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燕濟一直沒說話,這會兒出聲:“張默衝可回去了?”
傭人答道:“張先生早就過了橋了,也沒傷著人,就是橋塌了,這兩天可能去不了西頭了。”
許光堂歎道:“前些日子大旱,好不容易把雨求來,如今卻又下個不停,澇了。天公為何如此刁難我們,為何不把這災禍降到小日本頭上去?”
許光堂和盧燕濟要說起正事,郭然便拉著三個孩子退出去,帶阿聊去她的房間,對她道:“今夜你就住這間屋子,有什麼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講,或者你去跟領言睡也可以,她一定歡迎,都依你,好不好?”
阿聊點點頭,說不想打擾領言,小聲道了謝。
郭然明白她想獨處,又囑咐兩句便出來了。
一見到淨秋,跟他悄悄打趣:“阿聊話頭不多,可看那眼睛就知道是頂聰明的,你說是不是?”
許淨秋木訥地點點頭,臉不自然地紅了。
梁領言瞄他一眼,麵露鄙夷,嘖嘖了兩聲,裝模作樣地走了。
惹得郭然笑罵她“神經兮兮”的。
阿聊一個人在屋裡坐了一會兒,左右無聊,便打算去問問郭然今夜的晚飯是什麼,若有魚的話她就去幫盧燕濟挑魚刺。
才走到門跟前,外麵忽然有人敲了兩下門,阿聊嚇了一跳,忙坐回椅子,鎮靜問:“誰呀?進來吧。”
“是我,梁領言。”
梁領言一進來看見阿聊,若無其事地說了一句:“我來看看淨秋的心上人長什麼樣,把他迷成那個樣子。”
阿聊聽見“心上人”三個字,反應倒是沒多大。說實話,要不是今日她知道見的人是許光堂的兒子,那麼許淨秋就算是站在她麵前任她瞧,她可能都認不出來他是誰。
原來許淨秋是因為這個今日才那麼不對勁,阿聊忽然有些同情他了。
梁領言見她反應平平,反而來了興趣。如果今天阿聊的反應是羞惱,那她梁領言反而不會跟這種“俗人”多講話的。
“阿聊妹妹,是我無禮了,不該說這種話。”
阿聊沒感受到她的惡意:“沒事。”
她湊過來觀察阿聊,心想許淨秋那小子這麼迷不是沒有道理的。
她忽然感覺到外麵有人經過,於是故意加大聲音:
“不過阿聊妹妹,你真不記得他了?”
果然聽到許淨秋壓低聲音喝道:“梁領言你給我出來!”
梁領言滿不在乎地嘻嘻笑著。
阿聊反而覺得拂人麵子不好,於是開始仔細回憶。
“我記得的。”
外麵的人影頓住了。
許淨秋在上海長大,小的時候經常跟著許光堂一同拜訪盧燕濟。但阿聊總不願多理他,每次說兩句話就走,急得許淨秋有一次不小心直接拉住她的手問:“你到底乾嘛去呀?”
阿聊一把抽出來手,語氣更冷了:“看書。”
許淨秋反應過來自己做了冒犯的事,登時隻想抽自己兩下,他忙道:“我、我也有書呀,新書,外國書,都有,你看不看?”
他沒想到阿聊居然被他說動了。
於是阿聊看他帶來的書,他自己在一邊也裝模作樣地看書,實際上隻不過是拿著教科書心猿意馬。阿聊看出來了,一本正經道:
“我們比個賽吧,誰贏了誰就能跟對方討一樣東西,玩不玩?可不準抵賴。”
“玩!當然玩!”許淨秋眼睛都亮了。
鄒廣在一旁看到許淨秋這樣,笑著歎氣,知道阿聊又要開始誆人了。
“你說你旅行了好多地方,那我們就比比,看誰懂的方言多。”
“那我先開始?”阿聊問,許淨秋早就激動得不行,隻管答應。
“想好要什麼了?”
許淨秋點點頭,他一秒就想好了。
阿聊沉思一會兒,胡亂謅了句,謅罷斜眼看他。
許淨秋是真的在認真思考:“廣東話!”
“不對。”
阿聊母家是天津人,楊家是山西人,施阿媽隻說國語,盧燕濟又是上海人,因此阿聊隻會說國語,勉強能聽懂天津話和上海話而已,所以她全然在瞎編。
許淨秋猜了好幾句阿聊都說不對。輪到他出題時,阿聊托腮看著他,眼神亮晶晶的,許淨秋被她這麼一看,心思早就飛了,想了半天,支支吾吾說了句上海話。
阿聊自然猜對了,於是她贏了,伸手討:“我要,你的這本書——的封麵!”
