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歸去來兮(1 / 1)

漢魏風骨 Lily林羽 5694 字 3個月前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誰不是這偌大世界的孤獨旅人呢?誰還沒有一個死亡的歸宿呢?

人們恐懼死亡,並非因為死亡本身,而是害怕未知。

死後的世界,也許真的是唯物主義吧:靈與肉俱滅,就像你從未出生一樣——你還有出生前的記憶嗎?

曾有個冷眼看透世界的人說,死亡啊,它不是失去了生命,而是走出了時間。

扼腕歎息也好,長歌當哭也罷,我們終究不是神,沒有時光倒流、顛覆時空的本領,不論我們再怎麼悔恨歎息,再怎麼痛哭流涕,我們都回不到過去。

“如果你一直想見誰,遲早能見得到。”

可有的人,注定會讓你等上無比漫長的時光,也許下一個十年,你們就會在某個街道轉角碰見,也許直到你獨自走到生命儘頭,那個人也不會出現。

崔纓又陷進無儘的深淵裡了。

或者說,她從未在高考前夜那場夢裡醒來。

在夢裡,天邊仍是橙紅色一片,晚霞伴著夕陽,一同飛落山頭。

她看見自己提著一袋火龍果,緩緩走到那棟熟悉的教學樓下麵。

鈴聲一響,許多學生背著包,擁擠著下樓,她就站在那兒,癡癡等著一直想等的人兒。

可她終究沒有等到一個人。

驀然回首,還是病房裡那台嘀嘀作響的心電監護器。

墜落——墜落——

她在不停地墜落,隻有孤獨和恐懼裹挾全身。

她明白,她不是沒有明天,她是有太多的遺憾遺落在昨天了。

“阿姊,為什麼翁翁他會死啊?”

“也許,我們已經到了要和很多親人告彆的年紀了。

“為什麼?為什麼?誰規定的?憑什麼啊?”

……

又是一夜亂夢。

又是一夜驚悸。

什麼生離死彆,什麼悲歡離合,什麼貴賤尊卑,將崔纓的心絞得痛苦不堪。額頭冒出豆大的汗粒,眼角也有淚痕,她從噩夢中驚醒,趕忙抓住簾幔,支起身子坐在榻上,久久不能平複。

你好像,已經很多年,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了。

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呢?

前世年少的記憶,今生流離的苦難,恍若就在昨日,一道在你心底留下重重的傷疤。

可怕的並不是噩夢。

可怕的是,醒來後,現實其實一點兒也沒變。

你無依無靠,從此還要寄人籬下,伴虎求生。

“纓妹,還未醒麼?已經辰時了。”

帳外突然響起了現實生活中曹丕的呼喚聲。

“進來吧。”

說畢,方覺聲音沙啞。

帳外先是照常進來幾個侍婢,她們趨步上前,一個打起簾幔,其餘皆高高捧起梳洗器皿,跪在階下,較先前還要恭敬幾分。

甚至可以說,更為卑躬屈膝。

崔纓歎息著,說不出話。

曹丕撩簾入帳,他靜靜走近,於榻沿坐下:“為何臉色如此之差,莫不是受涼了?”

曹丕自然而然地抬過手背,欲試她的額溫,她卻下意識躲避,讓他的手尷尬地懸在半空。夢魘餘悸未消,更想起昨夜宴會上的事,崔纓莫名對他的親近多了幾分抵觸。

崔纓直勾勾地盯著曹丕,恨不得即刻就窺探他的真實內心。

如果說曹操是一隻凶猛的老虎,那曹丕就是一隻漂亮的狐狸。

她想靠近他,卻又不敢靠近他。

“為何又似昨夜那般看著我?”曹丕似乎覺得很好笑。

他大概直到現在還以為,她昨晚臉色不佳,隻是聽了家裡的噩耗精神恍惚吧。當夜在座,又有誰能猜得出,一個小孩子懂那麼多人情世故呢?又怎麼可能想象得到,一個十三歲的軀體裡,裝著二十三歲的魂魄。

