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雋(1 / 1)

王乳母不由地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說:“都城中有許多人慣會以訛傳訛,無非是想說出來叫人害怕罷了。”

歲檀抬頭望向乳母:“那這對他們有什麼好處麼?”

王乳母說:“許多遊手好閒之人,也隻有說出驚世駭俗的話來,才能叫人對他刮目相看不是麼?”

歲檀聽後,忽然陷入了沉思。難道,果然是她想多了麼?

王乳母道:“這畢竟是都城,倘或真的有那樣的亂子,官家又怎麼會置之不理呢?”

是了,也許今日在府衙門前,那人不過隻是說出來唬人的罷了。

她在都城大街上行走、售賣小物件之時,向來秩序井然。何況王乳母畢竟算是個老土著了,平日所見到的本地奇葩事肯定也不少,可她近四十年也從未真正見到此等事端。

而且府衙文書尚且白紙黑字,想來肯定就是那夫婦二人內心扭曲。

忽聽得隔壁的屋內傳來了“咚”地一聲。歲檀與王乳母趕忙跑了進去。

歲檀一眼就見到了坐在地上茫然地摸著腦袋的小凳子。

月光透過窗欞披灑在小凳子身上,可以看到他左側額角正汩汩向外流著血。而他正用手在臉上一抓,新奇地將手上的幾道鮮紅放在眼前看了又看。

這模樣看得歲檀都覺得疼,可他卻渾然沒有哭喊一聲。

“哎呦這小祖宗,睡覺也不老實。”王乳母趕忙抱起小凳子,“也不知道這麼晚了隔壁施藥局關門沒有。”

歲檀跟在王乳母身後,一塊去了隔壁施藥局。王乳母抱著小凳子,歲檀上前叩門。

“砰砰砰”幾聲,便有人從內將門打開。

開門的是位麵容清秀的青年,瓷白顏色,二十出頭的模樣。

“怎麼磕得這麼重?快進來。”

青年忙將王乳母與歲檀領去了藥堂。

王乳母將小凳子放在桌子上。

那邊素麻袍青年從櫃台上拿下幾瓶藥散以及一卷紗布放在小凳子身側。他正欲上手替小凳子上藥,可還未碰到小凳子,小凳子卻驟然大哭起來。

青年雙手一僵,忙放下手上東西去哄他。

可任憑青年如何用以往對待幼童的法子去哄,小凳子卻都恍若未聞,依舊啼哭不止。

王乳母一邊致歉,一邊幫著去哄。

歲檀有些看不下去,上前扶住小凳子的肩膀,說:“好了,不許哭了。”

小凳子聽到歲檀的聲音,抽泣聲漸漸停止。歲檀這才又從袖中取出一顆小繡球放到了小凳子手中,對青年說:“好了,您來吧。”

小凳子得了繡球,專注地玩著,老老實實由著青年替他包紮起來。

青年長長的睫毛低垂,薄唇緊閉,修長的手指細細地動作著。須臾功夫,他說了一聲“好了”,聲音清冷似空穀泠音。

“深夜叨擾,真是麻煩小沈大夫了。”王乳母忙感謝。

青年已淨過手,正用帕子細細擦著:“不妨事,開門行醫是為醫者的本分。”

“誒,是是,那我們便不打擾了,就先回去了。”王乳母說完抱起小凳子,又側首示意歲檀跟上。

歲檀卻道:“乳母,我還有一件事想請教沈大夫。”

“誒,好,那我便先帶小凳子回去。你回來記得落鎖。”

待王乳母出門,青年問:“姑娘有何指教?”

歲檀道:“聽聞古籍上有許多良方,可以醫治小兒語遲、不慧。剛才那名孩童如今四歲了,卻仍舊不能說話。

“除了他,慈幼局內也仍有幾名像他一般的癡兒。不知道沈大夫有沒有什麼好的辦法?”

