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1 / 1)

翻開書,裡麵夾著一張紙條,用黑色的鋼筆寫了兩行字:

「贈阿聊

注:不要通宵看書,否則,就自罰一篇讀書筆記吧。」

最後的署名是三個不羈的大字:張默衝。

那天他隨口說改天送她書,阿聊不以為意,從小到大她聽過太多個“改天”,深知這隻不過是大人哄騙小孩子的說法,因此張默衝說要送她書店時候,她並沒有放在心上。

可是今天,這本書不期而至了。

阿聊將書抱在懷裡,無意識地盯著那兩行字,思緒飄著飄著,就開始想:

他現在在做什麼呢?

*

張默衝從上海回到北平兵馬司胡同九號地調所後,一周後又匆匆出發,前往綏遠。

阿聊收到書的時候,張默衝正跟著團隊,用六匹騾子馱著行李,奔走了十四個縣市,考察地質,重點研究紅土和黃土,並挖掘保護古生物化石。

阿聊得一本新書,還是從未讀過的俄國書,哪能忍住,第一夜就熬了個通宵。

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眼睛還有點兒腫。

一大早就有人來求盧燕濟寫一篇祠堂記,鄒廣照例是要替盧公拒絕的,因為他知道盧公這些年越發不肯動筆了,要寫也是替相熟的人寫,收費是沒有的。

但這回他剛要去回絕,盧燕濟卻把他叫住:

“請他進來。”

阿聊在灶房裡替杜蘭擇菜,聽見這句話倒是有些納悶,和鄒廣相視一眼。

最後盧公還是作了,那人是個識貨的,不肯說買字,隻是說要感激一點潤筆費,於是留下了三十元錢。

阿聊是管賬的,收錢的時候一算,好像家裡也算有點積底了?

飯後,阿聊照例在盧燕濟的房裡寫字背書,她的字是盧燕濟一手調教的,因此頗得幾分真傳,曾經有位文化水平不高的人來求字,甚至誤把阿聊的字當做了盧公的。

盧燕濟眯著眼睛瞧阿聊寫的字,阿聊不怕他訓,被查字的時候不像鄒廣那般緊張。她道:“師公,請個醫生瞧瞧眼睛吧,配副眼睛,讀書寫字都方便得多。”

盧燕濟自詡是一生一世不吃藥的,隻靠自己身體上大自然的力量來恢複健康,吃多了藥或是吃錯了藥,反而會送命。

他哼哼一聲:“醫生都是閻王的幫凶,眼瞎了也是自然,誰老了不眼瞎?”

阿聊頂嘴:“那照您的意思,天下的醫生都該死光咯?”

盧公不說話了,把字看完,原本還想敲打阿聊兩句,但她今日的字寫得實在是好,他不願掃興,於是更無話可說,打發阿聊走了。

但阿聊這次沒走,留下來,猶豫著要不要開口。

“師公,”她下定決心,“我想去讀書了。”

盧燕濟沒說話。阿聊便繼續道:“我去上師範學院,不收學費的,校書的工作我也快完成了,以後寫字背書就放在課後,也不會耽誤的……”

盧燕濟輕咳一聲想打斷她,沒想到阿聊沒給他機會。她隻想跟他好好說說自己的想法:

“阿聊從小沒見過父親,師公供我養我,在阿聊心中就是阿聊父親一般的人。阿聊雖然想去新式學校讀書,但永遠不會忘了師公教的寫字背書的本領,也永遠不會荒廢。師公覺得阿聊日後與書卷打交道也能度過一生,可是師公仔細想想,我字就算寫得再好,又有幾個人會找一位女子求字呢?”

阿聊低頭看著椅腳,態度不卑不亢,她一向話少,情緒不大起伏,像這樣一口氣說完一大段話是很少見的。

盧燕濟腦子裡回響的全是那句他是父親一般的存在。

他之前有一個兒子,書讀得很好,眼見要畢業替國家設計鐵路,卻生了病,送去西醫那裡,因為手術失誤,死了。

在那之後他很久不願意出門,不願意麵對這個新舊交替的世界,不願麵對那一股股“西潮”。

他閉了閉目,很快調整過來:“去吧。”

就這麼一句話,阿聊聽見愣住了。

“就……如此?”

盧燕濟笑了,他一貫是不苟言笑的。“去呀,我倒也想看看小阿聊能闖出什麼名堂來。”

調侃的語氣,心是真誠的,阿聊很了解他的口是心非,也難得的笑得很明媚:

”好呀,阿聊一定爭取考第一,讓師公臉上特彆有光!”