曹丕好像試圖安慰她,卻說不出任何溫情的話。

但他最好不要提起她生身父母的事,因為她已經咬著下唇顫抖著牙床,隻怕下一秒就要掉下淚來。

於是默然相對良久,曹丕隻好說出來意:“既往者,無可無奈。‘凡為人子之禮,冬溫而夏凊,昏定而晨省’,今兒個還是首日,快些起身梳洗,隨我一同去拜見父親吧。”

父親?你爹是我哪門子父親?現下掌控著我生殺予奪婚配大權的曹阿瞞麼?

晨昏定省是古人侍奉父母的日常禮節,子女不免要與長者問答,接受學業功課方麵的考察。身居亂世,常年征戰,四處奔走,曹操家教竟仍如此嚴苛。那麼,培育出一位開國皇帝、一位黃須猛將、一位仙才詩人、一位罕見神童,以及多名能詩會賦者的一代梟雄,到底算不算一位合格的父親呢?

崔纓沒有答案,也沒有勇氣拿上一生作賭注,去尋找答案。

但她彆無選擇。

一夜驚魂,勾起她與曹丕初見時,袁宅後院那段血腥的記憶來。

她也不下榻梳洗,隻彆過眼去,低頭沉默不語。

見她一聲不吭,曹丕揮令侍婢放下梳洗器皿,退出帳外。

他麵色冷淡,沉吟道:

“怎麼,是昨晚被父親嚇著了嗎?昨日你好好在校場練著弓,自己任性跑出場界,誰又能救得了你?你也是命大,碰巧趕上你阿叔來了——”

“丕公子!”崔纓打斷他的話,直接問他,“假如我真是袁譚私女,對你毫無作用,你那日在袁府中,會不會也毫不留情地殺了我?”

曹丕眯起眼睛:“原來,你一直忌憚著那天的我。”

“請回答我……”崔纓聲音抖得自己都聽不清。

“會,而且如果你騙我,你會比袁譚妻妾死得更慘。”

“袁家女眷,便不是人麼?”崔纓熱淚滾滾,悲痛不已,掩袖哭道,“為什麼司空要下令,殺害那些無辜的婦孺?”

“無辜?”曹丕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質問道,“你被袁家人弄得半死的時候,可曾對袁譚喊過一句‘無辜’?官渡一戰,若敗的是我曹家,他們袁家也會同樣對待我們!”

曹丕又狠狠將她的手腕甩開,起身背對著她,義正嚴詞道:

“紛爭亂世,人命如草芥,你不踩著他人的屍體,自有人踏上你親人的屍身。我讓你早些明白,是為你好!這世上,隻有敵我之分,沒有無辜!”

曹丕的善意警告,他對這個世界無比清醒客觀的看法,崔纓卻一句也不想聽。

她實在接受不了這個世界的遊戲設定,她眼前朦朧,似又看見荒野之上,那一堆堆腐爛的白骨。

曹丕抱臂冷笑:

“今晨,父親新令‘民不得複私仇,禁厚葬與立碑’,這條令很快便會布告整個冀州。你不用再擔心,以後會被人擄作人殉了。”

“……”

“昨夜宴會上,令叔敢當眾詰問父親,自是令叔之節,卻不知,多年以來,父親已明施諸多仁政。你若沒聽過,我便一一念給你聽——

“建安七年《軍譙令》,撫慰官渡戰亡將士親屬,‘授土田,官給耕牛。置學師以教之。為存者立廟,使祀其先人’。

“建安八年《修學令》,‘令郡國各修文學,縣滿五百戶置校官,選其鄉之俊造而教學之’。

“建安九年《蠲河北租賦令》,免除一年賦稅,百姓無不拍手稱頌。後又下新租令,重法扼製豪強擅恣,一改袁氏親戚兼並、下民貧弱之局麵。

“世人多言父親征城擄地,不恤生民,卻鮮有人知他亦常發悲憫之心。

“去歲冬日,父親遠征袁譚,百姓拒征椎冰,悉數逃亡,父親初下令絕不納降者。然亡者自首時,父親謂曰‘若釋爾等,則與軍令相違,若殺爾等,則於情不合’,故而勸他們歸去,隱匿山間,莫教兵士們看見。那些百姓謝過父親,掩涕而去,卻終為兵士所獲。”

“後來呢?”小崔纓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後來曹司空有處置他們嗎?”