歲檀記著先前曾經見過有些文獻上寫古代也有孤獨症、智力障礙的兒童,上麵曾經提到過什麼“洗心湯”之類的方劑。她是不懂中醫方麵的知識,此前也沒試過,便也沒有想過特地來尋醫師去問。

如今正巧來了,麵前的青年又一身中藥味道,聞著就叫人覺得是位靠譜的大夫。她不由地就想起了這回事來。

小缸子無論如何都已不能再死而複生,然而仍活在世上的小凳子幾人倘若一直癡傻下去,境況也不會比死去的小缸子要好。

她覺得,總要為活著的人多做些什麼。

青年負手沉吟道:“自古多有癡兒,然古籍中所載之方卻是寥寥。不過,既然姑娘開口來問,我倒可一試。明日,我去慈幼局尋姑娘為他們一一看過才是。”

次日一早,麻雀在院中啾啾啼叫,慈幼局內幼童你追我趕鬨個不停。

一身石綠色長袍的沈雋提著藥箱如約而至。

王乳母放下碗筷,率先迎了上去:“小沈大夫,是來幫小凳子換藥的吧,真是麻煩你來跑一趟。”

沈雋微微頷首:“還麻煩乳母幫我引路。”

“誒,小沈大夫隨我來。”

王乳母將沈雋領到院中,小凳子正坐在銀杏樹下的那條長凳子上看歲檀正同小紅、小綠幾人拋著繡球。

歲檀聽見腳步聲,將繡球一收,向沈雋迎過來,說:“沈大夫來得好早。”

王乳母道:“小壇啊,你記著給小沈大夫添茶,我就先去忙了。”

沈雋將藥箱放在桌上,將其中的工具、藥劑拿出。

歲檀幫沈雋先將小凳子頭上纏繞的紗布取下,牢牢鉗住小凳子的雙臂。

待沈雋替小凳子換完傷藥,問:“昨日小壇姑娘說的那幾名幼童,不知所在何處?”

歲檀忙與小盆將小紅、小綠幾人按在長凳子上:“就是他們了。”

除卻小凳子,餘下五人均對著沈雋笑得一臉燦爛。

“方才見他們同壇姑娘玩得很是儘興,乍一看倒叫人覺著他們與常童無異。”

沈雋說完,一撂衣擺蹲下身去,挨個去觀他們的舌象、脈搏。

少頃,沈雋道:“古籍有載,小兒神癡起於肝氣鬱結,胃氣衰弱,乃至痰不能消,鬱結圍心,才致心神不清。待我開幾貼開鬱健胃的方劑,倒可一試。”

歲檀被他這幾句話說得雲裡霧裡的,左右她也不懂,更不懂得怎麼煎藥,於是厚著臉皮道:“沈大夫,您看咱們離著這麼近,能不能每日勞煩您將湯藥煎好送來?”

沈雋去拿紙筆的手一頓,又默默將紙筆收了回去,笑道:“也好。”

“我去給您倒茶!”

“不必了,我這便回去抓藥煎煮。”

“那我給你打打下手。”

總不能什麼都麻煩沈大夫都做了。不等沈雋拒絕,歲檀便一把提起了沈雋的藥箱,要往外去。

二人一塊去了隔壁施藥局內。

白日裡的施藥局不似晚上空曠,老弱病者遍布各個角落。幾名學徒少年穿梭期間,景象竟然也很是熱鬨。

施藥局與慈幼局一樣,都是由官家建造,專為貧窮難以就醫之人所設,因此來局內就醫的大多是窮苦之人。

“小沈大夫回來啦。”

一名老嫗坐在門內長凳上,見到沈雋忙挎起手邊用紅布覆著的竹籃走到沈雋麵前。

“誒,劉阿婆,最近好些了麼?”沈雋溫聲答道。

老嫗將竹籃塞到沈雋手中:“好多了好多了,老婆子今回就是特地來感謝你了。聽他們說你出去了,我這不就在這門口等著你。我家的老母雞今早才下的雞蛋,快收下吧。”