“那倒也不必,讀書講究隨緣…阿聊不要累著了……”

“不過你說,想上師範學校,可是想好了?”

阿聊點點頭:“想好了。”

哪怕出來做個像莊屏一樣的老師也好呀。

盧燕濟凝著她,琢磨著語言:“師公這兩年,也算小有積蓄。中西、清心這樣的學校雖然供不起,一般的好學校也是可以的,你大可以再考慮些彆的……”

鄒廣這個時候走進來添熱水,神神秘秘對阿爾道:“師公有樣好東西呢。”

提都提了,盧燕濟也不好不拿,於是拿出來一張單子,阿聊一看,上麵登記了上海大部分招收女學生的中學的學費、位置、教學成果……

阿聊心裡一動,不知道說些什麼。

這時正好杜蘭進來,說有人來拜訪盧公,是什麼紅十字會醫院的醫生。

原來馮景第二天領著醫生去羅顧月家裡,見她家裡的牆壁上糊了紙防臭蟲,一問得知是昨日領路的那兩個孩子做的,心裡有些感動,打聽了一下兩個孩子是誰,才知道原來是國學大師盧燕濟的兩個門生。

馮景早年與盧燕濟故妻趙歸華相識,曾多次受到趙歸華的照拂,如今得知盧家現在搬到這一帶來了,加上兩個孩子的緣故,她覺得應該登門拜訪一回。

阿聊和鄒廣自覺地退出去,端水的端水,整理的整理。

沒過一會兒,阿聊被叫進去。

馮景看見她眼睛裡就蘊起笑:“你叫阿聊呀,真是個好姑娘。羅顧月家的臭蟲,是你幫忙滅的吧?”

“這種臭蟲很隱蔽,你怎麼發現的?”

阿聊如實回答:“我認識這種臭蟲,而且牆上還有血跡。”

馮景朝盧燕濟一拍大腿:“盧公您看,我說這姑娘聰明心細,果真如此吧?”

盧燕濟喝了口茶,沒說話,但臉上很受用。

“聽說你在挑學校?挑好了麼?”

阿聊搖搖頭。

“是這樣,今年南洋醫科大學新開了萬和醫學預科班,兩年預科課程結束後成績達標者可以直升南洋醫科大學,直升的學生大學的學費直接減半。”

“至於萬和預科的學費,原本是一年一百六十元,普通人家原本是難以承受的。但為了多多培養醫護人員,我們醫院與南洋醫大協商,讓他們開設“社會學生”通道,通過該通道入學的學生,學費可以減半,也可以借助學貸款,工作以後再償還學費。成績優異者,還可以考取全年獎學金,但隻有一個條件,預科結束隻能選擇學醫,其它職業學不了。”

馮景凝著阿聊:“阿聊,我總共見了你兩麵,就發覺你心細,聰明,若是你有心學醫,走這個通道,學費的問題,我願意替你謀劃,總歸能解決,你看呢?”

阿聊隻關注最要緊的:“多謝馮醫生,隻是這個“社會學生”渠道,具體什麼要求?”

馮景道:“兩點,一要通過入學考試,二要有人擔保。”

見阿聊垂首思索,馮景站起來:“擔保的事情我來做,你隻需操心入學考試,可願意一試?”

阿聊心動了,看了一眼盧燕濟。

盧燕濟自然看出來阿聊的意思,對馮景道:“阿聊久不在學校,通過入學考試恐怕並不輕鬆,馮醫生可否幫襯一二?”

馮景見事情說通,喜上眉梢:“盧公說的什麼話,阿聊的忙我自然會幫。”

直到把馮景送走,阿聊心裡都還有點懵。

羅顧月家的臭蟲類型不常見,白灰色的小蟲易於隱匿,又不亂飛,所以一般人還真發現不了。阿聊小時候在胡同的草棚子裡住過,什麼臭蟲臟物她都見過,為了活命鍛煉出來的心細,沒想到今天以這樣一種方式回饋她了。

她久違地有一點想哭。

馮景走的時候留下一張報名單,說給她兩天時間考慮,考慮好了就把單子填了,拿去找她,她那裡有一些資料,阿聊可以拿去備考。

兩天之後,正是中秋。

阿聊當初被親生母親送人,楊太太把她領養回去的時候填表單,問阿聊的姓名,年齡,她都一概不知,唯有問到生辰,阿聊模模糊糊地記得母親提過一句,她出生在八月十五,中秋節。

