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顧清音被送到春明院,畢竟是在曦和堂出了事,老夫人喚來府醫給顧清音診治。
診治完,府醫前去複命。
老夫人問:“怎麼樣?”
府醫斟酌著回答:“大姑娘並無大礙,隻是神思有些不屬,在下開了幾幅安神的湯藥,修養幾日便好。”
老夫人暗鬆一口氣,府醫躬身退下。
來請安的女眷在顧清音暈厥後悉數離開,聯想起顧清音今日的種種反常,老夫人支走其他仆婦,問心腹喬嬤嬤:“阿音這回,你怎麼看?”
喬嬤嬤親手將丫鬟剛才呈上來的燕窩端至老夫人麵前的矮幾上,垂手站在羅漢床旁:“婢子以為,恐怕真是招了不乾淨的東西,大姑娘平日裡最為孝順,將您的教誨奉為圭臬,更彆說忤逆您,今日從進門起就不對勁。”
老夫人心裡也認同這個看法。
大孫女同其他姐妹不一樣,沒有父母幫著籌劃,也不像胞妹那樣早早就定下了婚約,府裡的六個姑娘中,隻有她的命運完全捏在自己手裡。
大孫女是明白人,正是因為知曉這一點,這些年才一直小意討好,學本事也好待人接物也好,力求儘善儘美,好使她能看到。
她不覺得大孫女有膽子跟她唱反調。
老夫人發愁:“這可如何是好?”
她指指矮幾對麵,示意喬嬤嬤坐下說。
喬嬤嬤明白老夫人的憂慮,這些孫女當中,大姑娘是最拔尖的,老夫人還想趁著開春宴會多帶她出去走動,最好得到某位貴夫人的親眼,嫁入權宦世家,回過幫襯娘家。
眼下她突然變得奇奇怪怪的,著實令人煩惱。
喬嬤嬤側著身子坐下來,麵向老夫人:“婢子聽人說,隔壁坊的慈泉庵來了個很厲害的師太,算命平陰間事的本事一流,不如請她來府裡看看。”
老夫人眼前一亮,但還是遲疑:“招搖撞騙的人多了,你確定不是道聽途說?”
喬嬤嬤:“千真萬確,婢子親自領教過。”
老夫人拍板:“那就將人請來,給她們這些姐妹都看看。”
她得到風聲,皇後娘娘將在禦花園裡舉辦瓊華宴,為太子以及幾名成年的皇子挑選正妃與側妃,皇子較多,這一回邀請的人也多,京城各大世家都可以攜帶一名待嫁的姑娘參加。
侯府因為公公錯判形勢被上流世家疏遠,好歹留下一個爵位,顧家這爵位在權貴麵前雖是個笑話,這次大概會有出現在那樣的宴會裡的資格,算是個重新擠入上流社會的絕好機會。
然而名額隻有一個,她卻有三位及笄的孫女。
她對孫女們的樣貌與才情有信心,但她活了大半輩子後明白,一個人能走多遠不光看模樣才情,還得看運道。
茲事體大,她不敢掉以輕心,找人算一算也好,看哪個孫女的運勢最好,誰最能助力家族翻身。
*
春明堂,府醫和老夫人派來幫忙的仆婦離開後,顧清時給兩個丫鬟交代了幾句,直奔顧清音的床榻前。
“人都走了,姐姐起來吧。”
顧清音睜開眼睛坐起來,看著顧清時笑。
顧清時不知道一向沉穩的姐姐為何如此,卻知道姐姐做任何事都有她的道理。
她挨著顧清音坐下,眉飛色舞道:“就該這樣,彆慣著她們,一個個占著姐姐的便宜,還要在言語上討巧,也該讓她們看看,咱可不是泥人捏的,不過嘛……”
顧清時頓了下:“姐姐下次有計劃一定要提前告訴我,方才在祖母那裡差點沒憋住笑。”
顧清音白皙的麵龐上還掛著輕鬆的笑容:“你就是個看熱鬨不嫌事大的。”
顧清時親昵地靠過去,挽著顧清音的手臂:“我隻知道,姐姐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我隻需跟著配合就行了。”
被妹妹這樣信賴,顧清音心裡暖暖的。
縱觀她的上輩子,她對誰都問心無愧,她對得住所有人,唯一對不住的隻有自己,唯一的遺憾是沒能護住妹妹,沒能讓她的一生順風順水。
直到多年之後,她成了滿朝稱頌的聖明皇太後時,她才知曉妹妹當年為了助她坐穩太後之位做了多大犧牲。
這一世,她絕對不會讓那樣的事情發生。
她不僅要改變自己的命,還要改變妹妹的命。
既然要幫妹妹改命,有些事她還需要妹妹配合,一味地瞞不是辦法。
於是,顧清音斂起笑容,想了想開口:“昨夜我夢見父親了。”
顧清時也收起笑容,認真看向顧清音,難怪姐姐從起床起就不正常。
顧清音開始編:“夢裡的爹爹過得很不好,一副形銷骨立的樣子,我問他為何如此,他說是為我愁的。爹爹在夢裡勸我離開京城,說我若留下一定命不久矣。他讓我回江城,將來離你越近越好。
這一點顧清音沒有亂說,前世她總共才活了三十二歲;後半部分就是她心中所盼了。
顧清時驚得忘了眨眼,原來姐姐並非裝神弄鬼啊。
可是真的會有這麼玄乎嗎?
