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學清走出皇宮,正要去尋自己的轎子,身旁路過一位同僚,工部尚書邱順,借著和他道彆的功夫,悄聲對她說,景王在前方的平魯巷中等她。
邱順也是景王的人,隻是景王蟄伏,邱順明麵上,仍是東宮近臣。
初學清和宋久說了讓他自己先回,便繞了幾個彎,走向平魯巷。
巷中停著一輛普通的馬車,初學清看見前方熟悉的趕車人,便知這是景王在等她。
上了馬車,她屈身和景王行了禮,便坐在他身側。
馬車緩緩行駛,景王臉上浮著一貫的笑容,溫聲道:“煦明,你可知定遠侯準備何時麵聖?”
初學清心中一顫,昨日明明她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如今景王又提起來,這定是景王知道了昨晚她又去拜會了定遠侯,所以又問一遍。
她麵色如常,穩住心神,回道:“定遠侯已經遞了請安折,但並未提及何時麵聖。”
景王略一沉思,看向初學清:“你冰雪聰明,應當已經想到,本王如今需要定遠侯的支持。”頓了頓,語氣有所放緩,“本王知你心中所向,可你又是否知道本王所願?”
初學清抬眸看著景王,想到初逢時的一見如故,想到這麼些年的暗中相助,因他算計裴霽曦所引起的不快也漸漸沉澱。
景王見她車沉默不言,便繼續道:“太子乃本王一母同胞的嫡兄,本王如今輔佐太子做事,可事事都要太子允肯方可行事,太子為人……你也了解。”
初學清陷入沉思,太子才華平平,對朝政更是無甚了解,可太子是已故皇後長子,建禎帝倚重太子,將景王這個親弟放在太子身邊也是為了輔佐太子,但建禎帝對景王並未放權,想來也是有所防範。
“母後生我時難產而亡,父皇有所怨懟,都可以理解。”景王垂頭輕道,“可如今二哥賢王也因張貴妃得寵,與太子漸有敵對之勢,朝中更是波雲詭譎,本王必須爭取定遠侯的支持。”
初學清目光澄澈:“微臣不知定遠侯是否會涉入皇儲之爭,但微臣的立場絕不轉移。”
景王淡然一笑,點頭道:“本王亦如是,爭儲不是為了權柄,而是為了太平盛世。”
初學清心中微撼:“殿下,自打您重用微臣,我便知殿下是位明主,不會因身份、地位看輕一個人,微臣所向往的世道,也唯有跟著殿下才能實現。”
景王定定看著初學清:“你心之所向,亦是本王所盼望的。這世道有太多不公,像本王王妃那樣的大才,也隻能借著男人的名號推出自己的畫作,煦明這樣的好官,卻不得不女扮男裝,不做到那個位置,又怎麼改變這世道呢?”
景王妃崔溪是一位丹青好手,卻隻得取名“山水居士”來推出自己的字畫,初學清初聞此事時,也頗有惺惺相惜之感,更加讓她對景王另眼相看,哪個皇子的妃子能有此自由,也是罕見。
初學清從未懷疑過景王心中的道,從他對王妃、下屬乃至仆人的態度,很難想象他是一個養尊處優的王爺。
*
同一時間,在東青街上的仁道醫館,桑靜榆即將迎來一位不速之客。
裴霽曦站在仁道醫館門口,望著店鋪的招牌上“仁道”二字久久不語。
他身旁的小廝輕風打破了他的沉默:“侯爺,咱們這都找了這麼多奇女子了,都不是那位,雖說仁道醫館的桑大夫是位離經叛道的女子,可她已經成婚啦,您昨不才見了初大人麼,就算桑大夫是那位,您又能如何呢?”
“不必多言。”說著,裴霽曦邁步踏入醫館。
他向門口的小廝指名要桑大夫診治,便有人引著他去了內間的診室。
他撩開門簾,卻一時未敢抬眼,直到聽見桑靜榆的聲音:“敢問這位公子是何處不舒服?”
不是她的聲音。
他微一抬眸,看向桑靜榆,眼神中難掩失望,穩了穩心緒,坐下道:“我的姑母身有舊疾,聽聞桑大夫擅為女子調理,想讓桑大夫看看她日常調理的方子,可有不妥之處。”
桑靜榆看著眼前氣度不凡,相貌堂堂的男子,微微愣怔了片刻,想起了初見這人時,她還是女扮男裝的大夫,這人想必是認不出自己的。才道:“我雖擅於此道,可未見病患,又如何開出合適的方子呢?”
裴霽曦沉思片刻,又道:“我姑母遠在邊境,以往過度勞累,也受過外傷,積勞成疾,實在不宜長途跋涉,煩請您先看看這方子。”
桑靜榆接過方子,看了須臾,道:“這方子,倒不像是給婦人調理用的,像是給受過傷的將士用的。”
裴霽曦本是以姑母的事做借口來問醫,可未曾想到這桑大夫竟是真有些本事的,這才道:“的確,我姑母曾從過軍。”
桑靜榆歎道:“難怪,不過我未能診脈,實在不敢妄言,此方雖好,但藥效過猛,適合男子,我為您稍微調兩劑藥,您拿著方子讓能為她診脈的大夫看看,是否合適。”
裴霽曦起身對桑靜榆道謝,末了又道:“初夫人不畏流言,懸壺濟世,實乃奇女子也,在下佩服之至。”
桑靜榆瞥了他一眼:“公子知道我夫家?”
