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高挑的青年,一襲白衣出塵,烏發自然披落,鬢邊一縷紮成辮子束向腦後。麵色蒼白,五官秀麗精致,一雙眼睛尤其好看,形若桃花,眸子呈剔透的褐色。
病美人。
許妙儀腦海中不自覺地浮現出這三個字。
她正欣賞著這美好的畫麵,熟料忽然有一個男人匆匆闖入,徑直撞上白衣青年。
男人以一種極其誇張的姿態朝後倒去,同時手中木盒飛出,“哐啷”一聲砸落在不遠處的地方,盒蓋摔開,湧出數枚碎裂瓷片,零碎鋪了滿地。
周圍不少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來。
“哎呦!這可是明窯燒出來的上好瓷器啊!!!”男人哀嚎起來,毛毛蟲般粗厚的眉毛撇成“八”字,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
若非許妙儀清楚看見方才一幕,隻怕是也要同情他了。
男人惡狠狠看向白衣青年,道:“這是你撞的,你得賠!”
青年失笑,低聲說了句什麼。
許妙儀聽不清,但看口型應該是:“明明是你自己撞的我。”
“你!你這後生怎麼這麼不要臉!”男人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虧你說得出來!”
“就是啊,我們都看見了,就是你撞的他!”不知圍觀人群中的誰嚷嚷了這麼一句。
還有人附和:“就是,我也看見了!”
看來還是團夥作案。
許妙儀看得氣血翻湧,又想這是個出風頭的好機會,於是一拍桌子,猛然起身往樓梯口走。
蕭韞也瞧見了方才一幕,知道許妙儀想來個“一箭雙雕”,於是也起身跟了上去。
大街上,男人從懷中掏出一張寫滿字且蓋有紅印的紙高高舉起,道:“大家夥可看清楚了,這是明窯開的票據,是購買憑證!”
圍觀眾人翹首以觀,紛紛發出感歎——
“這有印,應該是真的吧?”
“哇,居然是真的!”
……
男人眼中劃過幾分得意,氣勢洶洶地聲討白衣青年:“這上麵白紙黑字寫了,我花三千五百文買的,你得賠!不然你今天彆想走了!”
圍觀群眾七嘴八舌地討論著,但都是偏向男人的——
“年輕人毛毛躁躁的!”
“哎呀,快賠吧!臉皮怎麼那麼厚呢?”
青年抿唇不語,秀眉輕顰,秋水般的眸中透出憂鬱。
這時,一道男聲朗然響起:“既然這瓷器價貴,你為何不將給盒子上鎖?”
眾人循聲看去,隻見說話者是個麵上覆蓋著紫色胎記的青年。
無人注意到,白衣青年眼中劃過一抹詫異,隨即微微眯眼,眸光變得幽深。
男人神情一僵,爭辯道:“我一時忘記了!誰曾想會被這個毛頭小子撞到!”
許妙儀冷笑一聲,譏諷道:“究竟是忘記了,還是有意為之,你心裡有數。”
此言一出,人群中出現了不少倒戈之音。
“你!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青天白日的,你可不要胡說八道!”男人惱怒地瞪大了眼。
這時,又一道男聲響起,道:“你這根本不是南窯的品質,隻是個贗品罷了。”
許妙儀側頭看去,隻見蕭韞撚著一片碎瓷,神情譏諷。
男人啐了一聲,罵道:“放你娘的狗屁!這就是明窯的!”
蕭韞挑眉,道:“明窯的瓷器之所以價貴,自然是因為品質好。而你這瓷片的切麵,尚有明顯的黏土特性,怎麼可能是明窯出品?”
說著,他拿給身後的群眾展示。
“誒,這怎麼跟我家的碗差不多呢?”
“就是啊,明窯應該不是這種品質吧……”
至此,風向徹底轉變。
男人轉了轉眼珠,強自鎮定下來,道:“好吧,這其實是次品,但不管怎麼說也還是明窯出品!就是比一般的瓷器要貴!”
蕭韞嗤笑一聲,道:“既然如此,那不如我們找明窯的匠人來認認,可好?”
男人不說話了,麵上唯餘驚慌。
“原來是個碰瓷的啊!”有人叫道。
又有人提議道:“咱們把這個死騙子扭送到官府去!”
