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1)

幾場雨下過,秋意漸濃。

阿聊陸陸續續地收集信息,四處比對,最後依據學費選擇,還是決定去上不要學費的師範學校預科。

那日她領到的傳單是一家校社的宣傳,上麵寫著兩行打字:入學不收學費,學生每月還可以領到兩塊錢津貼。

兩塊錢,抵得上杜姨一個月的工錢,屬實對阿聊很有吸引力,而民辦中學一學期的學費是十六元,好一點的私立中學則在四五十元左右,至於像盧燕濟的摯友、上海銀行的副銀行長那一類人的孩子上的中西女中,還有和它同等的博文女校、清心女中,阿聊是想也不敢想的。

不過還有一點,這個學校是職業中學,那些工科的專業不知道招不招女生,如果招,盧燕濟又會不會同意她去,這些都是要考慮的。

但無論去哪裡上學,最重要的一步是怎樣跟盧燕濟說這件事。

這日,阿聊去莊屏家還碗碟,莊屏喜歡下廚,做些吃的就愛送到盧宅給大家嘗嘗。

剛從莊家出來,拐過街,看見兩個人對著手中一張地圖猶豫,其中的那個中年女人,一見著阿聊,眼前一亮,忙招手:“哎姑娘,麻煩問個路,你知道羅顧月家住何處嗎?”

羅顧月,阿聊對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好像聽鄒廣說起他家附近有一位鄰居就叫這個名字,於是阿聊問:“是那個懷著孕的羅顧月嗎?”

中年女子身旁背著背包的年輕男子對視一眼,欣慰不已:“是她,不過她一個多月前已經生了。”

阿聊知道鄒廣家還在很深的裡麵,要彎彎繞繞地走很遠。這裡的弄堂不熟悉的人在裡麵還真的會找不著北,於是她想了一下,還是道:“你們可能找不到。”

她今日不忙,其實可以親自將他們帶進去,但是,他們兩個隻是不知底細的陌生人。

中年女子到底跟人打過多年交道,一眼就能看出來阿聊有善心為他們帶路,但出於謹慎還沒有鬆口。

“哎呦你看我,太不周到了,姑娘你看,”她從包裡翻出來一張工牌,“我腳馮景,是中國紅十字會第一醫院社會服務部下設部門兒童部的副部長。”

“他呢,叫陳紹,是我院的一名實習醫生,也是我的助手。”

身後的男子靦腆地朝阿聊點頭:“你好,我叫陳紹。”

“我們呀,找羅顧月是來術後追蹤來了。她在我們醫院生孩子,全過程的所有費用都是我們部門的社工幫忙籌措的,因此她算是我們的案例當事人,我們來術後隨訪,是想進一步跟進情況,更好地幫助他們一家。”馮景介紹。

兩個人都把工牌拿出來,很熱情地要阿聊查驗,阿聊忙擺手說算了,“你們稍等我一下。”

她飛快地跑進明園,再出來時,身後跟著鄒廣。

“現在我們帶你們去吧?”阿聊對馮景道。

馮景笑了,她覺得這樣最好,小姑娘有防備心是好事,現在的世道畢竟是太亂了。她又十分有禮貌地叫張紹拿出名片,給阿聊和鄒廣一人遞了一張。

鄒廣一看名片上印著“中國紅十字會第一醫院”,一下子就肅然起敬。他因為時常找醫生醫母親的緣故,對這群人敬意很高。

馮景和鄒廣聊了起來,發現鄒廣對羅顧月家情況了解很多,因此也無太大地必要保護病患的個人隱私,不如從鄒廣這裡打聽一些事實,於是便問:

“你知道她之前聯係我們,說是想把孩子送養到仁濟育嬰堂這回事嗎?”

鄒廣如實回答:“知道的,我母親說她那是走投無路了。”

馮景點頭:“她孕期主動來找我們,說是願意放棄孩子的撫養權,送到育嬰堂,孩子生下來卻又突然改口了,怎麼都不答應,我們社工跑了好幾趟,她都沒鬆口。”

馮景想了一下,問陳紹:“她丈夫最近怎麼樣,還酗酒嗎?”

