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拉舉著一盞防風燈,穿過旅館一樓狹長的側廊,向走廊最深處的房間走去。
走廊裡幾乎沒有多餘的光線,防風燈的燈油在黑暗裡燃燒著,顯得走廊比它原本的樣子更加狹窄逼仄,橙黃色的光線隻堪堪照亮了旅館女老板的腳尖前方,和她的小半張臉——在這個正常人看起來都會有些猙獰的光線下,她的神色顯得十分平靜,簡直要讓人懷疑,防風燈照亮的其實不是什麼人,而是一尊聖徒的塑像。
她的腳步並不緩慢,鞋跟敲擊在老舊的地板上,發出一連串沉悶的響聲。這使得她沒有提燈的那隻手晃得幅度有些大,手裡的肉湯也隨著腳步的悶響來回晃蕩,一些湯溢出碗沿,落在托盤上,洇濕了一旁的毛巾。
可薩拉卻好像絲毫未覺,目不斜視地走到走廊儘頭,輕巧地敲了敲門。
“父親,我來送晚飯了。”
她並沒有特意等待屋裡人聲的回複,便直接打開了門。
房間裡一片昏暗,即使是窗外的月光,也幾乎都被蝴蝶的翅膀擋下。薩拉徑直走了進去,毫無障礙地走到了房間的一角,放下防風燈,照亮了矮桌上半支沒點燃的蠟燭,也照亮了一旁狹窄的木床上,老人蒼白皺縮的臉。
“……燭……”
“我帶燈來了,父親。”薩拉把托盤也放到桌上,拿起毛巾擦掉老人額頭的虛汗,“用不著蠟燭。”
老人含糊地叫了兩聲,從被子裡抽出一支胳膊,高高揚起。
這個動作他大概是做過無數遍了,他做得毫不猶豫,沒有一點拖泥帶水,五指並攏的手掌已經落到了薩拉的耳側。
但他的手臂已經太瘦弱了,這一巴掌沒能達到他想要的效果,隻在薩拉的臉頰上碰出一聲輕響。
“……您一定要點蠟燭?好吧。”薩拉的神色依舊平靜,甚至非常溫和,麵對父親突如其來的巴掌,她沒有絲毫的躲避,恍若未覺地繼續著她的動作。
蠟燭也亮起來了,幾乎照亮了老人的整張臉。他的下巴看上去有些歪,好像已經不能完全受到主人的控製;帶著泡沫的口水從一邊嘴角流下來,粘得整個下巴與肩頸之間都泛著腥臭的濕氣。
薩拉再次拿起毛巾,擦掉那些口水,又扯了一下同樣散發著腐爛般臭氣的枕頭,幫著她的父親微微起身,靠在床頭。
“今天的晚飯是您喜歡的肉湯。”她說,“不是肉沫,不是肉被客人吃掉留下的湯,也不是您兒子拋下尊嚴下廚做的。”
“您應當很高興才是。”
“……少……餓……”
“放心。”他的女兒舀起一勺帶著肉塊的湯,送到他嘴邊,“要是不夠的話,我就再去給您乘一碗來。”
“今天的湯做了很多。”
“……山……山姆……山姆……”
“放心吧。”薩拉說,“放心吧。”
她用一隻手虛虛托住父親的下巴,看著他喝完一勺湯,又舀起下一勺。
“您看起來很喜歡今天的湯。”她說,“能讓您滿意真是太好了。”
老人轉動著他渾濁的眼珠,幾乎是奇怪地看了女兒一眼,喉嚨裡滾出兩聲不成調的音節,又掙紮著要去夠停在嘴邊的勺子,伸著脖子喝下第二口湯。
他的女兒眼睛也沒眨一下,又舀起第三勺。
“今天天氣很不錯。”她說,“山姆有沒有和您說過這個?”
她又喂給父親一勺湯。
“也是,他平常也不怎麼來看您,不然您也不會總是吵著要見他。”
又一勺。
“那我猜,他也沒有告訴你,今天教堂裡又死人了吧?”
又一勺。
“哎,彆激動。”
又一勺。
“看來他是什麼也沒告訴你了。”
又一勺。
“老約翰遜的兒子昨天死了,他今天也一樣。”
又一勺。
“哦,對了,還有你討厭的神父先生。”
又一勺。
“真可惜……”
又一勺,這次薩拉把勺子停在了父親嘴邊,她的父親卻沒有著急去喝下一口。
“真可惜。”她慢慢地說,“我本來沒想讓老約翰遜和他兒子死。”
“您說,哥哥現在去哪了呢?”
她的手還托著父親的下巴,手指微微用力,幾乎是掐著那張還在不斷淌著惡臭口水的嘴,把手裡的勺子和肉湯強硬地塞進父親嘴裡。
“肉湯好喝嗎,父親?”她溫柔地輕聲詢問,臉上帶著些許不合時宜的愉悅,“您該再多喝點,這樣山姆也會高興的。”
老人在她的手中掙紮著,不停地搖著頭,嘴裡發出嗚嗚的喊聲。那些肉湯和口水一起從嘴角噴出來,濺濕了枕頭被褥,還有薩拉的袖口。
”哎,您不該這樣。”她說,依舊慢悠悠地,“要是您的兒子知道,這些肉被您這樣白白浪費,他該多難過啊。”
老人側過頭,極力對女兒瞪著他泛黃的眼珠,喉嚨裡發出“嗬嗬”的響聲。他似乎是想說些什麼,但是最終,隻有渾濁的、帶著鹹味的液體流到他溝壑縱橫的麵頰上。
“您怎麼哭了呢?”薩拉直起身子,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這樣可不行,哭哭啼啼的也太脆弱了,和母親一樣,不像個樣子。”
“對吧?”
老人大張著嘴,劇烈地抽著氣,聽起來像個壞掉的風箱。
他的女兒並沒有理會他這幅快要背過去的樣子,腳步輕快地走到窗邊。
“屋裡的空氣好像不太好,父親。”她說,手指已經搭在了窗戶的插銷上,“您想透透氣嗎?我把窗戶打開吧。”
窗戶在她說完這句話前已經應聲打開,無數的蝴蝶湧進房間,落在沒喝完的肉湯上,蠟燭燃燒的火焰上,老人大張著的嘴裡。
蠟燭上那簇燃燒著的火苗在無數瘋狂撲打的翅膀中間熄滅了,老人急促的呼吸聲也在那些翅膀的聲音裡消失,隻有桌上的防風燈還靜靜地矗立著,和把它帶來的薩拉一樣安然無恙。
薩拉背對著父親的床鋪,伸開雙手,像是在迎接什麼的到來一般,露出一個扭曲的微笑來。
房間的門卻在一聲巨響中被推開了。
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揮開麵前擋住視線的蝴蝶。
“你在這。”卡裡斯托說,紫眼睛裡第一次迸發出極其強烈的情緒——那是一種真實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