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足足兩個時辰,府衙的仵作才趕到。
魏萍大概是慘不忍睹的。連乾慣了這行的差役,進屋之後都會很快竄出來,扶著牆哇哇直吐。
又耗了近一個時辰,魏萍才被抬出來。
白布單子遮蓋在上麵,卻濕噠噠粘在軀體上,浮現出一團團詭異的汙漬。擔架下,也時不時滴落出褐色的不明液體,分不清是水、是血、還是油。
單薄的白布遮掩不住氣味,穿過人群抬到平板車上時,所有人都忍不住掩住口鼻。
齊昭陽也給閻月遞上自己的帕子,但閻月推開了。
她心裡湧起陣陣的難過,有點心疼這個可憐的女子,如此儘心竭力生活的人,不該淪落得這般結局。
閻月和齊昭陽已經猜到,馮家的馮堅,大概就是魏萍收養的孩子。
這就是她放不下的原因。
而這其中,或許有什麼誤會?
*
趕回臨江城,天色已暗。
閻月要求繞路去鄭家,把鄭熠借了出來。
齊昭陽大概明白她想做什麼,沒有出言阻止,隻是悄悄塞給鄭熠一張符紙。
小孩子之間更容易建立友誼,加上鄭熠活潑開朗,很快就跟一直哭哭啼啼的馮堅,成了手拉手的好朋友。
見馮堅不再驚厥哭泣,閻月蹲在他麵前,問:“馮堅,你告訴姐姐,你還是另外一個名字,對不對?”
馮堅錯愕,眼神慌亂不敢直視她。
閻月道:“你叫魏芃,你還有個娘親,叫魏萍。”
馮堅眼淚瞬間就落下來,不斷搖頭道:“不,不是!我不是!”
馮老爺驚愕不已:“仙姑,你在說什麼?”
馮夫人更是把孩子緊緊摟在懷裡,語氣帶上了強烈不滿:“休要再諢說!你若嚇壞我堅兒,就算是清虛觀,我也絕不善罷甘休!”
馮老爺連忙擋在夫人和孩子身前,躬身道歉:“小婦人口出妄言,還望仙師仙姑莫要介意!隻是仙姑此舉,我實在不明白,還望仙姑仙師解惑。”
齊昭陽道:“請馮老爺放心,我們絕無惡意。隻是令郎被拐走這五年,似乎另有隱情,我們需要向他求證一番。”
馮夫人怒道:“他一個八歲的孩子,能知道什麼?”
閻月道:“馮夫人難道就不奇怪?那販子會帶拐走的孩子遠離家鄉,可馮堅已經被拐走五年,為何還會在臨江城?”
馮夫人說:“或許是他記錯了,不小心把堅兒帶回來了!”
閻月道:“我看過他的口供,他原本說馮堅是他剛拐到的孩子,後來才承認早就拐了。我想,他後來改口供,大概是因為受不住酷刑,被屈打成招的。”
馮夫人怒道:“販子信口雌黃,重刑還委屈他了不成?!”
閻月歎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們說馮堅受了驚嚇,不願提起被拐的日子。那你們有沒有沒想過,東西兩地相隔千裡,馮堅為何一點口音都沒有?”
馮夫人與馮老爺互視一眼,同時看向馮堅,心裡都滿是疑惑。
齊昭陽連忙說:“二位請放心,我們隻是想了解清楚,將此事妥善解決。”
馮夫人這才遲疑地鬆開馮堅。
馮堅隻是不停地抹眼淚,不發一言。
閻月朝鄭熠使眼色,那小機靈鬼心領神會,上前拉住馮堅說:“馮堅哥哥,你不要怕!月姐姐可厲害了,她真能幫你的!咱們說好做好朋友了,我肯定不會騙你的!”
馮堅怯生生看了一眼閻月,還是不說話。
鄭熠拉著他,他便隨著鄭熠來到閻月麵前。
閻月席地而坐,從鄭熠手中接過馮堅的手,溫柔地笑問:“芃芃,你前幾日受驚,不小心推翻齊仙師的供桌,其實你是故意的吧?”
馮堅像是偷吃糖被抓到的小孩,滿臉吃驚,眼神躲閃著環顧一圈,腦袋重重垂下。
更吃驚的是馮老爺和馮夫人,連齊昭陽也驚訝不已。
閻月卻點了下馮堅的小鼻子,誇讚道:“乾得好!”
馮堅驚愕看向她,閻月繼續說:“姐姐是你魏萍娘親的好朋友!她蒸的糖包又軟又甜,烙的糖餅又酥又香,特彆好吃,對不對?”
馮堅聞言,眼中的防備立即歇去大半。
閻月繼續道:“我還知道,你推翻供桌,是為了保護你魏萍娘親,不想仙師傷害到她,對不對?”
馮堅的淚水又一次溢出了眼眶,猶豫著點點頭。
閻月道:“芃芃不哭。你做的很好,你魏萍娘親若知道,一定會很開心。”
馮堅終於出聲,卻是哭著說:“可是,可是娘怪我……她會跑到我床頂上,好凶好凶的瞪我……還會趴在床底下,敲我的床……”
閻月拿帕子給他擦淚,哄道:“那是因為娘親不知道,你為何不要她了。不哭了哦,你好好告訴姐姐,你是怎麼回家的?回頭姐姐去跟你娘親說清楚,娘親就不會瞪你了。姐姐保證!”
馮堅眨著滿是淚花的眼睛,問:“真的?”
