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仗(1 / 1)

曲紅葙多看了兩眼被翻開的門檻,舊土覆蓋上去之後,很快就又添了新雪。

就薄薄的一層,仿若便能蓋住先前所發生的一切。

待都離開了,緊緊合著的大門外,傳來了敲門聲。

白雲杉站在屋簷下撣著身上的雪,又忙跑去開門。

門外站著遠嫁的妹妹,她身後跟著妹夫外甥外甥女們,他陰鬱的麵容急忙收起,忙迎他們進院子。

“快進來,快進來。”

曲紅葙在屋裡倒水喝,聽見外麵傳來熱鬨的動靜,冷風中,也飄來一個中氣十足的女聲,且方言口音很重,起初聽是一點也沒有聽清楚,聽清楚了之後,也能聽懂說的什麼。

“哎呀,在蔗縣那邊,下暴雨,晚了兩天哦。”

“嘉承和新媳婦兒呢?”

白雲杉強顏歡笑,“都在家呢。”

白雲蔓聲音急得很,麵上滿是開心的笑,“真是計劃有變,擇聲和嘉承的婚事我這個當姑姑的,都沒能趕上。”

“老大家的才出月子,順帶帶她回娘家,小兒媳也揣著孩子,在城門外,讓她老娘接回去過幾天,真是都趕到一塊去了。”

婦人笑嗬嗬地,從談笑聲中聽得出來沒心沒肺。

可白雲杉和袁嬋卻努力裝出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的樣子。

她邊搬東西,邊招呼孩子們,“快叫舅姥。”

“舅姥。”

“舅姥。”

白雲蔓發現一個許久未見,卻又很麵熟的麵孔,那張俊俏的臉,挺拔的身材,有六七分逝去十幾年的二哥的影子。

“誌寅啊?”她的聲音由疑問到很準確地說出白誌寅的名字,“誌寅回來了。”

曲紅葙站在窗前,透過窗縫去看院子裡的情況,牽進來一架驢車和牛車。

看著院子裡才落下不久的雪,踩上了十幾雙大小不一的鞋印,也聽著樓下的歡聲笑語。

正猶豫著要不要下去打個招呼?心裡有十幾個小人在七嘴八舌。

“等人家熱鬨過了再去。”

“你是晚輩,晚輩該先去見過長輩。”

“你還有很多事情要忙呢,你的皮影戲文寫好了?匠人選好了?”

曲紅葙摁著腫脹的腦門,垂眸看著窗縫外中的景象,這個時候,出去也會和她們撞見。

手上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攥緊了拳頭,剛要轉身,卻撞見正從樓梯上來的白擇聲。

白擇聲揉搓著被凍僵的手,站在原地猶豫了片刻,走上前來,目光溫柔地俯視著她,柔聲道:“小姑回來,大嫂的娘家也來了人,今天可能,得陪親戚。”

曲紅葙眉頭皺著,沉沉地呼出一口氣,言語無奈地問:“所以呢?”

白擇聲暫且也沒有法子,聳聳肩膀,說話間注視著曲紅葙的臉色,放軟了聲音,“先下去,兵來將擋。”

曲紅葙腦子裡飛快地運轉起來,小聲問:“你的記憶裡,有沒有這些?”

白擇聲長歎一聲,麵色苦惱,可也不敢糊弄曲紅葙,沉思了須臾,短暫地抿一下唇,扯上一些笑意,在回答的模棱兩可。

“有是有,隻是,都是散開的,沒有這麼集中。”

話音還沒落下來,他就在心底裡思索起來,在尋找那些曾經以為用不到的記憶,逐字解析。

小姑回家是在年後,已是正月初,因倒春寒的緣故,他們一家子在這邊多待小半月。

給茉莉辦滿月酒後,他們才離開。而大嫂的娘家人更沒多待,當天夜裡就啟程。

想著想著,他晦暗的目光,就巧妙地轉移到了曲紅葙的小腹上,眼睛輕眨,不經意間輕聲歎息。

曲紅葙看他這個反應,順著他看過來的視線瞄了一眼,眉頭緊皺,也很快就明白了這短暫的一瞥是什麼意思,忙雙手交疊,放置於小腹上,嚴肅地瞧著他,“還看?”

白擇聲眉頭緊鎖,小心思被抓到,尷尬地摸摸鼻子,用一聲輕咳掩飾自己的尷尬,側開身子,可眼角的餘光還是滯留在曲紅葙的身上。

樓下傳來熱鬨,白擇聲豎起耳朵去聽了片刻,都是小姑的爽朗笑聲。

白擇聲明白,小姑不是好對付的。

前些年小姑一個人回來的時候,說話都夾槍帶棒的,句句都是諷刺。

娘念及她遠嫁,幾年不回家一趟,她老遠回來和父母難得團聚,就沒有與她計較,誰料她得寸進尺,處處不饒人。

白擇聲思及此,忙對曲紅葙柔聲道:“幫我一個忙,去幫娘解圍。”

“解圍?”曲紅葙不解,在猶豫中,手腕被白擇聲捏住,將她帶往樓下。

踩著樓梯的動靜踢踢踏踏的,心思也亂成麻團。

白擇聲順手撈起門牆上掛著的傘,回眸間,捕捉到曲紅葙麵上顯現的不快,“莫慌。”

