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時,洛不歸起來便感覺精神尚未完全恢複。
昨夜,在和水雲身對弈結束後,二人不謀而合,都沒有要回房歇息的意思,於是坐著坐著,便開始了談天論地。這不聊還好,一開口,二人如多年久彆重逢的老友一般,停不下來。
洛不歸在死門的日子倒沒什麼新鮮有趣的,平日裡不是練劍,就是捉鬼,但水雲身聽得很是入神。
他雖然平日裡鮮少關注六大天門,但也聽過死門近年來,出了個劍術天才的事,隻怕是世間第二個能參透沒而不朽劍的人。
如今,他才將這人與洛不歸對上了號。他的欽佩之意溢於言表,洛不歸見此,表麵雲淡風輕,實則心生竊喜。
水雲身講的故事就有趣的多,他走南闖北多年,夏、辛、州三國均有涉獵,洛不歸畢竟也閉塞在山間五年,他所說的東西,在她看來頗為新鮮。
比如,他談及自己名字的來曆。水雲身,正是他行至寺廟,聽聞一老僧口中念念有詞:一葉舟中吟複醉,雲水。此時方識自由身。
彼時的他,無名無姓,孤身一人遊離於塵世間,唯一的可喜之處,便是自由,了無羈絆。
於是他將‘雲水’顛倒,取‘自由身’一尾,喚自己為水雲身,便作姓名,亦是狀態與心態。
“自由,是很多人終其一生追求不得的東西。所以我覺得自己是幸運的,雖看似孑然一身。但沒有牽掛,亦沒有糾結。”水雲身展顏道。
“是完完全全為自己而活的灑脫,”洛不歸也讚同,“這真的很好。”
兩人都沒有主動地去詢問對方什麼,隻傾聽。因為想說的話,自然會說出口;不想說的,許是傷疤,且做遮掩。
但洛不歸卻實在有些好奇,於是沒忍住發問:“那你今年多少歲了?”
水雲身沉默了。他真的很想忽略這個問題,但看見她充滿好奇的眼神...
好吧。
“你覺得我看起來多少年歲?”
洛不歸兩手撐在桌子上,朝水雲身湊了過去,仔細端詳著他的臉。水雲身也體會到那種不自在的感覺了,明明夜裡吹的是涼風,怎麼臉上忽感燥熱?
這麼仔細一瞧,洛不歸心中暗道,他長得可真是太標致了;怕是與曆史上的四大美男相較也毫不遜色。
洛不歸曾在軍中,見得最多的就是男人,而水雲身的臉,陽剛不失,麵如雕刻,萬分柔和的眉眼又與英氣相得益彰。
“二十五,六?看起來不過二八。”洛不歸收回了身子,輕笑一聲,“猜又不作數,鬼族的麵容長至成熟期,便不會再做改變了,二百六,三百六也有可能呢。”
水雲身有些忍俊不禁:“那倒不至於。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有記憶的那年,年方幾歲。”
“你最早的回憶在哪一年?”
水雲身垂眸思考了一瞬:“四十年前。”
四十...這個數字,洛不歸腦海中一刹便勾連起數件往事。
三十三年前是遙行失蹤的那年,他在生門呆了七年,意味著正好就是四十年前入的門派。
而陳春儀前輩曾提及,他入門那年,正是夏國與辛國那場慘烈大戰爆發的一年,人族對鬼族最為深惡痛絕之時。
她不禁心中一震,這麼巧嗎?水雲身也在那一年失去了過往的所有記憶,體內被強行注入鬼道之力,從人族變為了鬼族。
後來二人聊至寅時,才生出些困意來,念及第二天還要趕路,互道晚安後便各自回房歇息了。
早上,眾人收拾好行囊,站在客棧門口時,洛不歸還有些迷糊,腦中思緒紛飛。
南宮離晨起之時,注意到了搭在床板上的白色外衣,是屬於水雲身的。她看了眼自己的師父,有眼力見地沒有過多詢問。
此刻,她正興奮地拉著付闌又講起了悄悄話。
而洛不歸這時,腦海中仍縈繞著四十年前的夏辛之戰。對於這段曆史,她所知甚少,還是昨夜水雲身為她細細道來,她才知為何人鬼兩族本和平共處,共視煞鬼為敵;而經此一戰後,人族卻對鬼族恨意滔天了。
天下三國鼎立,分彆為夏、辛、州。
三國彼此之間互相接壤,邊境處常年戰亂不斷。兩國之間有摩擦本是常態,各國君主誌向不同,有的想要擴展疆土,自然會主動挑起戰爭。
四十年前,夏國向辛國發動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戰爭,來勢洶洶,大有侵犯之勢。但令人不齒的是,夏國的前線軍隊中,居然有一個煞鬼混跡其中。
此煞鬼非同小可,他所具有的鬼道之力可謂所向披靡,頃刻間便可斬殺數百人。
眾所周知,想要殺死鬼族,必須要摧毀其體內鬼丹。鬼丹一旦破碎,鬼族便再無生還可能。
可更為驚世駭俗的是,據那場大戰中僥幸幸存之人所言,他們親眼目睹這個鬼族,被數枚燃火之箭射中,在熊熊烈火中被燒成了灰燼,但很快,卻又重回戰場,大殺四方。
辛國士兵發現,他們無論采用何種辦法,都無法殺死這個鬼族,最終,他都會涅槃重生。
辛國無奈,隻得選擇投降,再戰下去亦是徒勞,隻會造成更多無謂的犧牲。辛國皇帝同意割讓部分的疆土給夏國,那麼按照合約,夏國不得再進行進攻,更不能再傷害無辜的百姓。
可此煞鬼對合約置若罔聞,辛國邊境城池的人民無一幸免,放下武器的辛國士兵亦被他悉數絞殺。隻他一鬼,短短兩月不到,便幾乎殘殺近十五萬人。
而得知消息的六大天門,在第一時間聚集了各門派眾多長老。天門人不得乾涉國家事務,可這場戰爭卻牽扯到了鬼族,他們不能坐視不管。他們奔赴戰場,一同對抗那名煞鬼。
很快,在與他相鬥的過程中,他們也發現了蹊蹺之處,煞鬼的身上根本沒有鬼丹,所以無論如何也無法將其誅殺。
當下,他們沒有時間去探究這其中緣由,必須想儘辦法阻止他的惡行,以免更多人喪命。
於是,舉眾人之力,天門中人合力將他封印在了辛夏兩國邊境間的吞聲深淵之中。既然無法斬殺他,那麼便隻能先將他囚禁起來。
天門人對此百思不得其解,他沒有鬼丹,如何施展鬼道之力?難道永遠都沒有辦法誅殺他嗎?
