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初見(1 / 1)

建禎十三年,深冬的冷風肆無忌憚地掃過地上零星的落葉,清晨的寂寥被雞鳴打破,京城定遠侯府上,各個院子的下人已經開始了一天的忙碌。

定遠侯府是剛從北境鄴清舉家過來的,定遠侯功高蓋主,而北方局勢又漸趨穩定,此次建禎帝下旨讓定遠侯家眷從鄴清來京,可能含著些許為質的意思。

丫鬟仆役大部分是從京城采買的,經過三個月的訓練,現在做事也算井井有條。

定遠侯府人丁稀少,定遠侯的兄長未曾娶妻就犧牲在戰場,定遠侯發妻早逝也未曾續娶。定遠侯和其妹駐守邊疆,隻有老太君和定遠侯妾室李氏以及一名庶女裴雨檀先行來京安頓,而定遠侯的唯一嫡子裴霽曦則晚些來京,近日闔府都在為世子的到來做著準備。

灶房裡,粗使丫鬟初雪晴正在往灶台裡填柴,她麵相柔和,眸若清泉,睫毛似黑絨一般,眉似黛濃,鼻子細巧挺秀,纖巧的唇稍顯乾裂。

她的手背上已經生了好幾個凍瘡,手指又不小心被木柴紮進了刺,不過她也顧不上仔細挑出來刺,之後還有一大堆活等著她。

她是三個月前被采買進府的,今年僅僅13歲,以前是因為饑荒沒了家人,又在人牙子手上輾轉了好幾手,身上也是瘦骨嶙峋,直到進府了,才能夠得上溫飽。

在定遠侯府挑人之前,曾有青樓的管事來挑人,她為了避免被挑,從垃圾中撿了彆人吃剩的桃核,蹭到臉上,如她所料過敏了。

管事的一見她紅腫的麵龐就嫌惡地跳過了他。本就成了最低賤的待宰羔羊,她還是想在自己能力範圍內,選擇最好的出路。

本來也是輪不到她進定遠侯府的,但是實在是定遠侯府要得急,不好從彆的地方調人,這一批丫鬟裡會說官話的也不多,都操著濃重的鄉音,所以即使她這般瘦小的也被挑了進來。

到了府中,主子為她取名冬雪。

添完柴,今早送菜的夥計來到後院了,廚娘劉大娘讓她去看看然後把早晨用到的菜洗乾淨。她忙去後院,清點完菜,發現少了鹵水豆腐。

這鹵水豆腐是老夫人最喜歡的,本是一個寡婦楊氏自家的攤子,按說府上的食材不會從小攤販處采買,但是老夫人自打進京後偶然嘗到了,就喜歡這個味道,所以偶爾會讓夥計代買,有的時候楊氏自己也會送過來。

她去和劉大娘說了楊氏沒來送鹵水豆腐,劉大娘搖了搖頭,諱莫如深地沒有理她這茬,初雪晴隻好接著去乾彆的活了。

主子們用過早飯,下人們輪番抽空來吃一點,侯府雖不似京中世家般規矩嚴苛,但等級還是分明的。

主子們的貼身丫鬟都是從鄴清帶過來的,他們這些新來的,尤其是初雪晴這種連主子院子都進不去的粗使丫鬟,是沒有自己的房間的,五人一間的大通鋪就是她們日常睡覺的地方,吃飯也隻是在後廚旁的柴房湊合一口,不過這也比初雪晴之前在人牙子手下饑寒交迫的日子好了很多。

初雪晴吃完便接著去打水洗衣,她雖然個頭不低,但畢竟年幼瘦弱,打水也是她練習好久才利索了的。

前陣剛剛下過一場初雪,雖然他們及時清掃了,但是洗衣房處常年潮濕,難免路麵有結冰。

今日難得些許見晴,路麵的結冰似化非化,她小心翼翼地打上水,聽見隔牆的過道裡有丫鬟的私語,無意間聽了一會,卻聽她們說到了寡婦楊氏。

原來那楊氏不是寡婦,是被夫家休棄娘家又不留的,獨自一人在京城謀生,卻被夫家的人看到了,大家這才知道,她是因被歹徒擄走失了清白才遭休棄,可如今卻寡廉鮮恥拋頭露麵賣豆腐,昨日被砸了攤子才停了生意。

初雪晴聽了這些,呆呆頓住腳步,茫然的無力感又自心底竄起,楊氏偶爾來的時候,看她瘦弱可憐,會給她一些飴糖,雖然她不愛吃甜,卻被她的善心暖過。可這世道於女子就是這麼不公,受到傷害不僅得不到同情,還要被如此侮辱。

她出神的時候,有前院的丫鬟過來叫她趕緊過去,世子馬上要到了,需要下人們都去迎接,以免以後見到世子卻不認識,失了禮數。

她走得急,不小心被冰滑倒,手上拎的水桶也打翻了,水又撒了她一身。

可世子爺馬上就到,她隻得湊合拿布巾擦了擦身上去了前院。

*

到了前院,初雪晴站在丫鬟的後排,一個不起眼的位置。冬風凜冽,穿過她濕著的衣服,直達身上的肌膚。她咬緊牙抵禦這沁骨的寒意,卻控製不住地開始發抖。

正在這時,隨著一批人的進入,世子裴霽曦終於來了。

為了以後彆認錯了主子,初雪晴忍著寒冷,悄悄抬眼,隻見一俊秀少年,線條分明的臉上,濃眉微蹙,眸若寒星,身披玄色水紋鶴氅,雖然他年僅十六歲,卻頗有種不符合年齡的清冷感。

