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離船登岸,重返黎安城,從河邊的樹乾旁解開了馬匹的韁繩。
準備就緒後,四人便啟程前往不夜村。不夜村距黎安城約兩日行程。等到了夜幕低垂之時,他們便擇一城中客棧留宿一晚。
南宮離白天精神抖擻,到了晚上倦意襲來,頃刻間便已酣然入夢,洛不歸躺在她身旁,隻覺得心中紛擾如麻,直至深夜,仍然毫無睡意。
她悄然起身,替南宮離掖好被角,披上外衣便朝著客棧的後院走去。
未曾想,竟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矗立在後院中央,抬頭凝望皎皎月光。銀光傾灑在他身上,宛若華服加身,煞是好看。
此人正是水雲身。
洛不歸更加小心腳下的步伐,生怕驚擾到他,卻還是被他察覺。他慢慢轉過身,看清來者後,微笑道:“洛小姐也來賞月?”
她步至水雲身的身側,微微輕笑:“水公子也睡不著?”
“是。”
言畢,他卻是沒再抬頭望著天了,目光始終落在洛不歸的身上。
洛不歸察覺到這點,渾身開始有點不自在,眼神亦變得飄忽不定。忽而,她想到了什麼,於是便轉過頭去,望向他的雙眸。
月光斑駁,明暗交接,長睫倒映在麵前之人的眼下,與兩汪清澈深潭交相輝映,其中既有困惑;亦有探究。
“那是一種什麼感覺?”她與他對視的那瞬間,心中的不自在便被一種名為心安的情緒取而代之了。
“什麼?”水雲身對她這突如其來的疑問,有些雲裡霧裡。
“你身體裡的那股鬼道之力,無時無刻不在妄圖撕碎你,日日夜夜,一定很難熬吧?”洛不歸的語氣溫柔得連她自己都感到意外。
水雲身霎時愣怔,他一人獨行江湖多年,曆經風雨,從一個無知少年也逐漸成長為老江湖,知曉了諸多未知事物的答案,可對於這個問題,他竟一時有些無措,不知怎麼回答。
難熬嗎?
的確很難。
他憶起自己意識初醒的那一刻,彼時他孤零零地從荒田裡醒來,所見之處空無一人,仿佛是被世界遺忘的棄子。他傷痕累累,疼痛提醒著他還活著,但腦海中一片迷茫與混沌。
當他想嘗試著去回憶起什麼,回應他的,唯有頭痛欲裂。
所以他頗能理解那個吃下杏果醒來後,記憶全無的江夫人。當你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的時候,麵對周遭的一切,隻有深切的無助與恐懼。
他強迫自己行動起來,無論去向何方,隻要不是停留在原地,不然隻有死路一條。
他感覺體內有什麼東西想要破體而出,不斷衝撞著他的五臟六腑,他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才感到稍有緩解。
可這撕裂般的疼痛時刻折磨著他脆弱的神經,他也隻是咬著牙,實在難忍時便躲藏在無人的角落裡喘息,偶有輕微的呻吟從唇齒間泄出。
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學者,所見所聞即是學問,所想所悟便作思考,山川河流皆是他的老師。
他不再糾結過去他的身份,隻踏實地走好腳下之路。無名便為自己取名,無知則踏遍四海以廣曉天下。
歲月流轉,他走遍千山萬水。如今的水雲身,是他自己親手塑造而成。期間,他摸索出一套能壓製體內鬼道之力暴走的心法,雖無法完全消除疼痛,但可以稍作緩解。
久而久之,他已經習慣了這份痛楚的存在,自然而然地把它當作體內的一部分。若非旁人提及,他也意識不到,原來這份感受,曾如此煎熬。
所以,難熬嗎?
或許吧,但最難熬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既然過去了,拋棄了便是。
他凝視著麵前女孩充滿關切與心疼的眼神,儘管相識不過短短時光,但她已經數次觸動他的心弦。他想,如此美好的人,值得這世間萬般珍貴。
他搖頭:“不痛的,我每日都會默念心法,可以壓製住它。”
“騙人。”
洛不歸的美貌當真是她最不值得一提的優點,他心想。她心思細膩而聰慧,好像世間萬物都瞞不過她的眼睛。
水雲身卻不知道,麵前這個小刺蝟心裡突然有點炸毛了。洛不歸沒來由地心裡有點怒氣,她不懂麵前人何必強撐,何必作出一副銅牆鐵壁的模樣。
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她白天不想讓水雲身跟著他們一道,因為還是把他視作局外人;而現在。她已經把他劃到自己人的範疇裡了。
她轉過頭去,避開了水雲身的視線:“你說不痛就不痛吧,不痛最好了。”
水雲身於是又雲裡霧裡了。
陣陣夜風襲來,洛不歸平日裡都是將長發高高束起,入寢時,便解開了發帶,此刻披散在胸前的長發,同風而舞,輕輕掠過身側之人眼前,無意間掀起層層漣漪。
她忽然覺得肩頭一沉,是水雲身脫下了自己的外衣,披在了她身上。她尚未開口,水雲身先聲道:
“我不怕冷,夜風寒涼,洛小姐切莫著涼。”
她沒再言語。
感覺站在此處有些無趣了,她寰身而望,便看見一旁的院間小桌上正放著棋盤。她來了興致,將心中那點不快全然拋諸於腦後,她滿懷期待地問道:“你會下圍棋嗎?”
