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豐盛的晚膳後,管家擺好桌子、香爐、貢品,按齊昭陽要求,將閒雜人等都清出去。
鄭母靠坐在椅子上,鄭父扶著她的肩,二人神情緊張而忐忑。
閻月和管家斜斜站在齊昭陽一側,看著他割破手指,用他的血滴入朱砂,畫了兩道符,而後燃起香。
閻月問他:“這是在乾嘛?”
齊昭陽解釋道:“香和貢品都是給鬼魂吃的,能助他們現身。那符紙加了我的血,一會兒等鄭謙出現後燃起,再給鄭父鄭母滴上牛眼淚,他們就能看到鄭謙了。”
“哇!好厲害!”閻月感歎道。
齊昭陽苦笑道:“哪裡厲害了?你直接就能看到他們,還能跟他們說話,我就是修煉一輩子,也絕無可能擁有此等能力。”
閻月說:“你說說,你苦求不得,我苦甩不掉,這哪說理去?”
齊昭陽無奈道:“你就彆氣我了。去把他放出來吧!”
“不用放。”閻月指向身旁的虛空:“他們早就出來了,看你半天了!”
齊昭陽十二三歲就開始跟著師父降妖除祟,頭回感覺後背發寒!原來他每次驅鬼做準備時,鬼很可能就站在他身邊看著,這種感覺真的很詭異!
他捏決念咒,隨即點燃兩張符紙,又給鄭老爺夫婦二人滴入兩滴牛眼淚。
因兩張符紙上麵有鄭老爺夫婦的生辰八字,二人再睜開眼,場間果然有所不同。
兩團似人影般的霧團,就站在堂間不遠處。
齊昭陽問:“怎麼有兩個?”
閻月瞪向那兩團影子:“這麼沒眼力見兒呢?讓開點,彆礙事!”
話音落下,其中一團影子就飄到她身後一丈處了。
……
齊昭陽心說:說好的害怕呢?這哪看出怕鬼來了?這分明是鬼王啊!
鄭父和鄭母看著一團霧飄到他們跟前,淚眼涔涔問:“是,是謙兒嗎 ?”
“謙兒……是你嗎?”
他們聽不見鄭謙說話,閻月便幫他回答:“他說父親、母親,孩兒不孝。”
那團霧狀的影子突然矮了半身下去,鄭父愕然看向閻月,閻月解釋道:“他跪下了。”
鄭母連忙伸手想去扶鄭謙,手卻徑直從那團煙霧當中穿過去了!無力絕望感油然而生,鄭母眼淚嘩嘩淌下:“我的兒啊!你快快起來……”
鄭父抹著眼淚對閻月說:“勞煩仙姑,快扶起我兒!”
“我不能碰他,”閻月無奈地攤攤手,看了眼鄭謙又說:“而且鄭謙說,就讓他跪著吧!”
鄭父鄭母兩人淚流如注,卻無可奈何。
最愛的兒子就在眼前,卻看不清,摸不到。
“他說,在他短短十九年的人生裡,從未正式跪過你們。就連每年過年,他想好好給你們拜個年,你們也會在他剛想跪的時候,就阻攔攙扶。他一直都想跪你們,很想很想。”
鄭母緊緊捂住嘴,卻阻止不了哭泣聲發出。
“從他記事起,你們的照顧就是無微不至的。幼時他貪玩不肯午睡,但總會伏在桌子上睡過去,每次都是父親輕輕把他抱上床,母親靠在床頭給他搖扇子,不願假手於人。”
“在他八歲那年,想親手給你們烤紅薯吃,結果不小心把廚房點著了。他當時很害怕,覺得惹了滔天的大禍。結果你們隻是一邊指揮家丁滅火,一邊笑著說他是個傻孩子。”
閻月說完,嘴角掛起一抹柔和的微笑,玄衣帶來的尊貴疏離被衝淡許多。
“他說,他不喜歡喝藥。”
“那些藥總是又苦又澀,還很腥,每次喝完都很不舒服,總是想吐。所以,十二歲那年,他悄悄把藥倒掉。他隱藏得很好,倒了一個多月才被你們發現。”
“他說,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挨打。那個耳光火辣辣的,但遠遠不及心裡的痛和恨。他想不通,既然郎中都說他救不活,為何還要逼他一直吃藥?讓他想吃什麼吃什麼、想玩什麼玩什麼,好好過幾年痛快日子不好嗎?”
“他又恨又怨,恨自己沒有一副健康強健的身體,怨你們不肯認清現實,非要跟老天博弈,從閻王手裡搶人……”
“所以之後這些年,他一直過得特彆擰巴。”
“他一方麵盼著那天早些到來,一方麵又害怕,怕他舍不得你們。”
“直到去歲入秋,你們請了個神婆。”
“他當時很憤怒。覺得你們遍請名醫,從無數郎中口中,一遍遍確認他藥石罔效還不夠嗎?為何還要再扯上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是想從神佛口中再次得到確認,連神佛也救不了他嗎?”