後來從楊家到施阿媽家再到明園,阿聊的學名從楊陶換成施聊,關於她真正的自己,唯一留下來的好像就隻有她的生日。

盧燕濟一向對各種傳統節日非常在意,無論大小節都要過一過,中秋節更是看重,因為不僅是因為他愛吃月餅,更因為這是阿聊的生辰。

不過他一貫主張過節的活動不宜複雜,重點放在大饗一頓即可。所以每年的這一天,杜蘭都要起早準備做各種口味的月餅。

再加上是阿聊的生日,鄒廣和莊屏莊斂也要過來,各自大顯身手。就像莊屏自評:“我們這種窮人家的孩子雖然送不出什麼貴重的禮物,但是我們有嘴有手,會吃會做,口福還是可以一起享受的嘛。”

不到晚飯時候,杜蘭比平常提前一點到明園,莊屏和莊斂後腳也來了。

阿聊和莊家姐妹坐在院子裡給棗子去核兒,看見鄒廣手裡提著個什麼進來了。

他神神秘秘的,一看見阿聊,立刻慌亂地把手裡的東西往背後藏去:

“哎哎你不準看不準看。”

莊屏也一下子跳起來攔在阿聊麵前不讓她看。

阿聊笑了:“一起防我?今天你們倆倒是走到一條戰線上了。”

莊屏笑道:“哪能呢,不敢不敢,我才看不上他呢。”

阿聊隨口問:“你和阿斂都來了,你爹怎麼辦?”

上回莊五被帶回去,好在他隻抽了一回大煙,還被人騙了買的是摻假的貨,因此在四個姐妹的嚴加看管之下,這些日子癮已經小多了。

莊屏把去核的棗肉放在臼子裡,用蒜錘大力搗著,不經心道:“我給他下了藥了,他現在肯定睡得,就算有人來提親也醒不過來。”

在一邊安安靜靜的莊斂聽見這話,驚呼一聲:“姐!你怎麼能……”

“哎呦哎呦騙你呢,說什麼都信。”莊屏忙解釋。莊屏老是沒個正形,不怕她爹抄起棍子打,但就怕家裡這個最小,話最少的妹妹訓她。

她跟阿聊耳語:“好不容易哄她放下書出來逛逛,見見人,可不敢把她嚇回去了。”

阿聊可不顧她的麵子,直接戳穿:“你就是怕阿斂。”

莊斂聽見這話,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在外人麵前一貫是個人畜無害的小綿羊,永遠和聲細語,講兩句話就臉紅。

“你們兩個小姑奶奶,我都怕!”

鄒廣在灶房裡搗鼓,忽然傳出“啪”的一聲。

莊屏跟被點了一樣立即站起來,不太自然:“這個阿、阿廣,笨手笨腳的,那、我去看看。”

阿聊和莊斂相視一笑,笑莊屏也太不會演戲了,那聲“啪”分明是她和鄒廣的暗號。

最後一共準備了棗泥、椰蓉鳳梨,紫米桑葚、流心蛋黃、鮑魚這幾種餡兒,莊屏出來又催阿聊出門買西瓜去,待會兒讓盧公給大家雕一個“蓮花團圓瓜”。

莊斂奪下阿聊手中的活兒,推推搡搡地要和阿聊一起去挑西瓜。

西瓜買回來了,阿聊一進門,院中赫然擺著一座插滿了彩旗的寶塔狀的鬥香。

鄒廣興奮道:“來阿聊!快來點香!”

阿聊一愣,隨即笑道:“從前都不點這個的呀。”

莊屏一把擦著火柴,催她:“今年不一樣,你快來!”

阿聊接過火柴剛一點著,就聽見周圍幾個人歡呼:

“魁星點鬥,文運昌隆!”

“阿聊今年的考試必過!”

點過香,莊屏端出一個焦糖色的圓蛋糕來。

她眼睛裡熠熠生輝:“阿聊,我聽莊斂說,有些學校會給學生舉辦生日會,那個時候大家都吃這種西洋蛋糕。”

鄒廣附和:“我們阿聊若是上學了,叫人知道還沒吃過這種蛋糕,那可不行,所以我和莊屏姐想著,給你買個蛋糕切一切,嘗一嘗。”

“就是這經費不夠,我倆索性隻買了個蛋糕胚,自己做了些糖漿……也不知道寒不寒酸,你嘗嘗呢?”