“會,但棋藝不精。”
“沒事,我們且試試。”
於是兩人相對而坐,洛不歸摩拳擦掌,大展身手之態。
水雲身的棋藝實屬上乘,他曾在某處寺廟呆過一段時間,有幸結識了那處的住持,亦是當地赫赫有名的棋手,他並非有意藏拙,隻是謙遜成性,故而如此說辭。
雖常言‘君子不讓棋’,但他還是打算略微收斂,點到為止。可很快,他便發現,如此打算,簡直多餘。
因為他即使開始全身心投入,也逐漸要抵擋不住洛不歸猛烈的攻勢了。
洛不歸於棋盤上落子如飛,攻防兼顧,攻勢淩厲似猛虎出山,猶如一位胸有成竹的將軍,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
步步為營,亦步步緊逼,對大局的判斷精準無誤,每一步棋都恰似天作之合,仿佛時刻能參透他心中所想。
洛不歸也察覺了他絕非棋藝不精,雖然她處於上風,但水雲身也能在關鍵時刻化險為夷,與她打得有來有往。她很久沒有如此酣暢淋漓地同人語棋了。
自六歲起,父親便教她下棋。父親執白子,她執黑子,對坐於棋盤之前。
“小清兒,圍棋之道,在於布局謀篇,就如同行軍打仗,需先占領要地。”言罷,他於角上落下白子,名曰“守角”。
那時她是洛清而非洛不歸。她凝眉思索,仿若戰場上的小將,亦於邊上落下黑子,謂之“掛角”。
父親微微一笑,道:“攻守之道,在於伺機而動。此刻,當利用‘拆邊’的策略,拓展你的領地。”於是他在棋盤一側緩緩落子。
她心領神會,亦於另一側“拆邊”,與父親對峙。
“勿急勿躁,圍棋需有耐心。”父親細心教誨道,“隻待時機成熟,當以‘打入’之策,破敵之陣。”
她點頭稱是,全神貫注於棋盤之上,時而“跳”,時而“飛”,與父展開了一場無聲的較量。
後來,父親歸家的日子愈發稀少,每次好不容易回來,父女倆的告彆卻也匆匆而草率,自她懂事以來,父親便沒再抱過她了。
洛清待在宮中時,下棋成了她思念父親的媒介,她或是與太子較量,或是自我對弈。
再後來,洛清及笄那年,父親歸了家,卻是馬革裹屍還。
皇恩浩蕩,賞賜無數。但這些洛清都不需要,她隻想要自己的父親。
她自幼就被父親教導,習得堅韌不拔、意誌如鐵,她也從小立誌要成為大將軍。
於是,哪怕是練武間血染衣襟,她亦未曾輕泣。但見到父親靜靜地躺在靈柩中,她悲痛欲絕,淚如雨下,幾近暈厥。
洛清的母親在她三歲時就不幸患病,撒手人寰,父親是她唯一的至親,後來父親也走了,隻剩她一人,唯孤影相伴。
因此她在戰場上,從來不顧性命地衝鋒陷陣,因為了無牽掛。有時候她也會想,父親心中裝的儘是社稷百姓,臨終之際,是否隻念著她與母親了呢?
“洛小姐,你輸了。”水雲身落下一子,目光深邃地望向洛不歸。
這時她才發覺,不知不覺間她的進攻泄露了些許‘斷點’,水雲身抓住了她的紕漏,本是她占先機,經他落子於棋盤‘要津’處後,局勢瞬間扭轉。現在她的攻勢被巧妙擊潰,難以為繼,敗象已露。
她垂下眼眸,發自內心地稱讚道:“水公子未免太過自謙,你的棋藝,實在精湛。”
“若不是洛小姐被心中之事所擾,想必我也沒有機會如此險勝。”
洛不歸一頓,不知如何接話。
“今日,我時常發覺,你似是常被夢魘所困,內心之事,難以釋懷,”水雲身輕聲道,“你的眼睛會說話,每每走神的時候,我都能感覺得到,你的悲傷。”
“你如果哪天想找人傾訴,我就在這裡。有些事情,當局者迷,自是無法自拔。”
洛不歸眼眸微顫,轉頭又看向了蒼穹。是月光也有些刺眼嗎,竟感覺眼前有些朦朧。她答非所問:
“你一直叫小姐,我感覺好不習慣啊。叫我不歸就好了。”
“不歸。”水雲身輕聲呼喚,“那公平起見,你也彆再叫我公子了。”
她不禁發笑:“好,雲身。”
天色已晚,良辰未定。然身陷暗夜之人,總會迎來屬於自己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