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道(1 / 1)

京兆府因著受了江王的囑托,自然不敢懈怠,慈幼局內好幾名乳母暗地裡輪流被請去了官署喝茶。

不過是一日的功夫,竟就在京郊的亂葬崗中搜尋出了小缸子餘下的屍骨。

至於先前那兩名夫婦,他們的身份的確也都是偽造的。

說起來也是蹊蹺,打他們出了慈幼局,街上竟沒有人再見過他們。

哪怕是城門將守,這兩日也從未見過有那麼一男一女出過城。

“依大人看,這事兒該怎麼辦才好?”

京兆府內差吏問道。

京兆府尹手中的杯蓋慢悠悠磨著杯身,而後輕輕抿了一口。

“原來怎麼辦,現在不還得怎麼辦?死了的不過隻是個無名無姓的孤兒罷了。”

差吏應和道:“大人說得正是,那孤兒本就是沒人要合該被野狗叼了去的,他多活了這三五年,已經是他莫大的造化了。”

另一府吏遲疑道:“可那畢竟是江王殿下親自送過來的......”

京兆府尹道:“慌什麼,大牢裡頭那麼多死囚,隨便哪個拎出去就是了。死了的不過就是個小畜生罷了。”

“是極!是極!”

“可是大人,若是那兩名犯人日後再作惡該如何是好啊?若是叫江王知道了,難免會責怪大人您辦事不周啊......”

京兆尹嘴角一勾:“今回不過隻是個意外罷了,江王哪能回回都能見到。再說了,那些人也不可能還會那麼傻。”

京兆府衙門外,一男一女兩名囚犯被拉出府衙,當街處以杖刑。

周遭紛紛圍滿了百姓,或是向他們扔著爛菜葉、臭雞蛋或是指責唾罵,無不唾罵他們喪儘天良,連一介幼童都不放過。

“聽說他們此前就是對人販子,想不到這回竟然特地偽造了文書,都將主意打到慈幼局去了。”

“這年頭這些人販子,手段太殘忍了些吧。不過他們擄走這孩子不就是為的完完整整的賣個好價錢麼,作甚還要那麼殘忍地將那娃娃分屍啊?”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聽說這有些富貴人家啊,就喜以幼童的內臟為食,聽說能夠延年益壽呢。”

“嘶......聽著就怪瘮人得嘞,這怎麼下得去口啊。”

“嗨呀,誰說不是呢。不過俗話說得好,若沒有市場,怎麼會有人鋌而走險呢?”

“哎,我回頭可得把我家柱子看好,不能再叫他在外瞎晃了。”

圍觀之人你一言我一語,歲檀在一旁聽著,心中隻覺得憋悶壓抑。

難道小缸子他,也真的是被權貴挖去了心肝麼?

心有疑惑,她忽然從人群中擠出,揚聲對著門口的領頭的差役問道:“敢問大人,這兩位人販為什麼行事如此殘忍?”

官吏道:“無非是因為心腸歹毒。”

歲檀問:“那他們既然是人販子,騙走孩童難道為得難道不是換取錢財麼?將一個活生生的孩童分屍,又如何能換取錢財?”

官吏道:“說是那孩子太不聽話,這夫婦中其中一人素來脾氣不好,一怒之下就將他分屍了。”

歲檀道:“可是民女聽說都城中素有權貴喜愛吃幼童的內臟。”

人群中嘩然一片,也有零星幾人開始附和起來。

“一派胡言!天子腳下,本官從未聽說過此等喪心病狂之事!你莫要危言聳聽!”

官吏大喝一聲,又從懷中取出一張押有手印的文書舉在眾人麵前。

“喏,看仔細了,這便是這夫婦二人的畫押文書。

“這上麵,他們可是親口承認是他們合力將那孩童分屍再埋屍。

“大虞律法規定,販賣人口者,徒三千裡。而殺人者,卻要被處以杖刑。

“試問,流放千裡之外尚有生存之機,他們何必找死?若真是有你口中之人,他們大可以將幕後買主供出就是!”

歲檀道:“倘若是因為他們不敢呢?”

如果幕後之人權勢太大,以事情相威脅呢?

官吏指著麵白如紙又滿身血汙躺在地上挨杖的二人,厲聲道:“本官說了,若是有生還之機,他們斷不會自尋死路。”

說話間,地上的二人已經被打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當場咽了氣。

頃刻間,便有差役將他們拖走,對著門口的血汙衝刷,直至從桶中澆在地上的水流再度變為清水流入兩側的溝渠。

階前官吏擺手道:“都散了吧!”

歲檀忙說:“還請大人徹查,還無辜孩童一個公道。”

“這就是公道!”

官吏一把將畫押文書貼到歲檀麵前,他身後的差役們連忙驅趕歲檀。

歲檀還想再問,卻有錦衣侍從悄然來到歲檀身後,低聲說:“壇姑娘,殿下有請。”

是江王身邊的春和。

歲檀記得,那天跟隨江王來到京兆府衙時,府衙裡的人都對江王很是恭敬。

既然如今江王喊她過去,那她是不是可以請江王出麵將這事弄清楚些?

