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識字(1 / 1)

自表公子到府這一天起,墨語把教初雪晴識字的活給了輕風,日常伺候也沒讓她再操持,隻道讓她好好學些東西,過一陣再貼身伺候世子。

初雪晴曉得這是世子開始防範自己了,但讓她專心習字倒也正符合她的心意。

“你這丫鬟可真聰明,才這麼幾日就認了這麼多字,”輕風依舊喋喋不休,“可你這字是識得了,你得會寫呀,不然就和你認識刀劍,卻不會使刀劍一樣,這和不會武功有什麼區彆?”

初雪晴心想,被放養唯一的不好,恐怕就是要忍受輕風的嘮叨了。

輕風接著道:“雖然我的字寫的不怎麼樣,可是好歹我會用筆,你看看你,連握筆都握得這般彆扭。”又仿似寬慰她一般,“不過你年紀還小,我和墨語與世子同歲,都比你大三歲,我像你這般大的時候,也就比你強一點點。”

輕風還未說完,有小廝上前道,賣豆腐的楊氏來找初雪晴。

初雪晴舒了口氣,對輕風道了歉,便去後院見楊氏。

楊氏已不見那日的狼狽,一身雲水藍的棉布長裙,頭發隨意挽了一個單螺髻,見到初雪晴,臉上漾起溫婉的笑容:“冬雪,我即將離京,此次專門前來和你道彆,多虧了你和世子,那日我才免遭……”

初雪晴忙道:“楊姐,糟心的事不提了,你怎麼不在京城待了?”

楊氏垂眸片刻,才道:“冬雪,你還小,不知道這世道對女子而言有多麼艱難。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遭遇這樣的事了。”

初雪晴看著眼前清瘦的女子,想起之前有關她的流言,一時不知該做怎樣的應答。

“我本是順州人,兩年前,我十五歲,剛剛嫁人,本來夫妻和睦,婆母雖有苛待,但也尚可忍耐。”她頓了頓,繼續道,“可誰知前兩年叛軍之禍蔓延到順州,朝廷派人鎮壓,在抓他們頭目之時,我與夫君正巧在街上,他們頭目見退無可退,便虜了我做人質。”

說到這裡,她眼眶發紅,漸漸開始輕泣。

初雪晴輕拍她的後背,虛攬住她,她比初雪晴高一頭,初雪晴隻得踮著腳就著她,又遞給她一方手帕。

楊氏接過手帕,擦擦眼角,繼續道:“燕雀軍本是一群可憐的奴籍之人,可他們一朝叛亂,也要牽連無辜,那頭目虜了我,挾我一路逃亡,出了順州地界,便放了我。

可雖說他並未對我做什麼,畢竟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擄走了我,又帶走了那麼些天。不久我懷孕生子,鄉裡鄉親指指點點,婆母也多有不喜,雖則夫君並不介意,也願意相信我,可他拗不過婆母,在我產子之後,便休棄了我。”

初雪晴眉頭緊皺道:“為何都已為他產子,還要將你休棄?”

楊氏的嗓音透著哭腔:“因生子的日子提前了,鄉親們多有流言,加上婆母不喜,他,他也是被逼無奈……”

初雪晴緊緊握住楊氏的手,似是要通過握住這雙手,握住更多卑微女子的手。

楊氏回握住初雪晴,繼續道:“他前段日子進京趕考,婆母和幼子跟著一起來了,本想考上了就定居,我思念幼子,便跟著來了。沒成想還是被人發現,知道了過往,流言又起,有歹人覺得我不乾淨,也盯上了我,這才有了白峰山的事。

如今為了避免幼子受我的流言影響,我必須離開京城了,先找個地方落腳,日後要是有機緣,再來報答你和世子的救命之恩。”

“楊姐言重了,我和世子隻是路見不平罷了。”初雪晴壓抑著自己內心翻湧的不忿,輕聲安慰,“楊姐萬望保重,雖說世道艱難,但你仍有幼子在世,為了他也要捱下去。”

“冬雪,你真是個可人的丫頭,以後叫我若柳吧,彆叫我姐了,你可是我的恩人。還有世子,身份有彆,我就不去道彆了,日後有機會一定報答你們。”

“弱柳?是柔弱的弱?”