“沒有‘處置’,都放了,你可滿意?”

得到這樣不正常的答案,崔纓仿佛很是失落。

她知道,不管她怎麼掙紮,現在都必須去接受現在曹操養女的新身份,都要去跟曹操這樣危險的人物打交道。史書中的崔氏女是卷入政治鬥爭的犧牲品,是曹操借以打壓曹植勢力的工具。

可至少目前,她是安全的。是不是將來隻要她謹慎一點,再謹慎一點,和曹家人尤其是曹丕搞好關係,遠離曹植,她就會沒事?

和曹丕靜對良久後,崔纓終於緩過神來,決心麵對一切。

“當初公子答應過我,會帶我回家,如今……還作數麼?”

曹丕環抱雙臂,仍在榻沿坐下,語氣漸趨柔和:

“自然作數,過幾日你便可隨我一同回鄴城了。”

“我的家,在清河,不是鄴城。”小崔纓認真地跟他說道。

曹丕眼珠轉動幾下,旋即微笑,俯身平靜地看著她,說:“都是一樣的。”

“這不一樣,”小崔纓仰頭盯著他的眼睛,急切地懇求道,“我想先回清河,同我那年幼的弟弟團聚,我還想替我阿翁阿母守喪三月,這些,你都能幫我求來嗎?”

“我會跟父親稟明的。”曹丕隻淡淡地回應。

崔纓欲言又止,歎了口氣,隻好低下頭去。

“既如此,公子請到帳外等候,我這便梳洗換裝。”

“還叫公子呢,該喚二哥了。”

這份善意,並未將崔纓的心融化多少,她複雜地看著曹丕那張臉,終究莞爾一笑:

“是,二哥——”

……

漱畢,整容裝,崔纓跟隨曹丕去了曹操的大帳。

初春的日光並不刺眼,她卻怔怔地站在帳外,睜不開眼睛,也邁不動步伐。

仿佛有股力使勁把她往前推,可她回頭一看,身後並無一人,隻有曹丕在前方微笑招手。

為何這段進帳的路程如何漫長?

她走得極慢。

她不清楚她看到了什麼,或許,是過去十多年的人生,又或許,是未來十多年的人生。

可她最終隻看到——帳中安坐著一個細眼短髯的中年男子,他正披著長袍,在案前俯首捧卷。

崔纓知道,從此刻長跪於案前問安起,她便正式成為曹家的一員了。

那麼,我是崔纓,是袁纓,還是曹纓呢?

為了弄明白這件事,她恍惚了許多天,更糊塗了許多年。

……

數日後,斥候傳來消息,說袁熙袁尚手下焦觸、張南二人反叛,來投曹操,袁氏兄弟遂遁逃烏丸。平定冀州自此告一段落,幽州已成為曹操下一個目標。除了追擊袁氏兄弟,還有許多頒令□□之事,一時並不能引軍還鄴,曹操遂撤了南皮城郊屯兵,欲與一眾幕僚入南皮城短居數月。

崔纓的請求得到了曹操的準許,他讓崔琰先帶她回清河崔府,待他日大軍返鄴時再一同隨往,又令回鄴成婚的曹丕順路送她和崔琰一行。一路雖是平原,車卻仍有不少顛簸,可崔琰安坐在車廂內,閉目靜思,神情如漳河水一般平靜。

崔纓偷偷推開馬車前窗,從縫隙中往外瞄了幾眼,但見曹丕、曹真、曹休等人策馬在前,歡聲笑語。車後還有許多隨行貨物,想來應是曹操賜與曹丕成婚的貴重禮品。

沿途的漳河,倒令她想起那日在曹丕帳中看見的地圖,崔纓這才猛然發覺,一條漳河,竟將南皮、清河、鄴城連在了一起!

