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故夢醉(2)(1 / 1)

漢魏風骨 Lily林羽 6597 字 3個月前

“建安二年,宛城一戰,張繡先降後反,趁夜偷襲。父親臂中流矢,坐騎也被射殺。於是大哥將戰馬讓與父親,自己卻……與典校尉戰死沙場。我與大軍失散,幸乘馬逃脫。可我永遠忘不了,那如同夢魘般的夜晚,直到很多年後,還會午夜夢回,夢見我大哥渾身是血,摸著我的臉,將我一把推開,自己卻倒在了火焰中……

“崔妹妹,你以為,這世上,隻有你一人見多了生死無常麼?何止是我阿公、阿叔以及兩位阿兄的屍身橫亙在我麵前?當年董卓亂京,縱火焚城,黃巾寇盜四起之時,荒野儘是累累白骨,四處皆為斷壁殘垣……在這個人競相吃的世界,你不站在高處,你不學著直麵鮮血,怎麼確保自己和家人的安全?”

說到這兒,曹丕抬手撫額,痛苦地閉上雙眼,朱唇輕顫。燭光微微,猶可映照出他那瘦削的臉龐。

這還是崔纓第一次,見一個古人這般模樣。

可崔纓不是十歲孩童,她明白:曹丕,並非將她當做可以推置心腹的親人。在他眼裡,崔纓不過是個不知世事、見不得殺生的天真小孩兒。

那段恥辱的戰爭,大概是曹家人最不堪回首的歲月,眼前這個驕傲的青年,怎麼可能就這麼輕易地將那段往事告訴於她。以一個過來人的姿態,對著一個陌生且“年幼”的孩童,反倒能在酒後傾吐不快。

可是曹丕,這就是你如此痛恨敵人妻眷,並趕儘殺絕的原因嗎?

按理說,曹昂早殤,你生母卞氏又取代了曹操原配夫人的地位,你曹丕便順理成章地從庶子變成嫡長子,已是曹操繼承者的第一人選,你就是將來的曹魏太子,你怎麼還能耿耿於懷?你怎麼還能悶悶不樂許多年呢?

崔纓並沒有意識到,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一思一行,都攜帶著先天的偏見。而正是那種偏見,促使她混淆判斷。

曹丕猛灌了幾口烈酒,隻聽他繼續坦陳道:

“家中兄弟姊妹甚多,單我母親一人,便生有四子,我二弟名彰,三弟名植,四弟名熊,皆深受父親疼愛……”

曹丕伸出手指,指著自己的胸膛,搖頭道:“唯獨我,不一樣……”

見他失態的模樣,崔纓很是動容,偏要明知故問道:“怎麼不一樣呢?”

眼前之人神情疲憊,若有耄耋之齡。

“大哥在時,我尚可做一逍遙公子,無所憂慮。可自大哥故去,督管家中諸弟之責,便全落在我肩上。父親啊,他像是變了個人兒似的,對我百般苛刻,極少以悅色相待。於是我拚命學詩、學論啊,遍觀古今經傳及諸子百家之書,隻希望快快些長大,每天就是想著,如何能討父親歡心,如何能為他分擔重任……”

“可是,很多年過去了,當我終於活到了大哥的年紀,卻發現,自己怎麼也達不到父親眼中‘賢子’的標準。父親總說,大哥文武雙全,二十便舉孝廉,隨侍身側,可諫言謀策,可衝鋒陷陣。我卻不務正業,成日醉心弓馬輕裘,玩弄珠玉刀劍。稍不稱意,輒招致嗬責,說我是那愛慕文輿華飾之人。我處處落得不是,真的好累好累,一直搞不懂到底是為什麼?後來我才明白,原來,父親最寵愛的,從來都不是我……”

“記憶裡,大哥雖與我同父異母,卻待我極好。我常常會想,倘若建安二年他沒有亡故,或許,我也能跟弟弟妹妹一樣,得到父親和母親同樣的關心,平等的對待。”

曹丕說完,合上眼,將酒囊重重地放在地上。

看著這個人臥在冰涼的石板上,看著這個人在燭火邊睫毛輕顫,看著這個人就這麼告彆少年聰睿、自由、縱情、快樂,一點一點向隱忍、刻薄、羈絆、憂鬱的深淵滑去。看見了他的內心,明白他一直以為自己缺愛,一直以為意外地得到了世子之位,代價卻是失去了至親溫暖的關懷。

威重越大,責任越大。作為家中長子,固然須背負太多不為人知的壓力和期待,卻從宗法處獲得先天優渥成長環境。再長大些,你還會想用自己擁有的,去交換所謂的“親情”嗎?