沈雋道:“還是您留著補補身體吧,我們局裡什麼也不缺。”

老嫗道:“你就收下吧,不然老婆子這心裡頭,總是不安啊。”

沈雋道:“濟世救人,本就是醫者之責,雋斷不能收。”

歲檀心說,沈大夫真是有高雅品行的人。

老嫗卻是執意要給,沈雋一再推脫。歲檀見他們爭執不下,乾脆大大方方地替沈雋接了下來,老嫗這才歡歡喜喜地出了門。

沈雋卻是搖頭:“你不該收的。”

歲檀道:“這終究是阿婆的一份心意。”

沈雋道:“來此就醫之人大多家中貧困,你看阿婆身上所穿衣物,多有縫補,且她又形銷骨立,平日定是節衣縮食。

“這幾枚雞蛋留在我這裡,不過是錦上添花,可對於她而言,卻無異於奪了她的冬日炭火。”

歲檀道:“你說的固然有道理,可是人雖然貧困,碰上自己真心想感謝的,自然是想把他們最好的都送給你。

“你若是執意不接,反倒叫人心裡一直不踏實,將這事一直放在心上,便就此成了一樁心魔。

“恐怕會比少吃幾顆雞蛋對身體造成的傷害還要大。甚至於會叫阿婆覺得你看不起阿婆。”

沈雋道:“在我心中,阿婆與富貴之人並無二異。”

歲檀笑道:“可是阿婆畢竟無法隻看著你的外表就看透你的心。”

兩人一塊向內堂走去。

歲檀見內堂裡端坐著位與人號脈的中年醫者,便問向沈雋:“這位是沈大夫你的師父麼?”

沈雋搖頭道:“這是我的師兄沈柏,師父早已仙去。”

歲檀忙道:“啊不好意思啊。”

沈雋接過歲檀手中的藥箱:“無事。壇姑娘裡麵請。”

“誒!”

歲檀與沈雋到了前廳,路過那位中年醫者身邊之時,中年醫者原本嚴肅著的一張臉忽然明揚起來。他笑著同歲檀點了點頭,又對著沈雋招了招手。

沈雋示意歲檀先進去內室後院,沈柏忙起身湊到沈雋身側,一臉欣慰地說:“師兄我終於對得起師父的在天之靈了。”

沈雋蹙眉:“師兄這是哪裡話?”

沈柏眼神向著歲檀進去的方向斜了斜。

“彆當你師兄我眼神不好,打從你進門,這位姑娘可一直就跟在你身後同你有說有笑。師兄是過來人,都懂都懂。”

沈柏說完,神神秘秘地在頭頂包著發的幅巾內摸了又摸,摸出了幾枚碎銀子放在了沈雋的手心後左右望了望。

“咳咳,千萬彆叫你師嫂知道啊。你拿著,給人家姑娘買點好吃的好玩的,大大方方的。”

沈雋趕忙將銀子送還到他手中。

“師兄你誤會了,那位姑娘是隔壁慈幼局中的,此來是隨我一塊煎藥帶給局中幼童的。”

沈柏卻摸著山羊胡子道:“慈幼局的啊。慈幼局好啊,就在咱們隔壁,離得近,更好培養感情了。這俗話說得好啊,一回生,二回熟,你們多接觸接觸,總能將心靠在一塊去。”

“師兄!”沈雋的耳後根不由地紅了。

沈柏眯著眼細細講著:“我看這姑娘人模樣生得挺好,瘦是瘦了點,沒你師嫂漂亮。可她跟你一樣自幼無父無母。你倆這論模樣,論生平這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不像我與你師嫂,你師嫂總說我占了她爺娘的便宜,我卻沒有爺娘幫襯。你們倆這就誰也嫌棄不著誰了......”

沈雋委實有些聽不下去了,掙脫開沈柏握著他的手,就要往內堂走。

沈柏見狀也不去攔,喃喃著:“多相處,多相處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