於是人群一擁而上,蕭許兩人功成身退。
二人本打算直接離開,誰料沒走幾步便被人攔住了路——正是那白衣青年。
青年鄭重地叉手朝兩人一拜,道:“二位郎君大恩大義,在下實在不勝感激……”
他聲音溫潤,一派如玉郎君的氣度。
“舉手之勞罷了,不必多禮。”許妙儀連忙笑著推辭。
見青年啟唇還欲說些什麼,許妙儀拉起蕭韞就跑,一路狂奔,直到醫館二樓才停下來。
許妙儀氣喘籲籲,用手撫著胸膛給自己順氣兒。
“你還準備牽到什麼時候?”蕭韞冷不丁地開口,語氣不善。
許妙儀這才意識到他們的手還牽在一起,於是連忙收回手。
蕭韞抿了抿唇,一言不發地到窗邊位置坐下。
許妙儀坐在蕭韞對麵,並未察覺到他的異常,自顧自地品鑒糕點。
蕭韞眉頭緊蹙,心煩意亂。
明明許妙儀的手已經離開,卻仍有溫度和觸感殘留……
終於,他站起身來:“我下去一趟。”
“你做什麼去?”許妙儀問。
蕭韞搪塞道:“如廁。”
許妙儀“哦”了一聲。
冰涼刺骨的水自掌心淌過,蕭韞的心方漸漸寧靜下來。他輕籲一口氣,暗想:自己最近一定是太累了……
蕭韞回來時,許妙儀敏銳注意到他雙手通紅,忍不住詢問:“你手怎麼了?”
“洗手了。”蕭韞下意識地將手往後藏。
許妙儀“哦”了一聲,隻當是貴族子弟慣有的潔癖,並沒有多想。
用膳期間,許妙儀敏銳地察覺到了暗中的窺視,於是低聲對蕭韞道:“魚兒上鉤了。”
蕭韞麵色也十分凝重,低低“嗯”了一聲,道:“我感覺到了。”
許妙儀揚起唇角,道:“終於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啊。”
蕭韞看了許妙儀一眼,眼神複雜,欲言又止。
也不知這究竟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用完膳時,已是暮色四合。
走到規劃好的岔路口時,蕭韞猶豫片刻,抬手搭上許妙儀的肩,鄭重道:“彆怕,放心大膽地走。”
“誰怕了?”許妙儀不屑道。
蕭韞失笑。
“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許妙儀溫聲寬慰著,也拍了拍蕭韞的肩。隨後,她後退轉身,毅然決然地往夜色深處走去。
蕭韞的手滯留在空中,好一會兒才緩慢收回。
目送許妙儀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黑暗中,他方轉身而去,繞到巷子的出口,準備做接應。
然而,他忐忑地等候了許久,卻始終沒有聽到有打鬥的聲音。
而比兵戈之音更先到來的,是許妙儀。
見許妙儀完好無損,蕭韞心裡更是五味雜陳:既有慶幸,也有一絲淡淡的失望……
“他沒有出現。”許妙儀神情凝重,聲音低沉。
蕭韞道:“是我們低估他了——罷了,先回去吧。”
二人於是一同往回走,氣氛沉默。
許妙忽然開口:“瘋子的腦回路往往與常人不同,你說他會不會反其道而行?”
“怎麼說?”
“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最危險的地方。”許妙儀意味深長道。
蕭韞瞬間領會到了許妙儀的意思,道:“可以一試。”
*
翌日,蕭許兩人回到彆院。
如同前幾日養傷時,他們逗貓、散步、看書、寫字、聊天,過得十分悠閒。
是夜,二人在書房裡看書。蕭韞坐在案後的主座,許妙儀則坐在下方靠門一側的椅子上。
滿室唯有翻書的聲音和偶爾的燭火劈啪聲,氣氛分外寧靜祥和。
“郎君,奴婢來送點心。”外間忽然響起一道恭敬的男聲。
“進來。”蕭韞道。
門被推開,一個仆從打扮的人端著托盤進來了。他雖是低眉弓腰,卻仍不能掩飾其身量之高大。
蕭許兩人不約而同地瞥了他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仿佛清風拂過水麵,隻帶起幾圈微弱的漣漪。
仆從恭敬地對蕭許二人行了個禮,將點心放在書案後,隨即轉身往外走。
然而就在他經過許妙儀身邊時,袖管中倏然射出一道銀光,迅猛地朝許妙儀飛去。
說時遲那時快,許妙儀迅速將書本立在麵前做遮擋。但令她意外的是,仍有一點寒光逼至眼前,恰好停在距她眼球寸餘處!她的心頭不禁猛然一顫:這本書可是有兩寸厚!