阿聊隻是看著那個蛋糕,沒有說話。

她知道那種蛋糕,是因為楊太太給自己的親生女兒過生日的時候,總會買一個回來。

楊小姐持刀橫豎一切,一家四口剛好一人一塊,不會有阿聊的一份。

不知道為什麼,阿聊當就時決定,以後絕對不吃這種蛋糕。

可是今天看見這個蛋糕,它不漂亮,沒有精致的白色奶油和果切,甚至還有點兒黑糊糊的。

但阿聊非常喜歡。

鄒廣和莊屏見阿聊不說話,手裡都捏了一把汗。莊屏剛要解釋為什麼不買成品,阿聊已經緩過來了,伸手要東西:

“拿刀!我的蛋糕我來切,一人一塊,誰都不能少。”

切過蛋糕,嘗過月餅,莊屏慫恿鄒廣去端點了兒酒。阿聊的年紀不到,原本是不讓她喝酒的,但她眨巴著眼睛,一口一個姐姐得喊莊屏。

莊屏被她可愛得不行,偷偷給她嘗了一口。

一群人吃吃喝喝,一直鬨到很晚。

把莊屏和莊斂送回去後,鄒廣也要回家,忽然一拍腦袋:

“哎呦差點兒忘了!”

他從屋子裡拖出來一捆半人高的布塊,拍一拍灰塵道:“張先生給你寄的,讓我在你生辰的時候拿給你,我差點忘了!”

“什麼呀。”

阿聊拆開最外麵的一層布,裡麵赫然放著五六捆擺得齊齊整整的書。

最上麵有張紙條:

八月十五贈阿聊。

張默衝。

就這麼十個字。

翻到背麵一看是:

阿聊好。我有一些書不大看了,住的地方無處可擺,丟了可惜,送人又沒人肯要。聽阿廣說起你最愛看書,於是就搜尋打包了一些舊書贈予你,你若喜歡便留著,不喜歡就丟掉。

無論如何,祝你生日愉快。

除了這張紙條,底下還有一張很皺巴的紙條,最上麵的字不是張默衝的字體,潦草寫著:

汝鄉亦繁華,何故寄板磚?

話末還畫了個笑臉表情。

再往下一行又是張默衝有點嚴肅的字體:

書磚築高台,登高窮極目,天地何其遼。

最後附上一個簡陋的“大拇指”。

和第一張紙條比,這張紙條更像是張默衝在和人插科打諢,無意間混進去寄過來的。

阿聊盯著那個歪歪扭扭的大拇哥,笑了。

“他怎麼知道我今天過生辰的?”阿聊問鄒廣。

“嗷上回我隨口問他,這次回來是不是要留到過了中秋再走,這樣就能幫阿聊過生辰了,他搖搖頭說留不了這麼久。”

“然後我就說好吧。他卻忽然問我,你一般喜歡什麼。”

“你怎麼說的?”

“我嘛,就說你喜歡看書,還喜歡收集奇奇怪怪的小東西,有什麼都不舍得丟。”

“怎麼啦?我多嘴了?”鄒廣問。

“沒有。”阿聊搖頭,說得其實挺對的。

她和鄒廣把書抬回房間,就著燈,盤膝而坐,一本一本地翻看。

張默衝看過的書每一本都很乾淨,能看得出來保護得很好,有一些地質學方麵的書,他翻得似乎不多,反而是一些閒書,他翻得邊角都有些毛了。

阿聊隨手打開一本書,裡麵忽然掉出來一樣東西。

拿起來一看,是一張張默衝的一寸照片。

照片裡他似乎還是學生模樣,穿著深黑色立領製服,微壓下頜,目視前方,眼睛裡有不顧一切的張揚。

和她上次見到的較為沉默的張默衝大有不同。

她看了一會兒,覺得這樣看似乎不太好,於是將照片收起來,打算下回有機會還給他。

所有書翻過一遍,她揉揉眼睛,準備睡了,一起身,就看到書桌上攤開的那張報名表。

所有的信息都已經填好,隻剩姓名一欄依舊是空白。

她小名裡的“聊”這個字,其實一直沒有確定到底是哪個漢字,因此她不知道到底寫哪個好。

阿聊咬著鋼筆筆帽,又開始糾結,目光漫無目的地亂轉,最後停留到那張字條上。

“天地何其遼”。

想了想,她認認真真地寫下了兩個字:

施遼。

從今天地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