作為前世的曹植的愛慕者,崔纓不理解,曹丕的人生何以如此戲劇化?

更不理解,為了適應這個世界,他何以不惜將自己改得麵目全非。

少年時代便缺乏安全感,必在將來爭儲時達到頂峰,那時的崔纓,又將會以何種身份麵對他呢?

是朋友?還是敵人?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崔纓害怕未知的將來,眼淚在眶中打轉,忽而憶起大學課堂曹丕文學的章節來。《燕歌行》中所寫之“明月”,何嘗不可理解為曹丕難以攬及的千秋功業?他曹丕,不是什麼九五之尊的開國皇帝,也不是什麼“才秀藻朗、如玉之瑩”的一代文豪。現在坐在她身邊的,隻是一個心事重重、黯然神傷的貴公子。

僅此而已。

曹丕的一番肺腑之言,勾起了崔纓的流離回憶,她用食指輕輕撩玩燈中火焰,頷首垂眉,聲音淒涼: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是啊,這世上,飽嘗親人死彆之苦的人,怎麼可能單隻有我一個呢?

“我阿翁,曾是這個世界上,待我最好之人。可歎年少不知事,沒人告訴我‘死亡’是怎麼一回事,我便一直不敢去麵對生死訣彆,也忘記了孝道,終究沒能好好陪我父親,度過最後一段時日……纓兒與二哥不同,二哥是念著那位永遠不能相見之人,我是帶著悔恨和遺憾,在痛苦中度過漫長的一生啊。”

一個阿翁又一個父親,醉眼迷蒙的曹丕聽得不甚明白。

他以為,小崔纓隻是在感傷,那位與她隻有四年父女之情的崔霸,其實她更是在思念著,前世那養育了她十八年的生身父親。

前塵舊夢,若有蝕骨之痛。

閉眼,仍有破碎青春華年;睜眼,眼前仍是黑暗前程。

“我忘記了,自己從哪裡來,也忘記了,自己要到哪裡去。隻知六年為奴,三年行乞,整整漂泊九年。隻知從前忍受的種種苦難,一寸寸,都深深烙在我心底。若非天命在佑,隻怕纓兒,早已成為癘疫蔓延下的孤魂野鬼。”

曹丕自己沒落淚,倒見崔纓哭了,不禁笑出聲來,他用胳膊肘碰了碰崔纓的肩,說:

“過去再怎樣,如今都不同了。你認了當朝司空作阿翁,還平白多了個真心嗬護你的阿兄,以後更有諸多兄弟姊妹與你相伴,換作旁人,隻怕偷笑都來不及呢!小小年紀,莫要思慮太多,將來,我們纓兒會漸漸長大,長得高高的,會有很多人喜歡你的。二哥也能建功立業,也能讓父親另眼相看,也會有為我曹氏爭光的那一天的,你相信嗎?”

崔纓心撲通直跳。

她應該承認的,她被曹丕的話吸引了。

崔纓眼中重現光芒,卻在轉念之間,黯淡下去。

和過去不同?現在,真的就好了嗎?

這個世界對她施加的手段,與先前那個世界,有何分彆?

善於說辭的人,總是能想出一堆言語來說服彆人,唯獨自己不願明白。

所謂的說辭,何嘗不是為了試著說服自己呢?

滿足了生存需求,不必再忍饑挨餓,不必再承受酷暑嚴寒,就不用再去麵對世界的肮臟了嗎?就不用再去直視血淋淋的人頭了嗎?

崔纓呆呆地睜著眼睛,魂遊千裡之外。

曹丕見她憨態,“撲哧”一聲笑了,便溫和地摸了摸她的頭,肯定地說道:

“好妹妹,你放心!以後有二哥在,沒人會再欺負你了。”

“真的嗎?”

“真的。”

小崔纓半信半疑。

不論未來如何,至少曹丕現在對她的關照,應是無假吧?

小崔纓破涕而笑,眼珠一轉,興致忽至,隻歪頭問他:

“那麼,二哥,與我聊聊適才你說的幾位阿兄唄,萬一日後入了曹府,他們欺負纓兒怎麼辦?”

“他們敢?”曹丕眉心一緊,驕傲地笑道,“你二哥在鄴城,可是出了名的護姊妹之人,沒有哪家公子不怕我的,莫說兄弟,就是你二哥的好友,也不行!”

“說好嘍,一百年不許變哦!”

“好!”

