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清:再彆(1 / 1)

翌日早朝,初學清才從彆人的口中得知,定遠侯昨日已經麵聖。

她的恩師蘇遠達今日也來上朝,似乎定遠侯一麵聖,蘇遠達的“病”也好了。

建禎帝俯視眾臣,道:“定遠侯已於昨日前來述職,隻是邊關紛擾,朕便允了他離京。”

頓了一下,又看著吏部尚書蘇遠達:“蘇尚書身體可還有礙?”

蘇遠達答:“謝陛下關心,微臣已經大好。”

刑部張尚書瞥了他一眼,定遠侯昨日剛麵聖,這蘇遠達的腰杆就挺了起來,樹大招風,有定遠侯撐腰,不見得是好事。可如此一來,順了陛下的心,這變法勢必要推行下去了。窺得聖意,他今日,恐怕也不能反駁變法了。

建禎帝又道:“定遠侯也很關心他的舅父,愛卿一定要保重身體,變法固然重要,愛卿的身體更為重要。”說著說著,建禎帝的語氣陡然嚴肅,“要是愛卿出了什麼事,朕該怎麼向定遠侯交代呢!”

蘇遠達趕忙下跪:“陛下英明,微臣和定遠侯皆是一心為社稷,絕不敢以權謀私,變法也是為正朝堂之風,絕沒有半點私心!”

初學清陡然心驚,恩師這麼說,就徹底把定遠侯和他、和變法捆綁在了一起,恩師這樣,就不怕建禎帝忌諱文臣武將聯合了?

建禎帝看蘇遠達下跪,道:“愛卿何必著急,定是誤會朕的意思了。朕隻是要你保重身體,變法之事,還要繼續,畢竟,定遠侯也認為,變法舉措得當。”

若說以前建禎帝對變法還態度曖昧,現在他推著變法和定遠侯捆綁,那變法多半是要成,隻是事後清算的時候,多了個出頭人。

初學清心中生涼,耳邊朝臣們的爭論聲此起彼伏,可她已無心情再與彆人辯論,她以為的匡扶正道,卻成了彆人借道的陷阱。

*

早朝散後,初學清隨蘇遠達回到官署商議。

初學清心中不解,便問蘇遠達:“恩師何以在早朝那樣說,若陛下誤會定遠侯結交文臣,拉幫結派……”

蘇遠達嗤笑一聲:“煦明以為,為師不怕陛下誤解嗎?”

初學清心中煩亂,一種莫名的猜想漸漸浮上心頭,卻又不敢承認:“對定遠侯而言,本可不蹚渾水。”

“你以為,這次渾水他不蹚,下次他就避得過去嗎?左右陛下需要一個契機震懾他,我需要一個契機推行這變法,何不遂了陛下的願。”

初學清不可思議地看著蘇遠達:“恩師為何如此?定遠侯也是您的外甥!”

“他是我的外甥,更是大寧的定遠侯。在十多年前,邊疆太平時,陛下就對定遠軍頗有忌憚,老侯爺不得不把家眷送往京城,以保軍權。要不是邊疆戰事頻發,子煦還會被困在京城。”

這些初學清知道,她也曾隨裴霽曦在京中生活過將近一年,曉得那時他躊躇滿誌卻無處施展的苦悶。

蘇遠達繼續道:“現下雖然北狄西羌虎視眈眈,定遠軍動不得,但陛下若是想給定遠侯錯處,還愁沒有把柄嗎?我也是順勢而為,若經此事,能推動變法,不是兩全其美嗎?”

初學清壓製住心中的顫抖:“可一旦陛下讓定遠侯和變法捆綁,變法成了,定遠侯又何去何從?”

蘇遠達正色道:“變法成與不成,不在於和誰捆綁,更不在於最終實施變法的人是升是貶。哪怕最終我們都被貶,被罷黜,隻要變法條陳得以實施,又有何所謂?”

初學清還想說什麼,可又不知如何反駁。

蘇遠達又道:“變法之路,一向如此。前朝官員冗餘,前朝首輔李長明推行變革,精簡機構,最終官員得以裁撤,變法得以施行,但李長明卻被罷黜,甚至被暗殺。煦明,你心中可有畏懼?”

初學清愣了一下,眼中又恢複清明,答道:“學生在提出變法時,就已經預料到了後果。”

蘇遠達大笑兩聲,拍了拍她的肩:“你放心,有為師在前,不會讓你變成第二個李長明。也正因為我和定遠侯的關係,這個變法人,必須是我,陛下才會允許。”

初學清聲音微顫,低聲問:“那定遠侯可知這背後之事?”

蘇遠達從案頭翻找出一封信,將信遞給了初學清:“你自己看看吧。”

是裴霽曦寫給蘇遠達的信。

信上不僅對變法頗多讚許,還說到了,古來變革多有犧牲,若此次變法需要祭旗人,他當仁不讓。

初學清拿信的手止不住顫抖,她輕輕放下信,用大拇指的指甲用力地掐著食指,方能平穩一些情緒。

“恩師可知,定遠侯何時離京?”