許淨秋手裡拿的正是他的英文課本,開明英語文法。書的封麵上畫著一對長著翅膀的天使小孩兒,一個在托腮,另一個正抱臂神遊。
阿聊雖然覺得那副繪圖好看,但也隻是逗逗他而已,誰想許淨秋一秒都沒猶豫,“唰”的一下就給撕下來了。
阿聊:“......你才開學,書成了這樣肯定要挨罵的。”
許淨秋滿不在乎:“那又如何,你喜歡就好。”
對啊,明知道她在耍他,但那又如何,阿聊肯跟他說話就行。
當時他其實也非常想贏,因為他一秒就想好的籌碼是:
下次見麵阿聊不準走,要和他說話。
誰想那年上海大疫爆發,他大病一場好不容易痊愈,許光堂執意要送他去南京讀書,他臨走偷偷去見阿聊,卻得知她也病著,誰也不能見。
他就這麼懷著遺憾走了,再回來,倒也沒有勇氣去見她了。
一晃四年過去,許淨秋做夢也沒想到能在川沙再次遇見她。
阿聊輕聲道:“那對天使圖,我現在還留著呢。”
她有收集物件的愛好,無論什麼東西都不大舍得丟。
梁領言聽到這裡,乾脆拽著阿聊出去,許淨秋看見她,怔了一下,反應過來忙低頭,為她撐起一把傘。
梁領言故意吐槽:“沒有我的份兒啊?”
平常,許淨秋一定白她一眼,讓她自己取去,兩個人能為此鬥好一陣子嘴。今天阿聊在,他也不知道怎麼了,整個人都不對勁:
“我、我去給你拿!”
他飛也似地穿過雨幕,取了一把傘來。
梁領言腹誹:嘴都不鬥了,沒勁。
阿聊大大方方地跟他道謝,許淨秋隻是嗯嗯的點頭,沒了下話,梁領言看著著急,用胳膊肘搗他,許淨秋夢醒一般地反應過來:
“阿、阿聊,我馬上就要去美國讀書了。”
本以為她隻會哦一聲,沒想到她居然來了興趣:“讀什麼?”
“化學。”
梁領言又看他一眼,他又補道:“學化學,以後搞實業。”
阿聊點點頭,是真為他高興:“真好。”
許淨秋低頭,鼓起勇氣:“那、我出去了,以後能不能,給你寫信?”
終於問出口了。
阿聊看他一眼:“好啊,作為朋友。”
“嗯。作為朋友。”
......
張默衝幾天後就走了,阿聊沒有再見到他。
雨越下越大,好幾處的交通都癱了瘓,信息交流不便,阿聊和盧燕濟也是事後才知道,張默衝被幾個叔叔在祠堂裡關了五天,最後怎麼出來的,沒人知道。但他到底沒有讓步,堅持讓姑母和表妹住進老宅,幾個叔叔如果誰有異議,他一定會交給法律處理,這是他最後的原話。
張采盛沒跟著他走,是因為他母親舍不得兒子,鬨著要上吊,最後是張默衝讓了步,答應承擔張采盛學習生活的一切費用,等張采盛長大了再由他自己決定跟誰生活,現下他還小,確實也離不開母親。
但張默衝就一個條件:要對采盛好。
盧燕濟也怕雨大誤事,於是不顧許光堂熱情挽留,第二天下午也帶阿聊回了上海。
他們到家的時候,鄒廣一個人在門外等著,幫他們搬行李,滿目疲色,但語氣是輕快的:“回來啦?”
阿聊問:“嬸嬸還好嗎?”
鄒廣的母親生產他小弟時難產,當時在鄉下,請的產婆不懂,直接上手去扒卡住的小孩,指甲劃傷了□□,給鄒母身體帶來了不可磨滅的損傷,因此這麼些年她身體都不大好。
鄒廣道:“雖然前兩天又起不來床了,但請醫生來看,說是居然有大好的希望,再好好將養,說不定日後不再犯了呢。”
他赤著腳,將盧燕濟的箱子扛在肩上,不肯進去,圍著盧燕濟坐的小汽車繞了兩圈,滿臉稀奇,嘖嘖不斷:“阿聊,瞧好咯,日後我定要開一家車行,天天摸車,日日開車。”
鄒家阿廣一生的夢想就是天天和車睡在一起。
“先買一輛鋼絲包車,再買一輛‘佩佩奧斯汀’,福特的篷車也要有一輛……”
阿聊看他打著赤腳,又把他母親做的那雙布鞋給省下來了,笑道:“赤腳大俠,還什麼佩佩車,我看你像是個‘叭叭車’!”
前些年有一種汽車,鳴笛全用皮球形的喇叭,司機過路時,就不斷用手摣皮球,發出一種叭叭聲,因此得名為叭叭車。
鄒廣拍拍胸脯:“有一輛叭叭車也是極好的!”
盧燕濟用拐敲地,沉聲道:“給你留的字寫完了嗎?”
鄒廣在明園做事,同時在這裡補習國文,早年識字啟蒙也是跟著盧燕濟學的,奈何他心不在此,這麼多年下來水平還不及阿聊的一半。
“阿聊,待會兒盯著他背《誡外甥書》,一個字背不出來,罰銀錢!”
阿聊不顧鄒廣擠眉弄眼,故意冷著道:“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