與此同時,仆從直起身子,從袖管中抽出匕首。頃刻之間,匕首化為一柄陌刀,直直朝許妙儀刺去。
好在一旁的蕭韞反應迅速,用力將手邊的硯台甩出,“鏗”的一聲打得長劍偏了方向。
許妙儀丟開書本,與自書案後躍出的蕭韞並肩而立。
男人停下動作三人就此無聲對峙。
許妙儀死死盯著對方那普通得找不出任何特點的臉,冷冷開口:“是你?”
男人扯出一個冷笑,聲音依舊嘶啞嘲哳:“沒錯,是我。我早說過,我們還會再見麵的。”
“這是在某的地盤,你未免也太自負了吧!”蕭韞拔高音量。
男人放聲大笑,道:“你說外頭那些侍衛嗎?我早就用藥給他們放倒了!你們如今手邊連劍都沒有,怎麼和我比?受死吧!”說罷,他再度起勢襲來。
蕭許兩人靈活躲避,先後跳出窗戶,狂徒也隨之追了出來。
狂徒速度很快,頃刻間就追到了兩人身後。眼見他伸手就能抓住他們的後領,卻不料對麵牆上突然射來兩道銀光,銀光後跟著兩道繩索。
狂徒被迫收回手,蕭許兩人趁機抓住繩索,被一股力帶著朝牆頭飛去。
狂徒麵色悚然一變,連忙朝甩出數枚飛鏢。其中一部分射向蕭許兩人腰背要害,其餘的則射向繩索。
然而,隻見數點銀光閃過,又聽“鏗鏗”幾聲,火星閃爍間,所有飛鏢居然都被彈飛開去!
就在這瞬息之間,蕭許兩人便翻過牆頭消失不見。隨即,四麵牆上冒出十幾個人影,數支利箭“簌簌簌”地朝狂徒飛射而來。
狂徒大驚失色,手中的陌刀幾乎舞出殘影。
然而,饒是他再怎麼厲害,也終究敵不過漫天箭雨。不出半刻,他渾身插滿箭矢,無力栽倒在地,口中溢出的鮮血糊了大半張臉。
片刻後,蕭許兩人來到狂徒身邊,垂眸冷冷睨著他。
狂徒尚未斷氣,雙眼如毒蛇般死死盯著二人。
“這招‘請君入甕’,閣下覺得如何?”蕭韞哂笑。
是了,今夜是他們做的一出戲。
先前,許妙儀猜想,鬼臉狂徒不是個走尋常路的人,或許會選擇深入敵營,在兩人最鬆懈的時候給予致命一擊。
於是蕭韞故意讓下屬放鬆巡邏,給狂徒可乘之機,來一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果不其然。
狂徒扯了扯嘴角,艱難地自喉頭擠出幾個字:“我、還、會、回、來……”
“回來?”許妙儀嗤笑一聲,拔劍狠狠在狂徒口補上一刀,罵道,“你下輩子投胎做畜生回來吧!”
狂徒身體一僵,徹底斷了氣。
許妙儀猛地抽回長劍,銀亮的劍尖帶起一串血花。
蕭韞忽而笑著感慨道:“有許兄這位軍師,某真是三生有幸啊。”
“少花言巧語。”許妙儀嗔著,唇角卻已然翹起。
蕭韞正色,吩咐一旁的李梧:“把他送去公廨。”
又交代了一些後續事項,蕭許兩人便動身回客棧。
罪人已經伏誅,明日城門封鎖就會解除,是以他們必須得在今晚與鏢局的人彙合。
此時已接近亥時,街上行人寥寥,隻零星幾家店麵開著。
行至一半,許妙儀突然道:“我有點餓,想在外麵吃些東西再回去——要不你先回去?”
她這一整日都在想狂徒的事情,沒什麼胃口,吃得不多。
蕭韞想了想,道:“特殊時期,為保證安全,某還是同許兄一道吧。正好,某也有些餓了。”
許妙儀沒想太多,直接應下:“行。”
兩人隨便走進一家飯館,坐下點菜。
沒多久,忽有一道白影進入兩人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