蘇遠達答道:“今日便走。”

初學清急問:“今日何時?”

“看時辰,現在應該是要出發了。”

初學清忙辭彆恩師,往侯府奔去。

*

初學清到了侯府門口,甚至忘記擔憂自己沒戴帷帽,會不會被發現,一門心思想著他要離京,可看到緊閉的侯府大門,才意識到可能晚了。

可心中仍有隱隱不甘,上次分開之時,他們就沒有道彆,這次分開,哪怕以吏部侍郎和定遠侯的關係,是不是應該好好道彆一次?

她又奔向城門,炎熱的夏日讓奔跑中的她有些喘不過氣,束胸勒得太緊,緊到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臟,正大力地敲打著心房。

腳下的路太長,隻恨自己不夠快,來不及送彆。

她的道,她來做祭旗人,不要彆人,更不要裴霽曦。

終於到了北城門前,仿佛隔著人群看到了定遠侯的車馬。

這才開始忐忑,她想用吏部侍郎的身份,可他一定一眼就看出她原來的樣子。

守城將軍和她熟識,她利用身份便利,上了城門樓。

可以看著他離開,也是道彆吧。

她看著裴霽曦的背影,依舊那麼寬厚,筆直,仿佛能承載這蒼穹的重壓。

看著他和輕風低語,隔著太遠,眉目模糊,可她卻又從模糊的眉眼中,看出了久違的溫暖。

看著他翻身上馬,可並沒有立即揚鞭,頓了頓身形,又回望京城。

突然有那麼一絲僥幸,如果在他回望的目光中,能看到自己,是否他們還有彆的可能。

可他沒有,隻是回望了一瞬,就轉頭出發,奔向他的戰場。

初學清一直看著前方,目光仿佛穿透人群,越過消失的地平線,跟隨著心上人,一路向北。

終於還是走了。

她本該是慶幸未被發現身份,終於可以不必提心吊膽。

可心裡莫名的虛空,就如那年絞儘腦汁離開他後,竟沒有得償所願的痛快,反而充滿空虛帶來的渾渾噩噩。

*

夜色朦朧,彎月訴說離愁,卻被薄霧所擾,繁雜的星子攪亂夜空的寂靜,夏夜的蟬鳴躁動不安的人心。

夏夜熱氣帶來的煩悶壓著初學清有些喘不過氣,可謹慎的她在自家院子也不敢拆了束胸。

太厭惡夏日了,尤其是女扮男裝之後,為什麼不能一直是冬呢。

本想去酒館買個醉,可自打上次買醉碰見吳浩軒,她又怕被有心人看見做文章。於是她隻得在自家院子的石桌上,對月獨酌。

烈酒微辣,還帶著一絲苦澀。

但是煩悶時,她喜歡酒醉後頭腦發懵的感覺,隻因大多時候太過清醒,不能停止思考,隻有借著酒醉,放空頭腦。

桑靜榆的腳步聲打破了蟬鳴的節奏,她坐到初學清身旁,道:“又喝悶酒?”

微醺帶來的麻木讓初學清反應有些慢,很久才擠出“嗯”的一聲。

“從醫者的角度呢,我還是建議你彆喝。”桑靜榆歎氣道,“可你這個人,又沒什麼喜歡的物件和事情,難得酒能讓你透口氣,身為妻子,我也就不管你喝酒了。”

初學清仿佛才反應過來眼前的人是自己名義上的妻子,提起嘴角,露出個有些迷茫的笑容,囫圇著聲道:“我就再喝一點,靜榆先去休息吧。”

“你呀你,我看那定遠侯待人冷淡,你看著和他不一樣,實際上你才是冷得很!”說著壓低了些聲音,“我雖不是你夫人,但好歹也是你密友,有什麼煩悶和我也不說,憋死你!”

初學清張了張嘴,又沒說什麼。那個人冷淡?不,冷淡隻是他身為將軍的外殼,她知道那冷淡的麵具下藏著怎樣的溫暖。

不像她,看似溫暖,臉上永遠掛著和煦微笑,可內心一片蒼涼。

有了親如姐妹的閨蜜,有了誌同道合的戰友,有了為之奮鬥的事業,可她還是覺得孤單。

桑靜榆又道:“你莫不是在想念定遠侯吧?”

初學清愣了一下,須臾又搖了搖頭,仿佛要堅定這個答案,搖頭的力度還有些大。

“嗬,死鴨子嘴硬。”桑靜榆看她半天不開口,拽了拽她的衣袖,“要不,你給我講講你們的事吧,你從來也不講,憋在心裡會悶壞的,不如同我講講,你怎麼就做了他的通房丫鬟呢?”

初學清沒有回答,她醉酒後,腦中有些混亂,理不清楚,尤其是桑靜榆還想讓她講那麼長的故事。

太長了,長到她回憶起來,都覺得累。

但依舊記得,是從一個冬日的初雪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