於是她跟著春和坐上了轎輦。幾番顛簸下,被帶去了一處僻靜的林間。

歲檀打簾下轎,隱約見著花木蔥蔥間站著一名穿著素袍的男子。

她走到江王身側,才看清在江王身前立著一個小小的墓碑,墓碑上麵刻有小缸子的名字。

歲檀從袖中取出兩塊飴糖,撥開外麵包的糖紙,放在碑前。

“小缸子,我來得匆忙,沒來得及給你買糖葫蘆與烤羊腿,下回我一定都帶來給你。”

江王聞言,側首對春和看了一眼,春和瞬間心領神會,頷著首便跑遠了。

江王負手道:“本王已請人為他在寺內超度,下輩子他肯定能投生在一戶富足安樂之家。”

歲檀起身,仰頭看向江王,說:“可是殿下,我聽聞都城中有人重金求購幼童的內臟以求長生。

“如果事情是真的,那兩名人販固然可恨,但向他們求購的人卻更加可恨。

“而方才我在府衙門口問那府衙官吏的時候,他卻一口咬定並不存在這樣的事。

“按理來說,府衙之人不應該針對流言好生查探後再下定論麼?

“就算流言是假的,也應該尋出流言的出處才是。殿下您向來處事公道,能不能請您叫那府衙再好好查一查?”

江王道:“倘若真的有這樣的人,那大虞的律法自然也不會放過那些人。然而單憑幾句流言蜚語,就強令府衙去查,恐怕不可。”

歲檀不解:“可您是天潢貴胄,如果您發話了,京兆府衙的人會不去做麼?”

江王解釋道:“父皇子嗣甚多,單單皇子便有幾十人。本王雖為親王,可如今皇兄為上。

“若是本王真因聽信傳言便強命京兆府去查,恐怕傳到皇兄耳中,會被皇兄認為是本王僭越了。”

歲檀眉頭蹙在了一塊兒:“所以殿下是礙於皇權不敢去做?”

“不是不敢,是不能。”

在歲檀逐漸凝重而狐疑的神色中,江王看著她的雙目,又認真說,“本王會另尋彆的法子。”

他會派自己的人去查,隻是若都城中真有其事,查探起來並不會容易。沒有十足把握的事他不會向人保證。

所以他隻說了會想辦法,但其實是一定。

然而歲檀聽著江王這話,忽然覺得他其實是在推脫。

京兆府衙難道不就相當於現代的警察局麼?查案尋到真相原本不就是京兆府衙的職責?

江王如果真的想查,儘管吩咐去查就是了。叫警察去抓小偷能有什麼錯,怎麼會成為“僭越”。

她聯想到在現代時,曾多次聽到的“我有空了就去做”或者“我到時候找個人”之類的話。

基本上這樣的話說出口以後都沒什麼下文了。

心中便覺得,也許江王方才說的會想辦法其實也是這樣的意思。

又想到先前他收留張乳母的行為,她覺得,也許他本就是怕得罪人的軟弱性格罷了。

哪怕此前覺得江王生得多麼俊美無雙,現下江王在她心中不過是一個繡花枕頭。

往日她覺著江王是個爛好人,如今卻覺得,江王還是個怯懦的爛好人。

她為此前在江王馬上之時,她曾生出的幾分對江王的仰賴傾慕之心而懊惱。

這樣軟弱的江王,除卻皮相好看,哪裡還值得人仰慕。

她的聲音冷了幾分:“這幾日多謝殿下的關照,如今小缸子的事既然了了,那我便先回去了。”

江王對她語氣中突然的疏離有些愕然,卻道:“本王送你。”

“不必了,我恐與殿下並不順路。且慈幼局就在附近,我自己回去就是了。”

江王還想再勸她同行,可歲檀與他施了一禮後卻是徑自離去了。

歲檀沒有直接回慈幼局,而是去了街上特意去買了一根烤羊腿與一串糖葫蘆,又折返回去了小缸子的墓前。

然而等她拔開灌木叢枝葉走近了墓前才發現,墓前竟然已經放了冒著熱氣的羊腿與色澤明亮的糖葫蘆。

顯然,這定是那位好心腸的江王殿下所為的了。

隻是這種小恩小惠的事,誰又不會做呢?先前收留張乳母是如此,如今給小缸子斂屍贈物又是如此。

這些小事對他這樣的天潢貴胄而言,不過隻是幾樁不痛不癢的小事罷了。

用一點恩惠便能夠換得他人的感激涕零,似乎的確是一件更為劃算的事。

歲檀哂笑一聲,將自己包裹在懷中的羊腿與糖葫蘆也一道擺在了墓前,最後看了一眼小缸子。

夜裡,歲檀坐在院中的石階上,仰頭看著天邊高懸的明月。

“吱呀”一聲,王乳母從屋內走出,坐在了她身側,問:“還在想小缸子的事麼?”

“嗯。聽聞都城中有富貴之人,會食幼童臟腑。我懷疑也許那對夫婦沒準真的是被這樣的人指使的。”

“這事兒啊,我是聽說過。不過這也都是傳言罷了。我活了快四十年了,可從未真正見過這樣的事,依我說啊,這沒準就是被人訛傳出來的罷了。”

“真的麼?可是今日在京兆府衙門前,有好些人傳得言之鑿鑿。”

難道真的隻是她滿懷氣憤之下,誤聽信了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