陳紹愣了一下,好像被點醒了:“近期走訪來看,她丈夫次次都在家裡,狀態很正常。”

“您的意思是,她丈夫的態度轉變跟孩子的出生有關?羅顧月女士不願意履行之前的承諾了?”

馮景沒否認:“今天去後,注意觀察幼兒的狀態,是否長期饑餓,營養不良,再看家裡有沒有藏起來的酒瓶。”

……

羅顧月一家住在鄒廣家後兩條的弄堂裡,這一帶住的都是些貧苦人家,羅顧月一家更是困難,三個人擠在一間幾平米大的半地下室裡。

羅顧月在一家紗廠做女工,知道今天紅一院社會服務部的人要過來,早早和人換了工,站在門口等著。

她的眼睛很浮腫,臉色蠟白,人瘦得沒了形,饒是如此,她見到馮景就微笑,小眼睛裡都是和氣。

“這位就是馮醫生吧?實在是不好意思,廠裡很難請假,之前總是耽誤和您見麵,實在是抱歉。”

馮景了解這些工廠裡的女工都是什麼處境,像羅顧月這種生了孩子還沒被辭退的,在工廠裡的待遇恐怕隻會更差,因此她隻是道:“無妨的,人都有個忙事。”

馮景和陳紹進屋了,阿聊和鄒廣不好進去,在外麵等著。屋外的空間很逼仄,房門和牆壁之間隻有兩米寬的距離,過道裡昏暗發潮,黑乎乎堆起來的東西發出陣陣腐爛的氣息。

鄒廣心裡一緊,這裡肯定有老鼠。

“阿、阿聊。”他吞咽口水,顫顫道。

一抬頭,阿聊居然一臉平靜,她盯著腳下,好像在仔細捕捉老鼠的影子。

鄒廣順著她的視線,也往地麵掃了一眼,感覺好像處處都有老鼠的影子在竄,他心肝一顫:

“阿聊,你、你不怕老鼠嗎?”

怕麼,她好像確實不怕,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小時候見得多了。

馮景見兩個人沒跟進來,於是出去喊,剛好聽見鄒廣白著臉問這句話。

結果阿聊隻是搖搖頭,還讓他往裡麵站,她盯著老鼠呢,讓它們不往鄒廣身上爬。

馮景看著阿聊,心想她一開始就沒看錯,這姑娘謹慎,膽子又大,是個聰明姑娘。

馮景道:“你們也進來吧。”

屋內雖小,但收拾得很乾淨。羅顧月張羅著她們坐下,遞水的動作很局促,是自覺家裡過於寒酸了,馮景倒是麵無表情,沒坐,接過水喝了一口,徑直走向屋內熟睡的小嬰兒。

“你沒出月子就上工,身子還好吧?”

羅顧月的工廠原本是不雇生了孩子的女人的。幸好她和總管事有些親戚,承諾自己生孩子隻耽誤二十天,回來後再白乾一個月不要工錢,這才說服總管,工作好歹保住了。

“挺好的,挺好的。”羅顧月答。

不然還能怎麼說呢,沒有工作,沒有收入,彆說是她的身體,自己的女兒連睡得地方都沒有。

“姑娘叫什麼名字?”

“還沒起呢,小名喚文文。”

文文正安安靜靜地睡著。

馮景垂首看著文文,用手輕輕摸了摸文文額頭。

羅顧月能看出這群人是真心為孩子好,她是真的感激,因此道:“實在是多謝你們,我一出門上班,文文爹就留在家裡照顧孩子,因此她爹也不亂喝酒了,家裡總算是有個樣子了。”

陳紹第一眼看過去文文,她睡得很熟,再看一眼,覺得有些不對勁,他掀開文文蓋著的小被子:“文文睡覺一直都這麼沉嗎?”

“怎麼了,”羅顧月絞著手,臉上泛起不自然的紅暈,似乎很不好意思,“這兩天主要是她爹在照顧,說文文很乖,吃飽了就睡覺,不怎麼哭,很省心...”

“你讓一個常年酗酒的酒鬼看孩子?”