他說著又看了一眼齊昭陽和馮老爺,“那你,也彆讓他們把娘抓走,行嗎?”
閻月點頭:“姐姐保證,他們不會抓你娘的。”
馮堅這才說實話。
原來半年前,學堂的同窗流行起一種玩具,名為九連環。馮堅也想要,魏萍便來臨江城給他買。馮堅想跟著一起去,可魏萍不肯帶他。
八歲的孩子,正是滿身反骨、淘的要上天的年紀,何況他也想見識見識城裡的熱鬨繁華,便偷偷跟著魏萍去了。
進城路遠,魏萍是帶著水的,可馮堅沒有經驗,加上魏萍腳程快,跑得是口乾舌燥。路過一處茶攤,他不過是眼巴巴多瞧了兩眼茶攤,再一回頭,魏萍就不見了。
馮堅根本不認識如何進城,失了魏萍的蹤跡,當場就哭了。這時有個大叔過來,給他碗水喝,說能帶他去找他娘,他便感激涕零地把對方當好人了。
那人便是拐孩子的販子了。
按理馮堅這麼大的孩子,他們並不願意要了,因為孩子已經記事了,容易跑。閻月猜是馮堅自己撞上去,又一哄就信,販子才打算順便收了的。
販子沒有把他帶進臨江城,而是直接轉到了附近碼頭上。那碼頭是個跑貨的小碼頭,平日人不多,他們的船就守在那,把拐來的孩子往船上一塞,順流而下,不出三天就能到千裡之外了。
可馮堅終究不是天真小兒,發現不對勁想走,那販子哪能放人,雙方當場撕巴起來。
恰好那日有個小客商,為省錢停在了那個小碼頭;恰好馮老爺想幫幫那小客商,隨人去碼頭看貨。
馮老爺聽到孩子喊叫聲動了惻隱之心,上前去看發現了馮堅。即便五年未見,也終究是自己的孩子,一眼覺得相似,兩眼就確認大半了。
馮家隨行的人,加上那小客商隨船送貨的人,直接將幾個販子當場拿下。得知他們是拐孩子的,更是直接認定了馮堅的身份。
馮堅回到馮府,也依稀記得些畫麵,甚至自行走到了父母的院子。他被人拐走前不到三歲,就住在馮夫人的院裡,拿起兒時最喜歡的玩具,更讓他確定了魏萍不是他親娘。
馮夫人一天三遍地抱著他哭,說當初一個沒留神,就讓他被販子拐走了。
馮夫人咬牙切齒、賭咒發誓,要嚴懲販子的模樣,把馮堅嚇住了。所以他不敢提魏萍,對過去五年的生活,也隻字不提,任由父母誤會拐走他的人,就是碼頭上的那個販子。
那些日子衙門的人常來馮府,馮堅趴牆角,親耳聽到官差對父母說,那販子被活活打死了!
他嚇壞了。
馮堅心裡認定,這販子其實是無辜的,而當年拐走他的人,實際是魏萍。
他小小年紀,背負著害死了人的沉重包袱,又怕有朝一日謊言被戳破,所以日夜提心吊膽,連家門也不敢出,時不時就哭。
直到半月前,他莫名開始看到魏萍。她不再像從前一樣溫柔,總是惡狠狠地盯著他,馮堅終於精神崩潰,甚至驚厥暈倒,這才引得馮家請齊昭陽來驅邪。
馮老爺、馮夫人直至此時才知道,還有魏萍這麼個人。
“那,魏萍是誰?”
“是從人販子手中,救下馮堅的女子。”閻月望向黑沉沉的夜,朗聲喊道:“魏萍!你在吧?你聽到了嗎?芃芃不是不認你了,他是在保護你!”
漆黑的牆角,卷起陣風,魏萍裹在風中,緩緩踏入眾人的視線。
齊昭陽倒吸口冷氣!
魏萍身形會稍許變大,手腳也有些許變形,披頭散發,麵色慘白,雙眼還泛著紅光。
原來,這就是惡鬼的模樣。
齊昭陽移開左眼緩了緩,不免有些心疼閻月。
不知為何,他隻有左眼能見鬼,前日用周霖試了好幾遍,遮住左眼就看不見周霖,睜開就能看見。他不想見鬼隻需遮住左眼,而閻月雙眼都能見,連逃避都沒得逃。
周霖先一步上前:“魏萍姑娘,我是周家長子周霖,少時常跟你買糖餅吃。那位月姑娘能看見你,也能聽到你說話,她是來幫你的。若你再像上次一樣出手傷人,我們就隻能讓那個清虛觀的神棍鎮壓你了!”
……
齊昭陽歎氣道:“周公子,在下現在也能看到你們、聽到你說話了。”
周霖不理他,顯然他就是故意說給齊昭陽聽的。
隻是齊昭陽喃喃自語,把馮老爺夫婦嚇壞了,“仙,仙師……是那惡……魏,魏姑娘來了嗎?”
齊昭陽點點頭,安撫道:“彆擔心。”
閻月對馮堅說:“芃芃,你有沒有想魏萍娘親說的話?”
馮堅四顧之下沒看到魏萍,隻能對閻月說:“姐姐,你幫我告訴她,讓她好好吃飯。我去學堂的時候,她中午就拿涼水和餅子湊合一口,我回來才會好好弄飯吃。”
“還有,你讓她多睡一會兒,彆老起那麼早。鞋穿破了就換新的,她走路多,鞋底磨薄了硌腳……”
“芃芃……!”
魏萍哭叫一聲,身形突然一縮,恢複成了原本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