曲紅葙吐槽:“慌個鬼,我那有一堆事情沒做完,現在要跟你忽悠親戚。”

白擇聲被噎,腳下的步子有些停住,正思索間,就看見袁嬋一點的身影往這邊走來,他唇角上揚,向曲紅葙服軟:“等幫過我這一陣,任你差遣。”

曲紅葙卻不以為意,對他說的這話沒有放在心上,心裡想的是,海輕山準他一個月的傷假,等痊愈了之後再回去當差。

王晚和王綺的案子全都交於郗言學和王婷。

一想到王晚,就想到原主二叔又沒了妻子,獨留幾個孩子與他相依為命。

回想去吊唁的那天,二叔神情憔悴,比之前蒼老了很多,兩眼深陷,沒有點精神,呆呆地坐在屋簷下,眼神空空地望著前方。

冷風猛地吹來,將她扯回現實。

袁嬋麵露難色,瞧著白擇聲,見到發怔的曲紅葙回過神來,喉間癢癢的,輕聲道:“擇聲。”

她的難以啟齒,都被白擇聲看在眼裡,知道她的為難,也慢慢地上前,寬慰著她:“娘,要做些什麼?”

袁嬋悲傷的眼睛裡流露出來溫柔的光澤,鼻尖微酸,險些落下淚來,急忙轉身,聲音輕快,“先去穩住你小姑。”

白雲蔓看似豆腐嘴,可實際上,是個妥妥的刀子心。

白擇聲和曲紅葙對視了一眼,跟上袁嬋的腳步,到了正廳,熱鬨的氣氛撲麵而來。

而曲紅葙第一時間感覺到的,是在角落裡投射過來的眼神,溫柔至極。

隻輕輕地抬眸,就撞上了白誌寅的視線,急忙側頭,錯開與他對視的視線。

白雲蔓這時款款上來,在袁嬋麵前站定,聲音柔和卻帶著陰陽怪氣:“大嫂,這就是你三兒媳?長得這標誌喲~”

袁嬋淡淡地瞧她一眼,聲線很輕:“嗯。”

曲紅葙眉頭微皺,怎麼聽著,白雲蔓說的話不是很對味呢,短暫地抬眸間,看見她迅速收回的狠戾,那種高高在上,一手遮天的氣勢。

“小姑!”曲紅葙喊了一聲,快速地在人群中瞄了幾眼,是白雲蔓的孩子孫孫們,與王紅英的娘家人。

白雲蔓完全不顧袁嬋的感受,繼續說:“大嫂有福氣喲!三個兒媳都這麼標誌!”

她上手來抓著曲紅葙的手腕,滿臉笑容,笑得十分燦爛,又瞧著在不遠處站著的莊竹芳,目光犀利,“大嫂有福氣,來年還能再添兩個乖孫孫。”

袁嬋麵上笑意淡漠,輕點了下巴:“嗯,借你吉言。”

她抬眼,看了四個兒子一眼,柔聲吩咐道:“闃安,擇聲,嘉承,誌寅,你們四個去買食材,酒也來些。”

白雲蔓一聽這意思,眉頭突地緊鎖,說教一番:“喲,大嫂,這可不行,這都是女人的活,得讓老三媳婦和老四媳婦去。”

她眼神雖溫和,卻在看向曲紅葙和莊竹芳時,有一時說不清的意味:“你們這些當兒媳的,該有些眼力見,彆讓婆婆給你們派活啊?”

她又隨意地看了一些不熟的麵孔,眼裡不屑,說話怪腔怪調的:“我看這次來的親戚不少啊,得做調和一點哦。”

袁嬋捏緊了拳頭,附和一下:“是要做調和一些。”

白闃安看見了袁嬋的捏拳頭的動作,上前一步,護母心切,言語敲打,“小姑,我們本已分家,過自己的小家,是看你們來了,我娘才叫我們哥幾個去,您也知道的,家裡向來都是男子下廚,爹和祖父不也是做了多少年的羹湯,現在輪到我們,怎麼你還有意見?”

白雲蔓敏捷地捕捉到關鍵詞,眼裡不經意透出的詫異加深:“分家?”

“不妥吧!”很快,她就又開始說教,“這父母尚在,就分家,有些大逆不道了。”

“嗬嗬!”白闃安笑意很輕,“難為小姑了,這麼大老遠回來,隻為說教這些,難道不該是和祖父祖母敘敘舊嘛?”

白雲蔓聽出弦外之音,冷喝道:“你這孩子,怎麼還說起姑姑了?”

白闃安凝視著她。

白雲蔓發覺氣氛不對,總覺得哪裡不對,退讓了一步,擺擺手:“我自然是要和你祖父祖母敘舊的,那,你們快去忙吧!”

她挪動腳步,走到一言不發的父母身旁,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可在注意到母親的輕微眨眼時,在遲鈍中回過味來。

她湊到於美曲身旁,附耳悄聲問,“娘,之前您都會站在我這邊,怎麼今日,和爹一句都不說?”

於美曲慵懶地看看她,重重地咳嗽,聲音很沉:“我和你爹都老了,現在仰仗你大嫂,我撬我飯碗作甚?我還不知道白米飯好吃?還是黑麵饃饃好啊?”

白雲蔓噎住,麵上掛著尷尬的笑,忙伸手給於美曲捏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