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喪依舊轟轟烈烈地行進著,一波未平一波起。
禦察使拿了捕紙找上建威中郎將秦賦,種種功過按下不論,獨獨一條就夠帶走他了——他是清流派的主心骨。
秦賦沒作他話,麵目表情地掙開來拿的人,闊步向前。
“慢著,”來人亦是禦察使的官服,秦賦對他毫無印象,倒是一旁的禦察使皺起眉頭,按下脾氣等他說完:“建威中郎將屍位素餐、魚肉百姓,非但不念陛下提拔之恩,反倒歹事做儘,敗壞天家之德。”
秦賦也沒想到自己混賬如此,當即麵色一變,旁邊的禦察使也站不住了,剛要出聲就被打斷:“現押入天牢,樁樁件件,一一了算。”
秦賦:“……”
他宣完捕紙上的狀告,撣了撣衣袖上的灰,轉身看著同僚:“獻耒,你可有異議?”
獻耒還算恭敬地取了他手中的捕紙,上麵確實押了禦察使的章。
“詮禦察秉公辦事,你我同出一司,自然無異議。”
於是秦賦就這麼被一頭霧水地押進了天牢。
天牢不是什麼人都能進的,要麼是民間大害,要麼是在職期間敗壞至極,總而言之都是某種意義上的窮凶極惡之輩。
當然,審訊的程序也較其他地牢更仔細更謹慎些。
反正秦賦暫時不會被隨意蓋個名頭拉出去斬了。
與此同時,京兆尹家的千金失蹤了,在這個多事之秋本算不得什麼大事,但因與太子有了婚約,一時也算是驚動了不少人。
京中局勢再亂,也有那麼個角落歲月靜好。
李枕旭一手捧卷一手斟茶,爐火上的小壺燒開了蓋,餘意伸手要去拿,被他輕輕拍開,用一旁的錦帕覆上把手拎起。
餘意噘嘴不滿,卻也沒說什麼,從袖裡掏出兩顆糖,想了想分他一顆。
“你給我裝了多少糖,怎麼吃也吃不完?”
李枕旭翻書的手一頓,撿起桌上的糖塊撕開糖紙扔進口中,“是嗎?原來你這麼喜歡吃糖?”
“是啊,小時候怕壞牙老是不讓吃……”她的話音無端落下,“哢嚓”一聲咬斷嘴裡的糖。
“怎麼了?”
餘意的眼尾上挑,眉頭也高高吊起,頗有幾分囂張跋扈的意味,說出來的話卻泄了氣:“我討厭她,但我居然就是她。”
“為什麼討厭她?”
她被問得一愣,低頭擺弄著手裡的糖紙,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誰知道呢,許是因為你們都喜歡她吧。”
兩廂沉默間,紙鳶快步走了進來,“王爺……”
他雲淡風輕地翻了頁書,“我一個閒散王爺,不見客。”
外麵的人也不等回音,直接跨過門檻單膝跪地,鏗鏘道:“王爺回京多日,屬下才來接見,望王爺莫怪。”
李枕旭皺起眉頭,給紙鳶遞了個眼色。
“又趕我走!若是她,你會趕走她嗎?!”餘意怒氣衝衝地跑開,紙鳶匆匆跟上。
初來乍到的人腦中一炸,把頭埋得更低,生怕自己聽了什麼不該聽的。
上位的人倒是麵色如常,沒看他一眼,“我非君,你非我臣,不必如此。”
那人身形一滯,抬起頭來仰視他,“王爺,屬下是您一手提拔起來的,深知您有雄才大略,隻是迫於……”
“於刃。”
他合起書卷,沉聲道:“慎言。”
於刃想起當年二人金戈鐵馬,後來自己留在京中升任,這人卻斂起一身的羽翼,不聲不響地離開了。
李枕旭看他一副忍辱負重地委屈樣,歎了口氣,“坐吧,我沒有看人跪的毛病,”他心思微轉,問於刃:“是不是那幫老家夥讓你來的?”
於刃時任京部侍郎,幾經浮沉落在這個位置上,說高不高,說低也太菲薄,頗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意思。
好在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紮實。
他屁股還沒坐實,乍一聽這句問麵上僵了僵,便聽這位爺道:“那你還是繼續跪吧。”
於刃也快到了知天命的年紀,被這麼一來一回,還是委屈著打算跪回去。
“行了,”李枕旭覺得自己一見到這些舊人,年少時捉弄人的毛病就開始回魂,掩唇笑道:“怎麼隻長歲數?”
這句打趣算是讓於刃聽懂了,他嬉皮笑臉地摳了摳頭,“沒變的是王爺。”
還是那麼欠。
兩人相視一笑。
“好了,”李枕旭正色道:“這攤子事本王不想管。”
於刃萬萬沒想到還有這茬,愣怔道:“那您來京中是?”
”看本王的小舅子能不能應付,不能的話給他搭把手。”
於刃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一拍腦袋喜道:“原來如此,不知王妃是哪位佳人?”