文文的腿和手臂有些不對勁的浮腫,陳紹心裡湧起一個不好的猜想,語氣一下子重了。

羅顧月有些不知所措:“文文出生後他就不喝酒了,我有工作,可以出去做工,也是為了多賺錢...文文有什麼不對嗎?”

文文下肢浮腫,可能是肝功能受損的表現,從浮腫的程度來看已經相當危急了,陳紹想也沒想,抱起文文:

“文文睡覺睡得熟,可能是因為他給文文喂了酒!”

羅顧月一下子傻了,站都站不住了,朝後一倒:“怎麼可能!?”

“不可能!不可能,他很久沒買酒了!他已經不喝酒了!”

馮景起身查看文文的情況。

“馮醫生,孩子現在已經很不好了……”

“對不住了,文文可能得跟我們走一趟。”馮景沉默了片刻,看著羅顧月,心有不忍道。

羅顧月聽見,一下子跪下來撲住馮景,哭喊:“我不送文文走!我後悔了!我不送我女兒走!都是我不對!讓一個男人看孩子,都是我的錯!”

馮景隻好蹲下來安慰她:“不是你的錯,他是文文的親生父親,有手有腳的成年人,怎麼就不能照顧孩子了?你沒錯,不用自責,快起來。”

羅顧月心頭巨痛,一巴掌一巴掌地抽自己,怎麼也攔不住。陳紹要走,見她失心瘋一樣要過來搶孩子,隻覺得頭頂竄起一股怒火,說話也不好聽:

“你知道這麼大的孩子喝酒有多嚴重嗎!”

羅顧月傻了,一聲都哭不出了。

“狗改不了吃屎!你丈夫怎麼會突然改性?不打你也不喝酒了?隻能是因為他知道要留住孩子仁濟慈善會才會給他發補助!他這才有錢揮霍!”

“陳紹!”馮景喝住他,讓他控製情緒,不要再刺激這位母親了。

當務之急是把孩子送到醫院,鄒廣帶著陳紹先走了,馮景留下來,還在安撫羅顧月。

“你一定要控製好情緒,你身子不好,這種時候可不能病倒了,明天我聯係醫生過來,你也要去醫院查一查身體,費用的事情先不要擔心,記住,自己的身子要緊。”

孩子不在,羅顧月卸了勁,沒有力氣了:“原來是為了補助...為了補助他要殺了我女兒...”

後麵任馮景再怎麼勸說,羅顧月都聽不進去了,隻是癱坐在地上,喃喃道:

怎麼會呢...怎麼會呢...”

……

阿聊和鄒廣最後回到明園,腦海裡始終都會想起今天的這件事。

羅顧月最後跪倒痛哭,氣都快喘不上來了,阿聊不忍心多看,覺得她實在是可憐,拚命經營的一個家,因為一個男人,就這樣毀了。

飯後,阿聊坐在院子裡發呆,鄒廣看見她這樣,也忍不住道:“真是個苦命人。”

忽然,阿聊想起什麼,起身道:“阿廣,你再和我走一趟。”

“哎怎麼了?要去看她?”

阿聊去庫房裡翻了些報紙抱出來就走,路上吩咐鄒廣先回家煮點米糊,再拿過來。

阿聊折回到羅顧月家裡,她正趴在地上,全身發抖,怎麼都站不起來,阿聊把她扶到床上,喂了點吃的。

兩個人配合著,把羅顧月家裡能糊的牆都糊了,防止臭蟲擴散,然後又燒了熱水,把能燙的東西都燙一遍消毒,最後走的時候,馮湧溪還看見鄒廣趁她不注意,往枕頭底下壓了幾張錢。

儘量能幫一點,兩個人回去的時候心裡都稍微輕鬆了一些。

鄒廣問阿聊:“不過你是怎麼發現那些臭蟲的?我倒是沒見過。”

阿聊敷衍他:“你眼睛不好……”

回到明園,杜蘭拿出一個包裹給阿聊,說是有人寄給她的。

還能有人給她寄東西。阿聊迫不及待地打開一看,是一本書,俄國的朵思退夫斯基的《死人之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