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慈發覺她竟是高看了自己的心境。
她原以為隻要裝作聞鑒沒來過,也就不存在救了仇人一事,於是便能順其自然當做一切都沒發生過,如此方能像往常一樣度日。
可無論是她處理藥草,亦或是熬藥時,總能回想起那雙修長玉骨的手在眼前晃動,幾次之後,便攪得她心神不寧,幾欲崩潰。
或許假裝遺忘本就困難,倒不如選擇往傷口上撒上一把鹽,讓這疼痛更加猛烈些,也好記住這一而再再而三的恥辱!
就像月霞所說,月慈從小便是個衝動的人,她自詡如今也不例外,當即拿了柴刀便要砍掉自己的一根手指,可還未等她揮刀砍下,二舅母忽然從一旁躥出,牢牢環住了她。
那高舉起的手竟是無法落下。
二舅母雖不清楚發生了何事,但見月慈如此,一時又急又怕,熱淚瞬間奪眶而出,生怕這孩子傷到自己。
便大聲叫道:“月慈!你彆,你彆……你有什麼委屈跟舅母說,莫要傷了自己,莫要傷了自己……”
月慈腦海中那根被勾起的衝動當即有了崩裂的跡象,可她依舊握緊了手中的柴刀,雖未砍下,卻也沒有放下的打算。
直到一小陣風從耳側刮過,勁厲的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腦袋順勢歪向一邊,半張臉又熱又麻,耳邊久久回蕩著低悶的嗡鳴聲。
“姓劉的你乾什麼!”二舅母猛地將劉屠戶推開,又將月慈攔在身後,“你要打孩子就先打我好了!”
劉屠戶並未搭她這話,隻看著如被抽去三魂七魄的月慈,心中氣血翻湧,方才打了人的手還在輕顫著。
他喘了好幾口粗氣,才蹙著一道又濃又粗的眉,開口:“你十歲父母雙亡,十五歲失去姐姐,我和你舅母憐你孤苦,平日雖多有嚴厲,卻是真心實意希望你能平安順遂,隻做一個平凡的家宅女子,婚後相夫教子終此一生。可我知你孤傲固執,不甘願隻做一個尋常女子,萬般阻止無果,便也隨你去了。可是月慈,你千不該萬不該,一再以傷害自己的方式去處理事情!你這樣做,既對不起你那死去的父母和姐姐,更對不起我和你舅母!”
旁邊的舅母早已哭成了淚人,彆過頭去用手捂著麵。
莊澤宣原本安靜立在一旁,隻道是他人家事他不便摻和,卻在聽到某句話後神色晦朔起來,目光閃閃爍爍地落在彆處,不敢顯露存在。
劉屠戶緩了一口氣,語氣不似方才那般急怒,卻是更沉了些:“上次你想和許達一命換一命,我知你心中怨恨難消,便尊重你的選擇,大不了拚了這條早就該死的老命。這次也是一樣,若你實在咽不下這口氣,二舅我便陪你去京都闖上一闖!不就是飛鳥閣麼,老子當年衝戰沙場的時候,那狗東西還不知在哪討活呢!可你記著月慈,無論發生何事,我們都是你的家人,同生死,共進退!”
“哐啷”一聲,柴刀終於落地,月慈腦子裡那根不理智的斷弦也掙紮著生出千絲萬縷的聯係。她思緒回籠,卻是再也繃不住地嘴角一癟,像個孩子似的哭了起來,滿眼都是委屈。
舅母心疼地將人攬進懷裡,孩子嚎啕大哭著,滾燙的淚水濕濡了胸前的衣襟,兩人便這麼相擁而泣。
月慈曾經便是覺得,至親的家人已死,自己這條命有或沒有,都無太大的區彆。可人終歸是矛盾的,她既不想隨意死,卻也不懂得珍惜,便夾在了一個中間地帶,遇上事時,甘願以命相搏。
然而今天有人大聲地告訴她,她有依靠,因此不可隨意揮霍自己。這種感覺就好像行走在獨木橋上,下方原是湍急的河流,卻忽然有人在河麵上拉起了一張網,一下子有了更多的底氣。
劉屠戶終於放鬆了緊繃的麵容和身體,粗獷的麵容上透著直白的柔軟,他上前,輕輕將兩人攬進懷裡。
初次見月慈這孩子時,他見她麵無表情,卻滿眼的倔強,心裡便多了些擔心,唯恐她的未來會和父母姐姐一樣。於是和妻子商量著,寧願這孩子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本本分分待在家中直到出嫁,或許結局能有所改變。
可有些人大概生來便是天地的孩子,而非家宅內院的繁衍。
如此,便惟願她能康健,其他的,順其自然就好。
此時的莊澤宣立身於旁,一眼看去便是個外人,不過他神情沒有絲毫被隔絕在外的局促,反而望著這一幕,更多的是釋然代替了眼底的愧疚。
月慈哭完發泄了之後,神色便漸漸恢複如常,一家人聚在房中說話,莊澤宣想來自己也有話要說,於是跟了進去,將房門掩上。
舅母拉著月慈的手坐在床沿,二舅劉屠戶則大馬金刀地坐在桌前麵對兩人,莊澤宣合上房門走近,便聽到劉屠戶率先發問。
“如今你想怎麼做?”