曹丕轉念一想,扭頭叮囑崔纓道:“其他人都沒事,我隻憂心我那三弟曹彰,他性情火烈,衝動易怒,頗有力氣,你以後小心與他說話便是。與我那自小體弱多病的熊弟不同,彰弟天生神力,極愛武事,他的騎射之技在族中可是一流呢。”

“那……那位四公子,他……”

崔纓有些心虛,紅著臉,眼神飄離,吞吞吐吐道。

“你是說……植弟麼?哎呀,差點忘記提醒你了——”

曹丕一拍腦門:“他倒是個麻煩的人物哦,心性野得很,都是我那母親慣壞了!家中姊妹沒有不怕他的!入府後,你莫要招惹他便是,切不可與其鬥嘴,縱使才富五車,也說不過呢。不過——”

曹丕壞笑著看向崔纓:“好巧的事兒!你倆,好像都是初平三年生人。”

小崔纓故作不以為意地“哦”了一聲。

“纓妹,你是何月出世的呢?”

“五月廿一。”小崔纓眨了眨亮亮的眼睛。

曹丕撫掌笑罷:“那纓妹可須得喚我植弟一聲‘阿兄’了,他偏偏比你早一日出生呢!”

小崔纓兩腮鼓起氣:“不過早生一日,便要喚阿兄,我才不服呢!”

曹丕意味深長地打量了她一下,得意地笑了:“可我四弟,他比你高呀。”

小崔纓佯怒,撅起嘴,托著腮幫子,輕哼一聲,將豆燈端走,扭頭不去看他。

曹丕對著清風明月,倒兀自閒談起來:

“我這四弟呀,單名一個‘植’字,打小就機靈,雖說是當之無愧的神童;雖說十歲出頭時,便已誦讀詩、論及辭賦數十萬言;雖說他極其擅長寫文,連父親看過後都懷疑他請彆人代筆作出的……可他小時候,原是不好讀書的,極愛玩!總要到父親考問學業的前夕,才肯認真背書呢。

“是你二哥我,拿根木劍一直追在他後麵,督促他學習,這才漸漸懂事,知道書卷的益處了。如今,他可比我還勤奮,看的書一天比一天多,以後妹妹入了府,須多向他學習這點才是。”

“呃呃呃……”

崔纓麵無表情地點頭,內心卻在狂笑。

餘眼瞥見曹丕抬手摸著下頷,若有所思。

“不過,崔妹妹巧言令色的本事,倒不與他差多少。”

“怎麼說?”崔纓提起了興趣。

“二哥這兒,藏了些他小時候好玩的秘密,我與你說了,你就等於抓住他的小辮子了,量他日後也不敢來招惹你,怎樣,想聽否?”

“想啊!”小崔纓端回豆燈,兩眼放光。

夜半前庭,階上二人,對燭竊笑。

曹丕見崔纓神情如此,很是滿意,遂繪聲繪色地談起:

“是這麼一回事兒:他四歲那年,畫了一幅畫兒,明明塗了個‘四不像’的動物,母親問時,便說是母親懷裡的‘貓兒’;父親問時,就說是父親最愛的‘馬兒’;私下給我看時,卻說是我外出遊獵時追逐的‘虎兒’。你說好不好玩?你說好不好笑?”

“二哥不是八歲才學會騎射嗎?就能射虎了?”我似乎關注錯了重點。

曹丕擺手笑了,悄悄在我耳畔說道:“那是我唬他玩的,植弟天真善良,嘿,還真信了!自打那兒以後,就特崇拜我呢!”

崔纓不禁掩嘴失笑,暗想:這樣說來,丕植兄弟二人少年時代的關係,還是蠻不錯的,何以將來,如此那般呢?

“我與植弟,皆在軍營中長大,可惜數月前出征時,他偶感風寒,滯留在了鄴城,不然你們兩個同齡同好的湊一塊,軍中上下,可有好戲看。”

“那將來,我可得好好‘請教’一下,這位‘四哥哥’的才學了。”

崔纓撇了撇嘴,隨口說了句,並未想過曹丕日後,會將此言添油加醋,傳達給他四弟。

“好了,天色已晚,你快快回房休息去吧。”

“偏不,明日要早起趕路的是二哥,又不是我。”

“你可又貧嘴了。”

崔纓和曹丕相視一笑。

須臾,曹丕起身,舒展雙臂,他走下前庭,負手而立,出神地望著夜空,似在思念著遠方某位佳人。

想起此次曹丕回鄴之由,崔纓不禁沉默了片刻,輕聲喚道:

“二哥——”

“嗯?”曹丕也不轉頭。

“纓兒的……嫂嫂,她一定很漂亮吧?”

