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老夫人掀開眼簾,隻淡淡看了元氏一眼。
元氏與老夫人多年婆媳,不論事好事歹,總歸有些基本的默契。
這淡淡的一瞥,元氏知道老夫人不想就這個話題再談下去。
她微微一笑,故作自然招呼垂首侍立在一旁的丫鬟:“主子們都站這麼久了,你們還愣著做什麼,還不伺候主子們給老夫人請安。”
府裡的中青兩代男子隻需在逢年過年和休沐放假時才來請安,這就算人齊了。
原本眼觀鼻鼻觀心的丫鬟們有序走動起來,在老夫人的羅漢床前分三排放下八個蒲團。
老夫人一共有三個嫡親兒子與一個庶子,長子長媳已經亡故,庶子外放當了個縣令,剩餘兩個嫡親兒子在跟前。
所以第一排兩個是元氏以及三夫人江氏的。
孫輩的按長幼,第二排從右到左是顧清音姐妹倆和顧清晚;第三排是三房的三個女兒,顧清韶、顧清昭以及顧清晗,三人中顧清昭乃江氏所出。
這才隻是改變命運的開始,有些事得慢慢來,顧清音並不指望幾句話就有實質性的作用,先讓眾人知曉她的態度便可。
於是她沒再說什麼,和其他人一起跪在蒲團上,雙手加眉,彎腰下去:“恭請祖母福安。”
隻不過從這一跪開始,她對這位高高在上的老夫人不再恭順,也不會以為從前的那些打壓是為了她好。
老夫人繼續緩緩撥弄佛珠,慢聲開口:“都起來吧。”
一眾夫人姑娘在丫鬟們的攙扶下起身,按年齡尊卑在兩旁的圈椅上落座。
“阿音,”老夫人看向東麵第二把椅子上的顧清音,“昨日是你第一個發現蕭公子,當真沒有聽清他來頭?”
顧清音在心裡冷笑,老夫人其實已經弄清楚蕭惟凜的身份,這是在試探她。
顧清音和前世一樣輕輕搖頭:“孫女沒聽見。”
顧清時低頭看著百福裙上的花紋。
其實顧清音聽見了。
前世昨日,蕭惟凜原本要去隔壁楊家尋人,結果誤打誤撞被人帶進府裡,那時她們這幾個女孩子被祖母安排去花園裡采集迎春花。
她走最前麵,第一個發現花園裡有外男,刻在骨子裡的禮教令她連忙退回去,並阻止隨後而來的妹妹們往前走。
她聽出蕭惟凜想隱瞞身份,但侍衛大意,喚了他聲殿下。
他姓蕭,很年輕,被人稱為殿下,結合之前了解過的,不難猜出他是當朝太子。
前世她因為私心故作不知,隻偷偷告訴了唯一的妹妹,這一世她不想同蕭惟凜有任何瓜葛,當然不會跟祖母說,避免一切扯上乾係的可能。
坐在顧清清下首的顧清晚不信,哼道:“怎麼可能,你到花園裡的時候他們就在了,肯定聽到了什麼,不然你為何一直盯著他看。”
前世被這樣質問時,顧清音心慌得厲害,差點暴露藏起來的秘密。
昨日之前,她讀過他流傳出來的文章,從那些飛揚恣肆的文字裡感覺到當朝太子是個胸懷寬廣且有手段之人。
第一次見到真人時,她興許真的不經意間看了幾眼。
但顧清音此刻心如死水,為前世那點小心思感到晦氣。
她反問顧清晚:“你沒看,你隻是偷偷讓人畫他的畫像。”
坐在顧清音對麵的顧清時很意外姐姐的回答,抬頭看過來,漂亮的眼睛眨呀眨的。
顧清晚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對顧清音怒目而視:“我沒有!”
顧清音始終神色泰然。
這就是重生的好處了,能提前知曉諸多事情的真相。
她慢悠悠開口:“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顧清時興奮地想,姐姐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
十二歲的顧清昭坐在顧清晚下首,見狀也慌了,畫是她迫於顧清晚的淫威偷偷畫的,這下脫不了乾係。
她怕顧清晚誤會,小心翼翼扯著顧清晚的衣袖辯解:“三姐姐我沒出賣你,我隻是向大姐姐借了些畫材,這是大姐姐自己猜到的。”
將三姐妹的話聯係到一起,真相就一目了然了。
“夠了!”
嘩啦一陣響動,老夫人將手裡的佛珠重重扣在羅漢床上。
她冷冷看向三個孫女:“平日裡讀的書都讀到哪裡去了,都是一起長大的姐妹,竟然為了個男子當堂爭執,這成何體統!
我常常跟你們說,顧家不比彆家,出過三位皇後,顧家的女子從來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往一處使勁家族才會昌盛。我讓你們團結,讓你們相親相愛,一個個將我的話當耳旁風了!”
團結?相親相愛?