月慈聽他這麼問,心知對方已是將鐘耳的身份猜了個大概,但並未準確猜出鐘耳就是聞鑒,否則新仇舊恨算在一起,她這二舅絕不會如此平靜。
略一思忖後,她便笑道:“他雖對我有所欺瞞,這幾月相處下來卻並未有所逾越之舉,不過是被騙了一遭,大不了以後再見時朝他多討要些診費。”
她雖答應不以身犯險,卻也不能將這兩位至善的親人牽扯進去,想來想去,隻好先瞞著再說。至於以後是要報仇,還是就此放棄,全看今後如何發展了。
劉屠戶擰眉,顯然瞧出了不對。若隻是上當受騙,何至於氣憤到揮刀要砍自己一手?
想來是這丫頭又有事瞞著他們。
莊澤宣便在這時出聲道:“阿慈,還有舅父舅母,能否聽我一言?”
月慈隻怕是他要將聞鑒的事抖落出來,到時難免又是一場腥風血雨,於是朝莊澤宣擠眉弄眼,各種示意。
奈何劉屠戶說了句:“莊公子有什麼話就說吧,咱們現在關起門來聊天,沒什麼避諱的。”
莊澤宣看見了月慈的表情,也不知是領會了還是沒懂,卻是順著劉屠戶的話點了下頭:“我原是因為家中生意變故,得了閒期,這才回鄉看看。前幾日父親修書於我,道是家中事情已經解決,便讓我回去,我想著,帶上阿慈一起回雲城。”
此話一出,另外三人皆是一臉的怔然。
這話題轉的太快,月慈一時沒反應過來,指著自己問:“我?”
“沒錯。”莊澤宣溫潤的麵龐帶著笑意,“你既想治病救人,這小小的七寶鎮位置偏僻,定是有礙發揮,不過跟我回雲城去,將濟世堂開在那,便可為更多人的治病!”
聞鑒臨走前交代他帶月慈離開,想來之後的七寶鎮恐有災禍要發生。
其實月慈並沒有什麼遠大的抱負,她雖想行醫,卻無所謂地域大小,能救多少人。
一人是救,一百人也是救,雲城富庶繁榮,最是不缺醫者,那一百人自有他人去救,而她隻要能守著濟世堂,多儘人事救人便足夠了。
想到這,月慈張口便要拒絕,掌心卻忽然被人捏了一下。她先是垂了一下眸,繼而對上了二舅母的目光。
嘶——這眼神,一百有九十九的不對勁。
好似當初她喊自己去相親時,便是這種眼神。
也是,莊澤宣的話太容易讓人誤會了,什麼叫讓她跟他去雲城,這跟私奔有何兩樣!