然而,時至今日,這個問題也沒有答案。但好在自被封印之後,那煞鬼日漸虛弱,自是沒有辦法衝破封印,吞聲深淵便是他的永世牢籠。
師尊從未給洛不歸講述過這些事情,想來,那封印必是堅不可摧,不足為患。可師尊當時跟她說有急事要處理,還是比赴靈山崩裂更為嚴重之事,甚至需要數名掌門要一同前往,
那會與這個有關嗎?
洛不歸搖搖頭,似乎想驅散心中突然湧現的不安,她不禁喟歎,大千世界,當真無奇不有,先是人族變鬼族,後又出現一個殺不死的煞鬼。
水雲身在一旁見她如此,以為身體不適,於是開口詢問。
洛不歸擺手示意無礙:“走吧,各位。今日我們加快腳程,或許下午便能抵達不夜村了。”
這不夜村隱匿在深林之間,臨近村子不遠的地方有一湖泊。
四人騎行至村口,正值下午之時,卻一眼看見村中某處正排起長隊,隊伍幾乎延伸到村口。
“這是在乾什麼,有什麼趣事?”南宮離翻身下馬,又要一股腦朝村裡跑去探個究竟,還沒跑出兩步,便覺得後脖一緊,洛不歸對於捉徒弟這事也是愈發得心應手了。
他們往村裡走去,看著排隊的村民,四人臉上的表情皆古怪了起來。
“他們這是...怎麼了?”付闌很是震驚。
隻見眾村民的麵部與身體,皆長滿了觸目驚心的紅疹,遠遠看去,全身呈紅色之態,甚是駭人。
水雲身出聲提醒:“許是某種瘟疫,莫要靠近,彆被傳染了。”
這時,旁邊有個戴著麵紗的女子,默默打量著他們幾個異鄉人,聽見水雲身的話,她輕聲反駁:“不是瘟疫,是中毒了,不會傳染的,彆擔心。”
洛不歸看向她,隻見女子手上亦有紅疹,但色澤淡淺,痕跡輕微。
“中毒?怎麼回事?”
女子耐心解釋:“村裡有家包子鋪,老劉家開的,我們這些起了紅疹的人,都是因為吃了他家包子才如此的。”她指向了長長的隊伍起頭的方向,“還好傷門的小兄弟來了,他給我們做了解藥,現在正在發放呢。”
休、傷、生、死、杜、景。傷門亦是六大天門之一,其門生的專長乃是製毒,不拘泥於常見的毒藥,而是各種奇毒、怪毒。
擅於製毒,自然也精於解毒,可以通過毒藥所表現的症狀推斷其原料,從而對症下藥。
他們朝著女子所指的方向走去,不多時,果然看見一少年正向百姓們分發著藥物,其旁邊正放著一口大鍋正熬製著什麼。
少年墨發高束,鑲嵌寶玉的發冠立於其上,一身朱紅窄袖蟒袍,袖口處繡金線羅紋,腰間佩和田美玉,旁邊懸著‘傷門’令牌。
氣質非凡,卻不像江湖人士,倒似哪家的小少爺。
正忙著手頭之事,忽然感覺到有人群擋住了一側光線,小少爺抬頭驅趕:
“誒誒彆急啊,排隊排隊,一個一個來。”
可當他與眼前四人目光交彙之時,卻是南宮離先驚叫出聲:
“顧來決!怎麼是你啊!”
少年也是驚愕不已,手中藥物險些掉落,手忙腳亂之際,付闌和水雲身默契地上前相助。
“小梨子!你怎麼在這啊?”少年回應道。
看見洛不歸滿眼疑惑,南宮離說:“師父,我以後跟你解釋。”
顧來決很快注意到了他們腰間的令牌,神色驟變:“你...你加入死門了?”
南宮離一臉心虛:“嗯...啊...對啊。”
顧來決臉上的表情卻登時變得有些複雜,有困惑有憤怒,更多的卻是心疼與無奈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