵的,有商賈沽酒請路人品嘗的,更有倡優當街表演雜技的……

“可惜連年戰亂,中原早已滿目痍瘡,縱是許都,也難再複刻昔年佳節盛況。好在冀州已定,人們重操稼牆,百業複興。隻願來年,春暖花開時,冀州百姓仍能像從前一樣,紛紛上街賞燈,而非閉門,獨守幽窗。”

聽曹丕說如此,崔纓動容不少,早將先前房中的憂愁拋諸腦後。

“真沒想到,曹公子這樣的人,對著明月,想到的竟是那般事,我還以為……”

“你以為什麼?”

“沒什麼……”

“……”

“對了,二哥,問你個事。”崔纓假裝有意無意地問起。

“嗯?”

“那夜宴慶……在主帳,文武官僚中,是否有一位……姓郭的先生?”

“姓郭?”曹丕狐疑地盯著我,“郭祭酒?”

“對對對,就是那什麼軍師……祭酒。”崔纓臉色緋紅,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

“郭祭酒姓郭名嘉,字奉孝,是父親帳下頗為得力的謀士,此番亦從攻南皮。但因身體不適,破城後便已先回鄴修養了,並不在當夜宴席上。說起來,辟召四州名士之策,還是他向父親提議的呢。若父親不曾辟令叔為官,興許你我,還成不了兄妹呢。”

曹丕不懷好意地笑著,走上前,坐回階上。

“纓妹,你流離在外,如何認識郭祭酒呢?”

崔纓發著呆,也不回應一個字。

“想什麼呢?”

崔纓趕忙笑著對曹丕撒了個謊囫圇過去:

“先前在軍營裡……聽軍士們閒聊常提起‘軍師祭酒’這個名號,纓兒便想著,怎地會有如此奇怪的官職?莫非是軍中管酒的不成?”

曹丕啞然失笑:“祭酒非司酒,乃是‘首席’之意,‘軍師祭酒’為司空府屬官,是父親當年特意為郭先生設立的。”

崔纓輕輕“哦”了一聲,表麵假裝不以為意,卻心湧澎湃。她轉移話題,淺笑:

“雖不曾見過元月十五的燈市,纓兒卻知,二哥今夜不該飲酒,宜吃元宵。”

“元宵?”曹丕迷惑,“那是何物?”

崔纓再次笑著撒謊騙他:“是荊襄民間盛行的一道小吃,二哥你沒吃過嗎?”

“不曾,此物鹹甜與否?”

“比石蜜還甜呢。”

“那我肯定愛吃。”曹丕笑著舉起酒囊,朝崔纓致敬。

崔纓忍俊不禁,蹭近前,試探地問:

“人們在上元節時吃元宵,是祈禱能像滿月一樣,骨肉至親,團團圓圓,永不分離。若今夜二哥吃的不是酒,而是元宵,可會憶及鄴城的兄弟姊妹?”

曹丕睥睨了她一眼,哼聲笑了。

他靜默半晌,放下酒囊,起身走下階,負手而立。

“骨肉之情,自在我心,何須借飲食起思?”

崔纓暗暗地笑,笑他故意裝醉,笑這個青年曹丕,還是看重手足之情的普通公子。恍惚間,莫名覺得自己笑得有些心酸。

“說起來,你還對我們曹家不甚熟悉,更不曾了解過家中一眾兄弟姊妹,不知我曹家起興諸事。”

崔纓微笑著點頭。

曹丕用左手擋住風,小心將台階上的豆燈端起,自豪地談論道:

“曹氏一族,能到今天這個地位,並非一朝一夕之功。自父親起義兵以來,領著譙沛老將南征北戰,十年有六了,征張繡、伐呂布、滅袁術、敗劉備,終以少勝多,克定霸據青、幽、冀、並四州的袁紹袁本初,自此,天下莫有父親之敵。此非全由人智,賴有天讖——桓帝時,便有善天文者,曾見黃星現於楚、宋之分,其言五十年後,必有霸主,橫出梁、沛之間,今世中原之局,便是應讖。”

崔纓忍住不笑,連連稱是。

“可直到官渡戰前,許多世家大族,都打心裡瞧不起我們曹家,也不相信官渡一戰許都會贏。然也,沛國曹氏焉能與汝南袁氏相比?可偏偏是袁紹此人,最是沽名釣譽,外寬內忌,比不得父親雄才大略,任人唯賢,什麼四世三公,也終究被我們曹家踩在腳底了,不是麼?”

崔纓斂起笑意,微微抬眸,開始懷疑曹丕在她麵前說如此,並非無心之舉。

“如今父親,雖大敗袁紹,梟首袁譚,位極人臣,然未得河北各郡名儒完全認可……”曹丕說到這兒,頓了頓。

所以辟召崔琰入曹營,是郭嘉猜透了曹操的心思,有意諫言的了?崔纓陷入沉思。

酒壯人膽,曹丕卻越說越激動,微弱的燭光也隨他擺動的臂膀搖曳起來。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大爭之世,父親振臂一呼,天下豪傑雲集而影從!我父親,鶴立群雄,奉天子以令不臣,四海皆歎服,這才是真正的大丈夫!我曹家,才是真正的當世大族!我堅信,他年摧滅群逆,平定南北,還天下以太平之人,定然是我們的父親!”

我們的“父親”嗎?崔纓微笑著,暗中朝曹丕扮了個鬼臉。

見曹丕酒醉閉眼,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並不理會自己,崔纓隻覺索然無味,不禁打了個哈氣。

“父親……南征北戰,素有攜帶親眷的習慣,二哥雖未及冠,卻自少長於綠營之中。從小,父親便對我們一眾兄弟頗為嚴苛,戰事之餘,常常親教騎射之藝。於是我六歲學射、八歲而知馬上弓……”曹丕突然黯然傷神,把頭埋進了臂彎裡。

可他仍緊握著那盞豆燈,風卻並未停歇,幾乎要將燭火吹滅。

崔纓小心用手掩護著火焰,伸手欲取豆燈,曹丕放心地將它交到她手裡。

“君子通六藝,騎射固為官宦子弟熟練之技,但在我十歲那年,一次戰火中,騎術卻救了我的性命。那是一場噩夢,在那之後,曹家的一切都變了——”曹丕握起酒囊,又開始獨自一人喝起悶酒。

崔纓隱約能猜到曹丕暗指的事件,曾經雖是局外人,如今自己身份搖身一變,難免對他們曹家的那場災難,動了幾分惻隱之心。

她開始認真聽曹丕暢敘真情:

“軍中人人皆稱我為二公子,纓妹卻有所不知,我還有個大我十歲餘的孝廉長兄,數年前,他與我一名堂兄,還有一名忠肝義膽的將軍,一同陣亡在那場戰火裡。”

崔纓長長地歎了一息。

曹操長子曹昂,仁孝忠厚之子,她何嘗不知?英年早逝,委實可惜。而曹昂之死,確實對後來曹魏政權的承繼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甚至可以說,假若曹昂不死,順利接任曹操之位,便不存在丕植兄弟爭儲的情況,壽命這個變量也隨之更替,曹魏政權在曹昂一脈,興許能延續百年。

可曆史,沒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