“在下乃初侍郎同僚,聽初侍郎提過,初夫人醫術高明,顧前來為姑母求醫,果然不虛此行。”
桑靜榆聽見“同僚”二字,險些沒忍住輕嗤出來,雖是隔了七年,可隻一頂帷帽,就認不出自己的枕邊人,實在可笑。
把方子遞給了他,便低頭不再言語。
裴霽曦不知自己哪句話得罪了桑靜榆,可能是正在坐診,不願提及夫家,便忍著疑惑告了辭。
他出了醫館,吩咐身旁的輕風:“讓人把這方子快馬送至猛城給姑母。”頓了頓,又問道,“可知現在有幾方人在打聽我何時進宮?”
輕風接過方子,回道:“這可太多了,宮裡有人打聽,昨日蘇大人不是也問您來著麼,還有賢王那邊,賢王可不希望有人來支持變法,變法對世家不利,他背後可是張家。”
裴霽曦打斷他:“可有景王的消息?”
輕風愣了愣,答道:“景王不是太子的人麼,太子那邊好像沒有動靜啊,太子本就不怎麼熱衷於朝政。”
裴霽曦凝眉思索道:“看來我們的暗線該增加了。”
輕風恍然大悟:“小的這就看看能否往景王那邊加人。”
建禎帝遲遲未召他進宮,他這個藐視君上的罪名怕是已經傳遍了,可誰人又能知,他這請安的折子早在進京時就遞上去了呢。功高蓋主,欲加之罪,他這個定遠軍主將,恐怕也安穩太久了,讓陛下忌憚了。
待這留言傳了個徹底,各方勢力的期盼,也是該有個結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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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夜幕降臨,夏夜的蟬鳴襯得夜晚更加寂靜,漫天的繁星仿似預示著明日的又一個晴天。
初學清方從官署回府,便被桑靜榆拉進內院臥房,小蝶見狀紅了臉,忙為他們關門。
初學清看著小丫鬟著急出去的身影,便知這小丫鬟是想得多了,不禁啞然一笑。
桑靜榆拉著她坐在外間塌上,問道:“你可知今日誰來醫館了嗎?”
“去醫館的,當然是病患。”初學清笑著答道。
桑靜榆憋不住了,口中急道:“可不是一般的病患,是定遠侯。”
初學清愣怔地看向她。
桑靜榆又道:“那廝還說是你介紹她來我的醫館的,真是恬不知恥。”
初學清不禁握緊桑靜榆手腕,問道:“他可是有何不適?”
桑靜榆瞪大雙眼看著初學清:“嗬,你可是在擔心那廝?放心吧,禍害遺千年,他好著呢,中氣十足,身強力壯的,活個百八十年不成問題。”
看到初學清微微放鬆下來的肩膀,和輕輕鬆開的手,桑靜榆恨鐵不成鋼道:“瞧瞧你這幅樣子,他可是後來又娶了夫人的,能對你有多深情。”
初學清輕語:“你想多了,我隻是想定遠侯對邊關如此重要,身體不能有損。”
桑靜榆無奈道:“他不會有損的,倒是損了你不少,你身上的寒症,不就是喝避子湯喝的!”看到初學清垂下的眼簾,她也知道自己口不擇言了,忙轉移話題,“他此次是為他的姑母問病來的,他姑母應該就是舞陽將軍吧?看方子應該是因為早年征戰落下病根。”
初學清抬眸,擔憂道:“那姑母可有大礙?”
桑靜榆微微抬眉:“那可是他姑母,你也叫姑母?”
初學清歎道:“彆糾結這一兩個詞的用法,你可給他開了方子?”
桑靜榆道:“我見不到病患,無法診脈,隻得根據她原來的方子,按照女子的體質,稍作調整,最好還是得當麵問診。”
初學清沉思片刻,道:“裴家人丁單薄,姑母巾幗不讓須眉,以女子之軀殺伐戰場,早年征戰連連,身體有損,要是能好好調理,可惜……”
桑靜榆道:“我也佩服舞陽將軍,要有機會,一定好好給她瞧瞧。”
初學清淡然一笑:“謝謝你,靜榆。”
桑靜榆拍拍她的手:“你我之間,何必言謝。對了,今晚你可還要宿在書房?”
平日初學清公務繁忙,為了不打擾桑靜榆的睡眠,大多是宿在書房。
初學清道:“再過一會,叫水沐浴吧,今夜就宿在這裡。”
桑靜榆起身要喚小蝶,初學清忙拉住她,輕笑道:“再過一會,你沒見小蝶方才臉都紅了,誤會夫人你要做什麼呢。”
桑靜榆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嬉笑著伸手去推初學清的肩膀:“你這個人!我可是黃花大閨女呢!”
初學清聞言,沉默片刻,斂住笑容,道:“靜榆,還是那句話,如果有一天,你想和離,甚至休夫,都可以。”
桑靜榆斜睨她一眼:“好好地怎麼又說到這個,我逗你玩的,我一個大夫,不比你懂得多麼。我現在想行醫就行醫,方便的很,才不要找個男人管自己呢。”
“那……吳長逸呢?”
桑靜榆忙道:“提他做什麼,他不成親,絕不是因為對我情根深種啊,就算有什麼,也是因我拋棄他不甘心罷了。”
初學清看著她,一時沒有回話。
她想要做官,靜榆想要行醫,隻是這麼簡單的訴求,就已經不容於世,身為女子,為何就要被困在一方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