恰逢初雪後的第一次轉晴,冬日的陽光並不灼人,含著一絲晦暗,灑在裴霽曦的臉上,減退了些許眉目間的寒意。裴霽曦掃視了下周圍,下人們齊齊行禮。

初雪晴行禮的時候,還是沒忍住,一個噴嚏打了出來。

管家劉義急忙斥道:“哪個不長眼的,自下去領罰。”

下人們都看向初雪晴,初雪晴急忙屈膝認錯。

裴霽曦這才看見這個瘦弱的小丫鬟,隻見她臉色蒼白,衣服下擺濕漉漉的,他淡然道:“無妨,趕緊讓她下去換身衣裳。”

初雪晴謝過恩,就退下去換衣了。

*

初雪晴來到這個世界時,隻有13歲,彼時她已經是人販子手中的籌碼,連名字也沒有,輾轉幾手,好在最終結果沒有那麼差。

她已向周圍的人打探過,大寧戶籍管理較為嚴苛,像他們這種死契在主子手裡的奴仆,一輩子都是奴籍。討得主子歡心的話,歲數到了可能配個小廝,要不然就是發賣出去到更低賤的地方。

男奴基本上沒有翻身的可能,也不能娶平民女子,但是女奴,若被男主子看上,運氣不好做個通房,運氣好了還能抬個妾室,起碼子女再不是奴籍,這已經是最好的出路了。

一般的主子,也不會輕易去了下人的奴籍。

她是定然不願做妾困在府中,她的出路隻有一條,就是讓主子看到她的能力,願意除了她的奴籍。

可現在侯府中的主子,妾室李氏肯定是沒有這個權利的,二小姐裴雨檀是庶女,性子唯唯諾諾,也不會做這個主,世子裴霽曦看著清冷,不像能為下人出頭的,唯有老夫人,看似威嚴卻又賞罰有度,也是她最大的希望。

可惜她初入府時乾活不利索,連生火都做不好,也就沒有資格分到老夫人的院子裡。

好在她為人和善,和周圍的丫鬟婆子處得不錯,但也僅限於不錯而已,丫鬟們之間常有勾心鬥角,已然都是人下人,卻在彼此為難。

*

翌日,世子的乳母趙嬤嬤又來選人,說是要給世子的院子裡填幾個粗使丫鬟,初雪晴本不願去爭取,畢竟去世子的院子不是她最好的選擇。可劉大娘憐她踏實肯乾,就和趙嬤嬤推薦了她。

和她一同去世子院子裡的,一共有四個丫鬟,霜華長得最為俏麗,本是老夫人院裡的丫鬟,老夫人做主讓她到世子院子裡管著點事。還有臘梅和懷綠,本是和她住一個通鋪的丫鬟,一起分到了這裡。

雖是粗使丫鬟,可世子從小在軍營長大,不習慣丫鬟伺候,因此院子沒有彆的丫鬟,她們就分到了兩個屋子,初雪晴和臘梅一個屋子。

在院子裡忙碌了一天,世子不是在書房,就是在專門為他練武建的小型演武場裡練武,初雪晴也沒什麼機會見到他。

可雖然見不到,晚上丫鬟們就寢前的夜談裡,也都離不開世子。

臘梅是個活潑的女孩,她比初雪晴小一歲。

雖是乾了一天的活,但是她的精力顯然因為初換地方還有些旺盛,拉著躺在床上的初雪晴說悄悄話:“冬雪,你聽說沒,世子自幼在軍營長大,身邊從不讓丫鬟伺候,都是小廝跟著,現在來到京城,老夫人硬要給他塞進來丫鬟,說是粗使丫鬟,其實是怕世子再大些,身邊連個丫鬟都沒有,不好直接配通房丫鬟。”

她說著,聲音又壓低了些:“你看那個霜華,一個二等丫鬟,自降身價來到世子的院子,其實老夫人就是拿咱們當幌子,讓霜華多在世子眼前晃著,等以後也方便提她。”

初雪晴雖不喜聊這些事情,但也耐著性子聽她說著。

從臘梅的口中,她大概了解了世子裴霽曦的為人。八歲喪母,跟著父親在軍營長大,看上去清冷疏離,但是對待下人也從不苛待。

大概是軍營磨煉了他的性子,大部分事情都自己去做,不像其他世家公子,穿衣洗澡都要人伺候,是以身邊也從來沒有什麼丫鬟。隻有兩個小廝,輕風和墨語。

“你知道世子兩個小廝嗎?墨語經常跟著世子出去,輕風在院子裡時間長,他可真是個話簍子,說起話來嘴都不停,怪不得世子一般都帶墨語出去,不帶他呢!”

初雪晴淡笑:“那和你比,誰更能說呢?”

臘梅佯作生氣:“好呀你個冬雪,怎麼能把我和那個話簍子比!”說著就去撓初雪晴的癢肉。

兩個人就在寒冷的冬夜裡,笑鬨著開始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