顧清音垂眸,掩下眼底濃濃的諷刺。
她是女子,知道婚事就相當於女子的第二條命,雖與堂妹們在閨中有過吵鬨,但她希望她們每一個人都好。
所以,對於堂妹們的婚事她都很上心,能幫就幫。
就這,祖母還不滿意。
祖母見她不受寵,成親一年多肚子也沒有動靜,於是將婚事高不成低不就的三房庶長女顧清韶帶進宮。明麵上是讓堂妹來宮裡陪她住一段時日,實則是想將她將顧清韶送到蕭惟凜的床上,美其名曰幫她固寵,進一步穩住顧家的地位。
她差點被祖母說服,信了是自己性子太冷才得不到蕭惟凜歡心,她一度懷疑自己不答應就是對不起家族。
可惜蕭惟凜看不上顧清韶。
結果,祖母怪她這個姐姐不懂得顧全大局,沒有用儘全力,不肯為家族的興盛做長遠打算。
蕭惟凜駕崩後,在她最難那幾年,除了親妹妹,顧家上下沒有一個同她一條心的,他們生怕她坐不穩這個太後之位,反而累及家族。
見狀不對,元氏連忙表態:“母親教訓的是。”
她回頭看向還怨氣重重的女兒,低斥道:“還不向祖母承認錯誤。”
顧清昭看了眼斜前方飽含擔憂、但有些不知所措的母親,學著顧清晚的樣子站起來,姐妹倆異口同聲:“祖母,阿晚/阿昭錯了,下回再也不敢了。”
這還差不多,老夫人頗為受用。
但看到顧清音不言不語的樣子,心裡還覺得有些堵。
大孫女跟長子一個性子,模樣好才學也好,就是性子沉悶,還死倔死倔的,不時常打壓一下,會滋生出她的膽。
老夫人沉聲開口:“阿音你跪下。”
顧清音緩緩抬起頭,看向老夫人頗為威嚴的臉。
嗬,又來了。
老夫人麵帶慍色,唇角的八字紋隨著她開口上下跳躍:“你是長姐,發現不好的端倪不規勸妹妹們,還在長輩麵前拱火,真是越大越回去了,你先去祠堂反省,抄夠十遍家規再出來。”
對麵的顧清時憂心忡忡看向顧清音,準備替顧清音求情。
顧清音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
她才不去祠堂。
祠堂多冷啊,前世她每一回都真心實意祈求祖宗保佑,當上太子妃和皇後後給祖宗做了那麼多法事,怎麼不見祖宗保佑過她一次。
“爹,”顧清音突然朝老夫人與元氏之間開口,然後自然而然站起來,對著虛空綻出飽含依戀的笑容,“您怎麼來了?”
聞言,屋中的女眷們傻眼了。
這是怎麼回事,真鬨鬼了?所以大姑娘才這樣反常?
隻有顧清時心裡滿是激動,姐姐怎麼將她裝神弄鬼鬨著玩時的這招用上了。
老夫人嚇了個激靈,這一刻她莫名想起那些噩夢,夢裡長子責備她偏心。
顧清音不動聲色將眾人的表情收入眼底。
她這樣故作玄虛並非無的放矢,她一個好端端的人,突然性情大變太過突兀,她在夜裡伺疾時聽過祖母在夢中讓父親原諒她,這是她自救的第一步。
“姐姐!”
顧清時驚呼出聲,強忍著內心的雀躍,假裝擔憂走上前抱住顧清音。
顧清音兩眼一閉,順勢倒在顧清時懷中。
在眾人的目瞪口呆中,顧清時長睫一眨,圓潤水亮的眼中迸出淚花來:“姐姐你這是怎麼了?彆嚇我……”
*
顧清音倒下的瞬間,東宮裡的蕭惟凜放下手中的奏折,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重生了。
今日早上重生的。
他自出生就是太子,但父皇兒子太多,有大誌的也不少,他這個太子當得危機四伏。
直到成婚之後,才算徹底坐穩太子之位。
二十一歲那年他成功禦極,總算可以放開手腳,那兩年他可謂宵衣旰食,一刻也不願放鬆,總算開創出理想的好局麵。
可惜在連續三晚熬夜處理政事之後,他突然感到一陣心悸,之後便倒地不起,匆匆交待幾句話後,就帶著遺憾離開了人世。
他不甘心。
他為這個位置準備了太久,對他的江山有著無儘構想,他還來不及大展宏圖;再有一點,他唯一的兒子才兩歲多,他好不容易從一眾兄弟中衝殺出來,他的皇位極有可能又被兄弟們奪回去。
若是那樣,他死不瞑目。
於是,他在死前將目光牢牢盯在他那個看起來不聲不響,實則能將複雜的後宮之事處理得井井有條的皇後顧氏身上。
他告訴她幾個名字,讓她務必與他們配合,培養好他唯一的兒子,守好他的江山。
那可憐人含著淚應了,漂亮眼睛裡蘊含著堅定。
這其實不足以令他放心。
閉眼前他喚來心腹留下兩道遺詔,一道是冊立太子,一道是關於她的。
可即便做好這一切,他還是不放心。
許是他的執念太過深重,又或是遇上了某種機緣,身死之後,他的神魂沒有跟著消散,留在他前世最喜歡待的禦書房裡。
雖然他去不了彆的地方,從顧氏和太子偶爾出現在禦書房的身影裡,從負責掃灑的宮女太監的對談中,他知道顧氏沒有辜負他的囑托。
沒讓人奪走他打下的江山,顧氏將他的兒子也教得很好。
聽到兒子親政時政治清明,海晏河清,他再沒什麼不放心的了,終於放心進入輪回。
沒想到,上蒼眷顧了他一回。
他重生了!
在一旁看得再高興,哪有親自大施拳腳來得痛快!
蕭惟凜越想越激動,再也坐不住,從書案前站起來看向窗外。
正所謂人心情一好,看什麼都順眼,就在這紅牆黃瓦之間,哪怕隻是看著東宮裡的仆從來來往往,他也無比暢快。
不會有人知曉,在他以魂魄的形態飄在禦書房裡的那些年,他無數次設想過假如他沒死的場景。
關於政事上,他與前世會有許多改變。至於個人的人生大事,倒不需太多變動。
顧清音雖木訥了些,論能力秉性,的確當得起一國之母。
那就繼續選她算了,其實換個人他未必安心,也隻有她當皇後他才放心。前世他似乎對她不算好,這一世倒是有必要對她好些。
又將重生後的打算盤算一遍,蕭惟凜放肆揚起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