“冬雪識字?也是,冬雪這般聰穎,不過,是仿若的若。”

初雪晴輕彎嘴角:“若柳,不似柳枝柔弱,卻似柳木堅硬。”

楊若柳看向初雪晴,眼神中又升起一絲欣賞,這個小丫鬟正說進了她的心坎裡。世道艱難,可以柳木之堅,也要走下去。

*

轉眼春色悄然而至,侯府的花園裡,已經悄悄從灰敗的冬色轉至清嫩的綠色,零星點著斑斕的花色。

初雪晴跟著輕風學了幾月,又有之前的基礎,已識得許多字了,雖說寫字仍然差強人意,但是已能自己讀一些簡單的書籍,便和輕風說不用他日日輔導,免得耽誤他的活。

輕風也不想再輔導她,他發現冬雪太過聰明,不僅認字學得快,連識義也是一點就通,甚至很多東西,他還未懂,冬雪就已經觸類旁通了。他畢竟學問有限,也是跟著世子囫圇吞棗學了一點,這樣下去,他都不知道該教冬雪什麼了。

這段時日,初雪晴並未有多少機會伺候世子,甚至很少見到世子,白白擔了貼身丫鬟的名義。

今日趙嬤嬤前來叫初雪晴去老夫人院子裡,初雪晴心中明白,自己在世子院子裡的日子,定不能一直這般悠閒。

在去世子院子的路上,她看見霜華躲在一棵粗壯榆樹後,欲蓋彌彰地偷偷瞧她,便知霜華定然在老夫人麵前說了什麼閒話。

在廳堂見到老夫人,初雪晴屈身問安。

老夫人坐在主位的黑漆描金椅上,手中端著一盞茶,慢悠悠地品著。身旁立著李氏,為她奉茶。

老夫人不說話,初雪晴不敢直起身,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久到初雪晴的腰都開始變酸,老夫人才發聲:“你在世子院子做得可還舒心?”

初雪晴斟酌道:“承蒙世子抬愛,奴婢用心學習世子交代的功課,不敢懈怠。”

“功課?”老夫人瞥她一眼,“何時做丫鬟也要學功課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養了個小姐。”

初雪晴垂眸道:“老夫人恕罪。”

一旁的李氏見狀,對老夫人道:“老夫人,您把這丫鬟嚇到了。不過是因為她救了世子,世子想教她些東西罷了。”

老夫人瞥了李氏一眼,李氏抬抬眉,無奈噤了聲。

“起來吧,”老夫人聲音漸漸放緩,“也不是不許你學東西,但是你要知道我放你到世子身邊做貼身丫鬟是做什麼的,貼身伺候世子才是你最重要的事。”

“奴婢謹遵老夫人教誨。”

老夫人向來寬待下人,可連這樣的主子,都認為奴才救主子天經地義,不用主子報答,提了她做貼身丫鬟,已是對她的恩待。

又受了幾句訓,她才退下。

一直在外守著的霜華見初雪晴僅是被問了幾句便放回了院子,心中不喜,堵在初雪晴回院的路上,對她道:“你身為丫鬟,怎麼不知道貼身丫鬟的本分,不知道好好伺候世子,你要是做不來,也彆擋著彆人的路。”

初雪晴淡然一笑:“那霜華姐姐,什麼是貼身丫鬟的本分呢?”

霜華急道:“自然是貼身伺候世子,反正不像你一樣天天念書,還真當自己是小姐呢!”

初雪晴不願和小丫頭計較,緩緩道:“我隻知道,世子讓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既然世子讓我讀書,以後必有用得到的地方。”

“你一個丫鬟,讀書有什麼用?”霜華急紅了眼,聲音透著委屈,“反正我要是貼身丫鬟,肯定比你做的好。”

初雪晴無奈輕歎,這就是底層人的邏輯,一個貼身丫鬟,也都搶著去做,從不想豐富自己,隻對著看得見的地方往上爬。

此時聽聞冬雪受訓的臘梅過來了,看到她倆起了爭執,便來勸阻霜華:“霜華姐姐,冬雪對咱們多好呀,有好吃的都想著咱們,咱們現在在世子院子,活不累,世子又不大管咱們,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呀。”

霜華瞪了她二人一眼,她巴望不著的位置,卻被彆人這麼糟蹋了,無非是早一步找到了世子,怎的她就沒有這樣的運氣。她擦擦泛紅的眼角,哭著跑走了。

留下初雪晴對臘梅莞爾一笑:“知足常樂,還是臘梅通透。”

臘梅順手給初雪晴塞了一把飴糖,笑著道:“對,有吃有喝,活又不多,已經是神仙般的日子啦!就是你彆拉著我學字就行,我看見你在那學就頭疼。對了,你不是剛挨訓了麼,還是趕緊去世子房裡表現表現吧!”

初雪晴看著手中還殘存溫度的飴糖,卻想到了常送她糖吃的楊若柳。楊若柳無錯,卻因被賊人擄走而遭受冷眼;霜華無錯,她隻是想走最便捷的路脫離奴仆身份;而臘梅這樣不求上進甘為人奴的,也並無錯。錯的,隻是這個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