天下竟有這般巧合之事。

抵達清河崔府時,已是酉時時分,太陽落山早,城內街道顯得格外冷清。崔纓如果不曾記錯的話,今日應是元宵。可為何連崔府這樣的大宅院,也不過隻掛了兩隻燈籠呢?

門前鐵獅早已鏽跡斑斑,院裡的棠梨樹枝也探出了牆外,在燈籠的映照下,蕭條景象清晰可見。府丁打著燈籠,將她迎進門,若非親眼所見,這清幽的宅院,很難教人相信是冀州第一名士的家宅。可即便如此,前堂後院,這裡的一切,於她而言,都無比熟悉而陌生。

遠遠就聽見有小孩在喊:

“阿姊!阿姊!”

崔纓定睛一看,隻見一個梳著丱發的小男孩,從內院奔出,後麵還跟著一個婦人和一眾仆婢。小男孩撲上前,緊緊把崔纓抱住,正錯愕間,隻聽叔父崔琰說道:

“這是你一母同胞弟,铖兒。”

她那小她四歲的親弟弟崔铖,竟是這般瘦弱的小男孩!

铖兒啊铖兒,數日前在夢中,我們見過麵的啊。

一時間,崔纓百感交集,淚灑庭院。

“阿姊,你終於回來了…………”铖兒撅起小嘴,淚流滿麵,哽咽得說不清話,“阿叔說過,阿姊一定會回家的,铖兒日日等,夜夜盼,總算把阿姊盼來了……”

崔纓摟住弟弟的脖子,不停安慰他:“好铖兒,不哭啊,回來了,阿姊回來了……”

一抬頭,卻見楹柱旁還藏著兩個文靜好奇的男童。

“銳兒,銘兒,還不快出來拜見你們堂姊。”崔琰喝道。

在婦人牽引下,兩小童怯怯地走下階,和崔纓照了麵後,又藏回婦人身後。

“是你嬸嬸。”受叔父指點下,崔纓即刻行跪拜大禮。叔母不禁掩帕拭淚,铖兒卻帶著銳兒、銘兒拉起小手將崔纓圍住,歡呼雀躍。

與今世家人相見,意料之外的熱情,給崔纓心下不少慰藉,她抹著淚,笑個不停。一番寒暄後,崔府上下其樂融融,整個庭院都洋溢起溫暖的氣息。

這時,曹丕突然笑著拍掌,隨後便有數名隨行的曹兵,將一箱箱物件抬進府內,崔府上下莫不驚愕。

曹操的令使上前,振袖站定,空口宣讀道:

“漢司空行車騎將軍領冀州牧辟崔琰及恩賞令——

“河北初平,理征青、冀、幽、並四州知名之士,以為省事掾屬,匡濟世事。今有清河崔君,品行淑良,為冀州士首、國之楨乾,直言善諫,宜作百官範,特辟琰為冀州牧府彆駕從事,賜錦裘一領,青氈床褥兩具,官絹一百匹,錢十萬,八百裡驊騮馬一匹,赤戎金裝鞍轡四副,鈴眊一具,錯彩羅穀裘一領,織成靴一量,有心青衣二人。禮雖輕薄,以天下知孤求賢之意爾爾。”

見崔琰率親眷府丁叩謝,曹丕上前,折腰作揖,親自扶起。

崔琰吩咐家丁備下晚膳後,對曹丕說道:

“天色已晚,還請各位公子暫棲鄙府,待天明後再出發。”

“也好。”

曹丕、曹真、曹休等人遂各在客房住下。

旅途勞頓,用過晚膳後,在叔母懷中和弟弟們暢敘良久,不覺間便是二更天了,叔母便教侍婢伺候崔纓早些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