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1 / 1)

“你既然喜歡,以後就跟著我生活吧?但你不用認我作爹,我依舊是你小叔叔,好不好?”

“為什麼……”

他笑道:“你怕爹爹,是不是?但小叔叔一定會對你好,你願意信我嗎?”

采盛點點頭:“小叔叔,采盛願意跟著你,采盛一定乖乖的,不惹事。”

張謙文和張厚民都沒想到他居然這麼快就答應了,有些意外。

張謙文起身,走之前丟下一句:“走之前把族譜改了吧。”

張厚民千恩萬謝,也準備要走,門外忽然進來一個人,他看見張厚民:“大哥,大嫂哭得昏過去了……”

張厚民先是錯愕,而後歎氣:“她又不是不同意,如今又哭個什麼勁……”

采盛聽見,眨巴著眼睛看著張默衝:“小叔,我……”

張默衝揉揉他的頭:“去吧,走的時候我接你。”

人都走光了,隻剩阿聊和張默衝。盧燕濟名聲大,到哪處都有人請,這回又被昔日的同僚叫走了,故人逢談,無非是抽煙喝酒,因此他沒帶阿聊,讓她跟著張默衝。

張默衝看過去的一瞬間,阿聊低下頭,掩過情緒,道:“我去買些吃的吧?”

張默衝是注意到她的情緒了的,說:“不用。”

他去拿傘,“有一家做湯圓做的極好吃的,我離了家再也沒吃過,如今也不知還有沒有,你陪我一起去看看吧?”

阿聊站在原地:“你會對他好的,是不是?”

張默衝走過來,話裡很認真:“我知道這是一件大事,我沒有做過父親,甚至也沒有經營過一段感情,照顧一個人是一件大事,可能確實不容易,但我不會兒戲。”

阿聊凝著他。

他比她大不了幾歲,唯一的親人剛剛過世,還在同無賴的親戚扯皮,生活的重擔好像一夕之間落下來,他無聲承擔著,卻還不敷衍地給她承諾。

“嗯,”她點頭。

兩個人一出門,都被蹲在門外的張四嚇了一跳。

他和四嬸見門終於開了,一個諂笑,一個卻沒好臉色。四叔沒好氣:“怎麼,你家的門我如今都進不得了?”

張默衝目色平常,轉身小聲對阿聊道:“你先去買點吃的墊墊肚子,好不好?”

阿聊有點不放心,但明白他不想讓她看見這些人的嘴臉,於是點頭答應。

她還沒走遠,就聽見張四毫不避諱:“我就直說了…你祖母的房子,當初修繕我是出了錢的……”

阿聊不知道為什麼莫名有不好的預感,隻想趕緊回去,索性不撐傘了,一路跑起來。

“我不是明搶,而是來和你說理的。你堂弟厚化和厚臻都到了該娶妻的年紀了,四裡八鄉一聽我張四家連張擺婚床的地方都沒有,哪家還會把女兒許給我們?我看祖宅氣派,又空著,給你的弟弟們娶親用,剛剛好。”

四嬸在旁邊小聲幫襯:“是了,娶過媳婦,他們打拚兩年,手頭也就有了,到時候自然就搬出去了。”

沒想到張四這時眼睛剜她一眼,嫌她沒骨氣。

“搬什麼搬!那是我張家的祖宅!他張默衝……”

“四叔。”

張默衝站在窗前,讓涼風把自己吹得冷靜些:“四叔請回吧,要是讓彆人知道您兒子的婚房都是搶的,更不會有人把女兒許過來了。”

“你!”張四猛的一拍桌子,震得木屑四飛,“畜牲!你怎麼跟長輩說話呢!”

四嬸勸他:“謙集……”

“原來四叔也算是我的長輩?當初是誰逼我母親改嫁的……”

“住口!”

張四個子矮,此刻臉都紫了:“你讀了兩年書就不認識爹了?你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頭乾些什麼,什麼地質研究,不過是盜人墓偷人骨的寒酸東西,供你讀大學有什麼用!”

張默衝聽著,覺得很可笑,心裡沉了一下,這時卻忽然從門外走進來一個人影。

阿聊很冷靜,徑直拿起張四麵前的茶盞摔到地上,撿起一張碎片對準張四舉著,神色都不變:

“你出去。”

張四懵住,反應過來正要勃然大怒,張默衝已經衝到阿聊跟前護住她,阿聊避了一下,依舊舉著碎瓦:

“你走不走?”

她幾乎是很淡然地說了這麼一句。

四嬸嚇傻了,趕忙來奪阿聊手中的瓦片:“哎呦姑娘,有事好好說呀!”

一個小姑娘而已,張四瞧清楚氣得要背過去,一巴掌想甩過去,卻被那姑娘眼睛裡的果決和冷氣給駭到了。

“你……罷了!”

他一甩袖子,氣憤離去。

張默衝趕緊過來要看她的手,阿聊丟掉瓦片低頭避閃,朝後退了一步。

“阿聊。”

阿聊沉默了片刻。

“對不起。”

她知道自己又衝動了。

她做事衝動這一點,施阿媽不知道說過她多少回。阿聊以前在學校裡上學時,有男孩子扯她辮子,她就一定要還回去,直接撕了他的書;有人錢拖欠裁縫鋪的錢不還,她會直接堵住門,將欠錢的人關到答應還錢為止。

施阿媽很納悶,像阿聊這種平時不言不語,恭順聽話的孩子,怎麼有時候爭起來毫不留情,甚至顯得狠心呢?