李枕旭笑出眼紋的臉耷拉下來,喝了口茶淡淡道:“騙你的,沒有什麼王妃。”
“啊?”於刃明明看他喜上眉梢不似作假,又突然來那麼一句。
榆木腦袋轉了一圈,轉到剛剛拂袖而去的女人身上,自以為其中怕是有什麼不好對外人言的隱憂,當下便客隨主便地閉了嘴。
憋了一會兒,他還是忍不住道:“太子涼薄,天家寥落,得有人出來主持大局……”
李枕旭聞言沒反駁,給他也斟了杯茶。
半晌,他道:“黨爭從來如此,血流成河,我出麵難道就不同了嗎?”
於刃緩緩搖頭,沉重道:“非也,太子全憑好惡,不問功過,就是殺得滿朝文武一個不剩,他恐怕也不會眨眼。”
李枕旭對這個後來居上的儲君沒什麼印象,他離京之前李宸也才不過十歲,是否同席已經記不清了,隱約遠遠地看過一眼,隻覺羸弱得不堪一擊。
近來發生的事他雖然退避三舍,也不是不曾耳聞……看來確實是時過境遷了。
就算如此……他撩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著於刃,“本王來京,沒想到要瞞天過海,隻是你們消息過於靈通了。”
他意猶未儘地收了聲,等著人來認領。
於刃知道瞞他不住,未曾想如此快就擺上了桌,當即麵色難堪得說不出話來。
李枕旭體恤人時是真體恤,敲打人時是真敲打,他不言他不語,看誰耗得過誰。
於刃又老老實實跪回去了。
“王爺,屬下就都招了吧,這些年屬下們就沒真要放開您的打算,”他咬緊牙根,頂著千鈞重的目光悍然道:“千軍易求一將難得的道理您比我懂,但一君更比一將難求千萬倍,王爺膽識過人文韜武略無不精通,馭下有帝王之術,如此難得,若要……”
李枕旭一掌震碎茶盞,將他的大逆不道一並拍散。
“本王有不俗之才,”他揪住於刃的衣領拎起他,“就該背上天下之大不韙嗎?”
於刃滿頭大汗,目光不偏不倚地直視道:“為了肱股之臣,為了天下百姓,奸人口中的‘天下之大不韙’不信也罷。”
兩人無聲對峙,他將人一把扔開,冷哼道:“你倒是比本王活得明白。”
“不敢,”於刃穩住身形,不卑不亢道:“王爺心裡早就有數,隻是過不了自己那關。”
誰都知道李枕旭與駕崩的皇帝一母同胞,同吃同住,若不是骨肉至親深情厚誼,他怎會強壓心意,寥落離京。
李枕旭神色複雜,擺擺手讓他滾。
“給本王幾日。”
於刃拱手道:“王爺大義。”
走之前他回頭看了看案上粉身碎骨的茶盞,目光炯炯道:“下回我來,給王爺帶個更好的。”
李枕旭看著他的背影,陷入沉思。
直到袖邊的瓷片砸落在地,他方回過神來,望著皇宮的方向動了動唇。
“皇兄……”
他知道他皇兄的死有蹊蹺,可他答應過“不問太平成康半分,不踏廟堂深宮半步”,自然沒有資格去過問此事。
事到如今……世道如今……
他這邊在往事裡沒惆悵完,那邊的紙鳶慌亂闖來,抖著嗓子道:“不好了王爺,小姐把自己關在房裡,等奴婢冒昧而入,房裡已經沒了人影……”
她神色恐懼,“奴婢找遍了每一個角落,都沒有……”
他強自鎮定,安撫道:“彆自亂陣腳,或許她就是自己賭氣跑了,本王這就派人去找。”
紙鳶淚如雨下,捏著手跟在他身後。
她之所以如此懼怕,不是怕李枕旭的淫威,她被選來跟在鐘世吟身邊,不隻是因她聰明伶俐,還因為鐘世吟曾在街頭替她贖身,後來兜兜轉轉,她已不記得紙鳶是誰了。
“不會的,不會的……”紙鳶低低地安撫自己,生怕鐘世吟被有心之人拿去利用。
李枕旭平日裡都會在周圍安排幾個暗衛,做個防範。
獨獨今日將他們都派了出去,自己身在京中,又處在多事之秋的檔口,他不免身不由己。
紙鳶眼神一凜,拽住他的袖口,“會不會……是剛才離開的人?”
“不會。”
他的回答沒有半分猶疑,“他們明白威脅本王,隻會適得其反,沒必要多此一舉。”
”原來如此……“她撤開手,請示了幾句出門去找。
李枕旭立馬著人去找,將可能的地方從記憶裡一一扒拉出來,說著說著,他的心頭浮上一層陰翳。
”主子?”
“……去吧,一路上多看看。”
真像是找孩子。
他轉身立在簷下,將腦中的念頭甩出——就算是她醒了要離開,他也要確保她安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