“他一時激憤掀翻供桌,法事被迫中斷。”
“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見母親哭得那樣傷心。母親臉上的絕望,幾乎要把他的心撕碎了……”
鄭謙泣不成聲,再也說不下去。鄭母也哭得抽噎,卻一個字都說不出,隻是不斷搖頭。母子二人麵對而泣,卻誰都沒法觸摸到對方,為彼此擦去那心碎的淚水。
閻月對鄭母說:“神婆離開之前,悄悄告訴他了。”
“是你在佛前磕了一千個頭,用血抄經,求佛用你的餘生,換鄭謙健康長壽。”
“鄭謙努力了,他很努力很努力想活下去,不為彆的,隻是不想讓你們傷心難過。”
“可他還是失敗了。”
“他覺得,特彆特彆對不起你們。”
“兒啊……”鄭母嗷嗚一聲放聲痛哭:“這怎會是你的錯……你沒有對不起爹娘,是爹娘對不起你啊!是我們沒能給你一個強健的身體啊……”
鄭父也淚如雨下:“謙兒……這些年,你受苦了……是爹娘不好……這十九年來,爹娘沒能讓你過上一天痛快日子……”
一家人哭得傷心欲絕,就連管家也一直在用袖子抹淚,褐色的衣袖浸濕後,變成斑駁的黑色。
他們看不到鄭謙伏地痛哭,隻能看到地上那團影子,好似縮成了一團。
閻月沒忘此行目的,在幾人哭聲漸緩時,適時對鄭母開口說:“其實他剛死的時候,還覺得很慶幸。慶幸他沒有真的占用你的生命。”
“可你直接病倒了。”
“你們一個當場昏死過去,一個一夜白頭,讓他實在難以安息。”
“鄭謙很自責,覺得都怪他不爭氣,讓你們失去了唯一的兒子,害鄭家三代單傳,到他這裡斷了香火。”
“他也很怕。怕是他在汲取你們的生機;怕因為他的病故,鄭家就此衰敗沒落;怕你們晚年淒涼。”
“他放心不下你們,也在怨自己,所以一直徘徊在凡間,無法入輪回。”
鄭父一聽心疼壞了:“那,那敢問仙姑,我們該如何做?”
閻月無奈道:“我不是什麼仙姑。我隻是碰巧能看見鄭謙,能跟他說話而已。至於怎麼做,大概需要你們放下,走出失去他的悲痛,讓他放心才行。”
鄭謙止住哭泣,對閻月說了段話。
閻月詫異地問:“你確定這麼做?”
鄭母問:“姑娘,我兒是否提了什麼要求?”
閻月猶豫了下,說:“鄭謙說,有個小孩大概有個六七歲大,兩個月前失去母親了。那小孩會去他墳上偷貢品和紙錢,放在他母親的墳前。”
“他說那孩子沒有爹,娘親又病死了。雖然偷他貢品,但每次都會給他磕好多個頭,還說長大賺錢會再買貢品還給他。”
“他說他觀察那孩子兩個月了,是個乖巧懂事、做事有準則、有規矩的孩子。他希望你們可以領養那孩子,讓那孩子替他孝敬你們、照顧你們。”
鄭母和鄭父互看一眼,又湧出眼淚。
誰都明白,孩子是父母身上掉下來的肉,怎麼可能輕易被取代?
鄭母剛想拒絕,突然眼前一花,那團煙霧兀自在眼前消失了。
“謙兒!”
鄭母淒厲地喊了一聲,嚇了閻月一跳。
一直沉默的齊昭陽適時開口說:“符的時間到了。”
閻月連忙解釋說:“他還在,就在這沒動,隻是你們看不見他了而已。”
鄭父、鄭母這才緩和些情緒。
齊昭陽開口勸慰道:“鄭公子執念過重,受困凡間。可他隻能看著你們為他傷心難過,什麼都做不了。鄭老爺,鄭夫人,在下希望你們認真考慮鄭公子的提議。”
閻月道:“收養孩子的事兒不急,這種事還是看緣分的。但你們一天無法走出悲痛,開啟新生活,鄭謙就會多被困一日,無法進入輪回。他們在凡間很孤單的,明明就在你們身邊,卻沒有人能看到他們。”
鄭母哭著點頭:“謙兒,娘會努力走出來的。我兒那般堅強,娘也不能拖你後腿……”
閻月總算鬆了口氣,說:“這才對嘛!你們要好好吃飯、好好過日子,才能讓離開的人放心啊!”
鄭父鄭母不住點頭,閻月對鄭謙道:“還不站起來?他們都答應了!不會真等我扶呢吧?相信我,你不會想讓我碰你的。”
鄭父鄭母雖看不見了,齊昭陽卻還能看見。隻見地上那團霧氣飄起來,隨即又對著半折下去,似乎是在道謝。
果然,閻月對那團霧氣道:“不用客氣。你陪你父母吧!我先回客棧了。”
鄭父連忙道:“仙姑和仙師不如在府上住下,我這就命人去收拾客房!”
閻月擺擺手說:“不用不用,客棧的房錢都交了,不住浪費了!你們一家自己聚吧!有事去客棧喊我就好。再會啦!”
她拿起兩把傘轉身就走,齊昭陽連忙跟上去:“閻姑娘,在下還有些問題要請教,不知是否方便。”
“方便啊!”
閻月隨口應了,回頭叫:“周霖,你不走嗎?”
管家跟在閻月身旁送客,聞言一驚:“周霖?是周家大公子周霖?”
“對啊!”
閻月瞟了眼周霖說:“跟你家公子一樣,兩個倒黴蛋!”
管家見她看向的是自己身旁,連忙慢下兩步,生怕衝撞了周霖的鬼魂。
就見閻月翻了個白眼,自說自話一般:“你還不倒黴?被人冒名頂替,連祖墳都進不去!”
“你這才真叫倒黴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