在楊家的時候,楊先生總是把謄寫病例單的工作交給大女兒,阿聊十一歲剛學會寫鋼筆字後,楊小姐就命令她替自己做這項工作。

雖然是被人命令做事,但阿聊心裡其實很願意,因為能坐下來寫字而不用去搬東西對她來說簡直就是在享福。

有一回楊先生翻看病例單,覺得字麵整齊好看,便把大女兒叫過去誇讚,阿聊聽見後,第一回沒忍住多嘴了一句:

“那是我寫的。”

但楊先生摸著摸女兒的頭,沒聽見她的這句話,楊小姐卻惡狠狠地盯了她一眼,當天晚上攛掇母親,餓了阿聊一頓。

阿聊晚上餓得胃裡直泛酸水,打開自己住的儲物間裡小格窗透風的時候,忽然想明白一個道理:

好像服軟,也不會改變一些事情的結果,那還不如去爭,去抵抗。

……

“吃的我買回來了,你記得吃,師公剛剛讓人叫我,我先走了。”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剛要走,手腕忽然被他拽住,張默衝沉聲道:

“阿聊。”

他這麼叫她,阿聊忽然很後悔自己的做法。

她不該添亂,不該讓再讓張默衝有負擔的。

但她如果坐視不管,還會有誰站出來幫他一把?

但或許他根本就不想要幫助。

“這不叫衝動,我知道你心裡有數。”

阿聊有些意外,抬起眼,不期然撞上他漆黑的雙瞳。

“不過下次要想想,萬一他要是打你怎麼辦?”

她反問:“你難道是因為他打你才不還口?”

張默衝一愣,氣笑了:“你這什麼腦袋瓜子。”

他輕輕捏著她的袖子,認真查看她的手心。

阿聊忽然平靜了。

“你叔叔,好像腿腳不好?”

張四好麵子,最怕讓人看出來自己身有殘疾,當初瘸了後刻意訓練了許多年,就是為了讓人不看出來他的跛姿。張默衝沒想到阿聊居然一眼就看出來了。

“嗯,”他去取簸箕打掃碎茶盞,“年輕的時候摔了一跤,右邊小腿好像沒有知覺,哎你彆動。”

阿聊抬腳想幫忙,卻被他輕輕拉住。

“有些碎片看不見的,你先彆動。”

“早知道就該在右腿上紮他一下。”

他低頭笑了,“還沒解氣?”

阿聊問:“你不生氣嗎?”

張默衝搖搖頭:“不生氣。”

他將最後一點打掃乾淨,直起身看著她:“阿聊,我知道人善被人欺的道理。”

“但我時常覺得,我好像比他們都幸運一些。以前在一本俄國小說裡讀到過主人公的一句話——‘原諒我的幸福’,在那之後我好像就有點明白了。”

明白什麼,明白人性之惡,多為世道之惡。

阿聊沒有說話。

她有點不理解,但卻願意信他。

半天,她卻問他:“什麼書?”

沒想到他反問:“你師公讓你看旁的書啊?”

阿聊語噎,聲音弱了:“也看…看的。”

她自己偷偷看的。除了盧燕濟那一屋子古物,阿聊有書便看,什麼都能看得下去。

他微微勾了唇角:“下回送你,先送你去你師公那兒吧。”

盧燕濟下榻在如今上海興榮紙業的老總,許光堂之家。許光堂也是川沙人,和盧燕濟是昔日的同僚,最近恰好也在川沙的老家消暑,聽聞盧燕濟遠臨,說什麼也要把他請過去敘舊。

許光堂對盧燕濟有敬崇之情,因此對阿聊也極儘好客之道,阿聊一進許家門,就被引到主室,許光堂攜妻、兒一齊迎她。

阿聊在這種環境下有點不知所措。

許光堂有張矮短的胖臉,那雙小眼睛一看見阿聊就笑:

“來,阿聊,叔公瞧瞧,長高了,還是一樣俊!”

其妻郭然笑著握住她的手:“從前就聽你叔公提起你,說盧公得了怎樣怎樣一位寶,今日總算是見著了。”

阿聊不會寒暄,但能感受到這對夫妻的善意,因此也很真誠地笑著回應,必要時答一兩句話,惹得許光堂直誇她乖。

“剛好,我的外甥女近日也在這兒,和你差不多年歲,剛好給你做個伴,來,領言。”

這時原本一直站在郭然身邊的一位少女走過來。她穿著一身中袖的月白琵琶領旗袍,披發燙了波浪卷,此刻都彆在耳後,露出一對玉白的珍珠耳飾來。

她一笑,一雙彎月眉舒展出明媚的氣質:“阿聊妹妹好,我叫梁領言。”

郭然笑著插話:“阿聊是八月生的吧,領言是也是八月的,剛好大你一歲。”

介紹完領言,許光堂假意沉著臉,朝身後罵道:“淨秋,還不快見阿聊。”

阿聊這才看清原來後麵還站著許淨秋,他站得有點太遠了。

許淨秋有點害羞地抓了抓鼻子,走過來:“阿、阿聊妹妹。”

他和幾年前阿聊見到時大不一樣了,以前他跟著許光堂拜訪盧燕濟的時候,個頭還沒阿聊高呢,跟在阿聊屁股後麵纏著她叫他哥哥,如今變化這麼大,阿聊都有點認不出。

她礙於長輩都在,隻好小聲回應:“淨秋……哥。”

幸好不需要她叫出那個“哥”字,外麵的傭人打了打門,說西邊雨太大了,青石橋方才塌了。

許光堂忙問:“進來說,可傷著人了?”

阿聊心裡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