“那是自然!”曹丕回身,毫不猶豫地笑道,“她是我見過的,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女子。”

白月光靜靜流淌在庭前階下,曹丕眉眼彎彎,雙頰因酒醉還十分緋紅,那雙眼睛明亮得跟天上的星星似的。此情此景此言,竟教崔纓徒生些許酸意,不知是羨慕,還是些什麼彆的。

“那日,大軍攻克鄴城,我在袁熙府上,第一次見到了她。她那時與你一般,是十分狼狽的模樣,可當她抬起頭來與我相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是喜歡她的,而她,一定是屬於我曹丕的。”

“那……”崔纓一字一頓,緩緩質問道,“二哥,你愛她嗎?”

“愛?”曹丕怔了怔,與她兩眼對望。

那一夜,那一眼,好似能將彼此心境望穿。

崔纓在他那雙如淵玄眸中,望見了自己一顆謙卑的敬畏之心。

卻不知他的眼底,可曾藏著什麼情愫呢?

曹丕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些什麼,卻什麼也沒說。

他們就這樣無言對視了良久。

直至明月被烏雲遮掩,兩人忽覺尷尬,遂各自彆過臉去。

崔纓不曾喝他的酒,卻紅了臉,她頷了頷首,被涼風一吹,倒清醒了許多。

是的,問及甄氏與“愛”,他猶豫了。

“愛?妹妹說的,許是男女之情罷……你還小,不懂……”曹丕背對著崔纓,自言自語。

那夜紅帳裡,對她施以關心,可曾有甄氏的緣故?若真如此誤會,她先前何必多情?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

崔纓微笑著,試圖打破尷尬氣氛。於是捧起豆燈,跳下階,湊近曹丕身旁,踮起腳尖仰望著他,大聲問道:

“那二哥有了漂亮嫂嫂後,會忘記纓兒這個撿來的妹妹嘛?”

“瞧你說的!”曹丕用食指輕輕刮了刮小崔纓的鼻子,“吾之纓妹,如此靈動可親,能言善道,絕非尋常閨閣女子能比,他日進了曹府,你我不但親如兄妹,更是無人可取代的知心朋友,好妹妹,你何所疑慮?”

原來,曹丕真的把她當做了交心的知音。

這是明確態度了,一時間,崔纓竟有許多分感動。

既如此,她又緣何不能接納他,坦誠相待呢?

崔纓頷首俯身,小心揪住曹丕長袖一角,使勁憋也憋不住笑,笑得直把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曹丕輕笑著,撇下她轉身,重新坐回階上,仍舊喝他的美酒。

崔纓也不再回望,她兀自享受著,此刻庭前悠閒,隻一邊踱步,一邊把玩起長辮。

皎月自雲端躍出,重新灑落銀光下凡,一縷縷,一汩汩,好似清泉自深山傾瀉而出,偌大的庭院,被潔粉點綴得極美極美。

月下何人初見月,明月何時初照人?

若是此時此刻,在此良辰美景邂逅真正的心上人曹植,該有多好。

多年以後,她還會有以這樣舒適的心境仰望明月的機會嗎?

崔纓立在月光下,站在玉階前,閉眼感受半晌,仿佛聽見院中棠梨樹花開,此時此刻,多希望睜眼便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啊。

她忽然興奮地回頭,對曹丕說道:“二哥!纓兒打算送你一樣東西!”

曹丕笑而不語,坐在原地,巋然不動。

崔纓走上階,推門入堂,跪坐在書案前,放下豆燈。

她悄悄取出懷中先前那塊方巾,鋪展開來,研墨、揮毫,平心靜氣且一絲不苟地寫完六列隸體文字。

那個十九歲的青年,好奇地回望,打著哈欠,就那樣慵懶地在一旁等著。

寫畢,崔纓置下毛筆,吹乾絹布上的墨漬,拈著兩邊巾角,輕步走到曹丕麵前,羞赧著遞上。

“二哥,這是纓兒送的禮物,很珍貴,你可要好好收著哦。”

曹丕笑著接過,才發現那原是屬於他的方巾,看罷,滿心歡喜。

夜色如墨,月華如水,燭光如火,一同點染了這堂前院落。

彼時彼刻,隻有他們二人在清風中,抿嘴而笑。

方巾墨香猶存,那絹布上所書,乃是《詩經》裡三句古言:

伐木丁丁,鳥鳴嚶嚶。

出自幽穀,遷於喬木。

嚶其鳴矣,求其友聲。

曹丕,我叫崔纓,是“投筆請纓”的崔纓,亦是“鳥鳴嚶嚶”的崔纓。

這塊方巾,我還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