她裝神弄鬼那麼多次也沒有真的見過鬼啊。
顧清音默默歎了口氣:“我一直不喜歡京城,之前是年紀小沒有辦法,其實爹爹托夢隻是個契機,我心底最盼望的是能和你一樣,將來回到江城。”
顧清時聽完心裡酸酸的。
當年父親就在江城任職,她們姐妹倆也在江城出生,那裡離京城一千多裡。若不是沒了依靠,何需來到這裡。
也怪她早些年調皮,隻覺得姐姐對她嚴厲,覺得姐姐跟祖母一樣古板,總不聽姐姐的話惹姐姐生氣。
後來慢慢長大,她在某一天突然明白過來,她之所以能保持著天真,敢做些大膽的事,是姐姐這些年一直在默默付出為她善後,姐姐這些年對祖母與長輩們的小意討好,最大收益人其實是她這個不懂事的自己。
顧清時當然想和姐姐在一起,就算成婚後也想離姐姐住得越近越好,但哪有可能呢。
在祖母眼中姐姐隻是聯姻的工具,好不容易長成可以待價而沽了,怎會放姐姐離開。
顧清時坐正,認真問顧清音:“那瓊華宴呢,姐姐不去了?”
她想起姐姐昨夜同她偷偷談及太子的文章時的口若懸河,以及提到太子的樣貌時不經意間透露出來的害羞與雀躍。
姐姐這些年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侯府生存下去與照顧她之上,在男女之間的事上遲鈍,她自己並不清楚這意味著什麼。
但她這個有未婚夫的人懂。
每個人或早或晚,都會遇見見之即喜的人,她早就有了,姐姐才遇見。
昨天夜裡,姐姐問了她一個問題:“你說……如果我想去瓊華宴,祖母會帶我去麼?”
顧清時還記得,一向沉靜的姐姐說完,就不自在地紅了臉。
自從知曉姐姐的不容易後,她就想為姐姐分擔些什麼,於是,平日裡在和丫鬟嬉鬨時,以及跟曦和堂裡的嬤嬤們逗趣時留了個心眼,好使姐姐在應對祖母時能更從容些。
比如最近,她知道了些叔母們與堂妹們不知道的事。
祖母去求見了多年前的老姐妹,計劃帶一個孫女去參加瓊華宴;喬嬤嬤前一陣總去慈安寺。
這些事她都會事無巨細告訴姐姐。
她還記得姐姐解釋時語氣認真:“我想著,與其將來被祖母指給完全不了解的人,不如直接嫁去皇家,若是運氣好能當個王妃,腰杆子能硬些,還能幫襯到侯府,也算抱了祖母的養育之恩。”
她打趣:“姐姐最想的,是當太子妃吧。”
“我沒有。”姐姐下意識嗔道,懵懂又羞澀的表情鮮活極了。
這一刻,她才深切地感受到姐姐也不過比她大上一刻鐘,而不是大了好幾歲似的。
姐姐的聲音軟軟的,她真的什麼都不懂:“若能如此,祖母一定會更高興。”
聞言,她忍不住開懷笑起來,在燭光下陪姐姐認真分析。
府裡及笄的孫女有三個,她們姐妹倆與顧清晚,她有婚約不用去。雖然論樣貌與才學姐姐都比顧清晚強,但嫁入皇家是一步登天的喜事,這樣的好機會二嬸不會無動於衷,所以祖母最後究竟帶誰去還不一定。
“算了,”姐姐雖然有所掩飾,可她又何嘗看不出來她的失望,“同在一個屋簷下,爭爭搶搶不好看,祖母和二嬸都該生氣了,隨其自然吧,去不去都行。”
她真是心疼這樣的姐姐,想去又不敢爭。
那一刻,她想幫姐姐的心格外強烈,鼓勵她:“姐姐年歲最長,本來就該你去。”
姐姐的眼睛亮了:“的確。”
她大腦飛轉,一定要幫姐姐:“我有辦法。”
其實她們都知道,去參加瓊華宴的人那麼多,各方麵都特彆出彩的女子肯定也不少,侯府的人去了選上的王妃的幾率微乎其微,更彆說是當選為太子妃。
她想,讓姐姐去看一眼讓她想起來就高興的男子也好啊;她更知道,以姐姐的性子,她一定也是這樣想。
就去看一眼。
出乎意料的是,才過了一夜,姐姐的態度變了。
“不去。”顧清音語氣堅決。
顧清時不解:“為何?”
顧清音不好告訴妹妹她前世去過,結果是再也沒有為自己活過,為蕭惟凜張羅選妃、處理嬪妃間的爭風吃醋、頂著國母的頭銜殫精竭慮替蕭惟凜撫育子嗣,最後落得個被卸磨殺驢的下場。
真是夠夠的了。
她就是死,也不想再踏入重重宮苑。
顧清音:“都說一入宮門深似海,我想了想,還是回江城好,離你近,祖母也管不著。”
顧清時卻很難過,悶悶道:“這當然是最理想的情況,可也是最不可能的,祖母可不是為了那份孺慕之情將你我養大。我已經有婚約,祖母嫌棄我沒有用處卻也沒辦法,她怎麼可能讓姐姐你離開。”
她倒是想幫姐姐逃離侯府,可她們兩個孤女,又有什麼好辦法呢?
顧清音越想越傷心,眼睛裡湧出淚來。
還有的她沒好說,免得雪上加霜。
姐姐的婚事肯定由祖母做主,她總覺得祖母隻會考慮侯府的利益,絕對不會考慮姐姐的喜好。
就算這一場瓊華宴不會有實質性的收獲,將來有點可供回憶的念想也好啊。
顧清音掏出帕子,替妹妹擦去淚水,柔聲道:“你彆擔心,我有辦法。”
顧清時知道,姐姐又在哄她了,賭氣不看她。
顧清音無奈,歪頭追上妹妹的目光,自信滿滿告訴她:“我真的有辦法。”
說起來,還是受妹妹前世那些令人哭笑不得的做法的啟發,這一回,她一定能離蕭惟凜、離京城遠遠地。
並且,她還得動作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