不,還是不一樣的,私奔講究兩情相悅,但她和莊澤宣並無男女之情。
果然,舅母咧嘴一笑,月慈便知此事不妙。
“如此甚好。”舅母起先還一臉的憂傷,眼中帶淚,現下竟是兩眼放光道:“雲城是個好地方,這莊公子與你又是一同長大的青梅,想來亦會對你多有照拂,我和你二舅便能放些心了。”
劉屠戶卻眉頭緊鎖,反駁道:“我不這麼認為。雲城離京都極近,靠近皇城的地方,可不是什麼好去處。”
一來二去,幾人隻得將目光重新落在月慈身上。
“月慈,你是怎麼想的呢?”舅母目露希冀的看著她。
月慈心中亦是糾結。她不願去雲城是因為莊澤宣的說辭並不合她心意,可雲城離京都皇城極近,或許去了更有機會對某人下手。
這麼一想,竟是難以抉擇。
莊澤宣大概是看出了她的為難,又道:“阿慈來,我有話同你說。”
這意思便是要和她單獨聊聊了。
舅母將緊握著月慈的手一鬆,麵上笑容更加燦爛起來,擺手道:“去吧,你們慢慢聊,要不要去雲城全看你自己的意思。”
於是月慈起身,跟莊澤宣出門去了。
兩人來到一個僻靜的地方,一路上莊澤宣一直在想該怎麼樣才能順利帶月慈離開,避免這場風波。方才他見月慈的表情,似是不能做下決定,現在思來想去,大概隻有一個辦法可行。
月慈見走在前麵的那道身影停下,卻沉默著沒有開口,便猜到對方先前的話不過是明麵上的說辭。
“怎麼了宣哥,你不會無緣無故叫我去雲城,是出什麼事了嗎?”
莊澤宣轉過身,溫潤的臉上掛著深深的擔憂:“是有件事,原先我覺得同你說出來不大好,但見你去意不決,想來想去還是跟你明說了好。”
他心想,既然聞鑒要他不管何種方法都要帶月慈離開,那便隻好用這個方法了。
月慈安靜肅然地盯著他。
“其實,我對你撒了謊。”莊澤宣似乎是在因為欺騙了月慈而有些懊惱,帶了些歉疚的神色道:“我並非是在山穀入口尋到的你,那時你暈了過去,鐘兄領著一群黑衣人企圖將你帶走,我這才得知原來他的身份竟是……竟是那個傳說中的魔頭聞鑒!”
月慈聽到這,呼吸已是一滯,忙問:“他可有傷害你?”
莊澤宣不答,隻是猶豫片刻後抬手擼起了左手的袖子,露出一截小臂來。小臂上是一道巴掌長的傷,不深卻也不淺,尚未結痂,還滲著點血。
月慈忙去檢查那傷,發現傷口呈橫向,從左往右由深入淺。
女子身上清冽好聞的氣息一下子逼近,莊澤宣垂下眼簾,看著她擔憂的神色心中一動,柔聲道:“不礙事的,他沒殺我已是最好的結果了。我知他喜怒無常,唯恐他對你不利,隻能威逼利誘,最後用了些金銀將你換回,隻是……他揚言日後傷好還會尋來,我便擔心你的安危,想讓你暫時離開七寶鎮。”
月慈眨了眨眼,低聲道:“原來如此。”
莊澤宣見她出乎意料的平靜,像是怕她拒絕,染了急色道:“若你不想去雲城,我便帶你去彆處,想必那聞鑒縱然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在人海茫茫中尋到我們!”
“一會兒我去給你拿點藥。”月慈神色平靜地將他衣袖放下,頓了頓又道,“我跟你走,去雲城。”
——
深夜的京都,城中並未設宵禁,這個時間街上偶爾閒人,或是下工晚的,又或是尋歡作樂後一臉醉態的。
長街一頭忽的出現幾道黑影,騎乘著高頭大馬,身披黑袍從暗處緩緩走來,乍一看像極了陰曹地府的鬼兵出來索命,嚇得原本就不剩幾人的街上頓時空了個乾淨。
空曠的街道上一時隻剩下馬蹄聲,一群人慢慢抵達一處府邸前停下,為首之人摘了帽兜,露出下麵一張白玉無瑕的清雋麵容,鼻尖那點小痣非但不違和,反而平添幾分勾人的味道。
聞鑒抬眸,望向府邸上方的牌匾。“飛鳥閣”幾個字搖搖欲墜地斜掛在上方,除了幾道破損的痕跡外還粘著說不清是什麼東西的汙穢之物,底下的大門更加慘烈些,甚至還有斧頭劈砍的痕跡。
唯有那道銅鎖還算牢固,若不是它因此攔住了那些人,隻怕是這飛鳥閣會更加荒涼。
此生恨他的人已太多太多,聽聞他死的消息,多數人都是歡喜的,便將這份久久壓抑的情緒報複在一個空空如也的府邸。
想到這,聞鑒禁不住嗤笑。
若是這些人知道他死而複生回來了,也不知道會作何感受,那場麵真是想想都覺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