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在外麵的人看來寬得沒邊,但對有心人來說,也不過是方寸之地。
秦遙遇到了這人好幾次,似乎每次都能與之相談甚歡,這次總算想起來問他的名字。
“李宸。”
李姓是國姓,秦遙卻想不起來這是哪位皇子,李宸看出他的沉默,笑笑道:“賜封長廣王。”
秦遙尷尬地笑了笑,後知後覺地補上禮數,“草民疏忽,望王爺莫怪。”
李宸挺愛看他這幅裝模作樣的認真勁,自然也願意陪著他演,清了清嗓抬起他的手:“免禮免禮。”
“你可願意來做本王的伴讀?”本來早就該有伴讀了,到這個年紀晚也不晚,也是借了那女人的光水漲船高。
秦遙不懂這裡麵的門道。家世和權勢為先,學識反倒是次要的。
他隻想著自己打有記憶以來便讀書識字,連一向不待見他的親爹都不得不承認他有幾分天賦,加上年少心高氣傲,何嘗擔不起一個皇儲伴讀。
“好啊,我與王爺也算有緣,承蒙不棄,自當儘心儘力。”
李宸卻知道這其中沒那麼簡單,他得先從女人身上下手,才能得償所願。
“好啊,那說定了,你來給我當伴讀,可不許跟了彆人。”他難得的孩子氣,要另一個孩子的承諾。
“哪來的彆人……”秦遙以為他是說自己搶手,憨笑兩下答應了:“好,隻給你當伴讀。”
隻給你當伴讀……
李宸每每想起這句漫不經心,都會微微蜷起身子,又熨帖地伸展開,在床上打幾個滾囫圇用被子蒙住腦袋,學著他傻笑。
這麼大的宮殿裡,沒有什麼是他的。
很快,他居然可以擁有一個隻許諾他的伴讀。
他不得不加快腳步,等著那一天的來到。甚至於在女人麵前出現的次數都多了起來。
女人懶起畫蛾眉,從銅鏡裡瞥到身後一天長似一天的兒子,身姿越發挺拔,麵容也漸漸展開了,有幾分她的風華。
她撚著眉筆頓了很久,眼神複雜,身邊的小宮女連呼吸都屏住,將發簪戴得輕若無痕。
“宸兒,你來。”
他下意識地瑟縮,很快反應過來,無事人般走至她的麵前,畢恭畢敬道:“問娘親安。”
“你是我的孩子,”她的指尖從他的額頭延至脖頸,少年的肌膚尚且嬌嫩,很快讓她劃出一道紅痕,“你的身世,你的長相,你的欲望,你的野心,也都有我的一份。”
她嘴角的細紋顫了顫,很快又抿在笑裡:“你年紀尚輕,隻要乖乖聽話,你與我定能青雲直上,”她眼底翻湧的寒氣被李宸看了個清楚,好歹忍住沒當場打個寒顫,她的手撫在他單薄的肩頭:“宸兒,彆怕。”
“隻有忍常人之不能忍,才能享常人之不配享。懂嗎?”
那日,女人給了他一塊腰牌,要他換上最體麵的衣裝,束了最英氣的發髻,露出飽滿卻還有些孩子氣的額頭,在他眉間點了一顆紅痣。
“豐神俊朗,可見日後風姿。”
女人如是說道,擺擺手讓人將他帶離。他心中慌亂,抓住女人的衣角,怯生生道:“娘……”
他沒了後文,嗓子眼裡蹦出來的字眼小得連自己都聽不見,她卻聽見了。
她沒有回頭,眉目微動。
“娘知道,彆怕。”
他的手被拂開,那片衣角翩然而去,李宸被帶往另一個方向,沒有再回頭。
宮人將他帶至一處宮殿,這宮殿偏極了,他自認摸透了地形和布局,竟沒見過此處。
許是這地方看起來實在無甚可觀,位置又偏,若不是有心之人,還真就讓它藏在一座又一座殿宇之後。
院中落滿了聖潔的白,宮人將傘遞到他手中,囑咐他進屋脫了大氅,淋著簌簌的雪走了。
又是一年冬,他嗬出一口白氣,沒去踩那毫無瑕疵的雪,繞至屋前,正準備推門而入,鼻尖卻縈繞著一股濃香。
是歡宜香,她侍寢回來,身上總免不得染上這味道。
他推門的手一頓,腳尖一轉繞至屋後,找了個隱蔽的地方蹲下身來,嫌棄地扇了扇鼻尖。
天一點點地黑儘了,院中無人掌燈,隻有屋中一燈如豆,他凍得發抖,使勁搓了搓掌心。
“嘎吱”
大門被推開,有人撐傘走來,腳步聲漸漸逼近,在門前停下良久,啜泣著推開了門。
因著害怕被發現,他沒敢探頭,心中又實在好奇——那聲音聽著熟悉,隻是一時想不起來。
沒過多久,又來了幾人,聲勢稍大些,他聽到陸大監的聲音:“主子,裡麵的人已經在等了,您快去暖暖身子。”
在宮中,誰都是他的主子,但他這麼叫主子的隻能有一個。
“嗯,還是延兒體恤朕。”
原來那人是李延。
他心思百轉千回,不知為何要讓他到此處,莫非是父皇打算傳位李延,讓他來殺了李延取而代之?
但一國之君,要傳位於誰,還需要繞至這個偏僻處?
他凍成了雪人,將呼吸放得淺之又淺,腰腿都麻了,若不是耐力了得,恐怕撐不到現在。
歡宜香的味道飄到他身邊,門很快被關上。
陸大監在庭中立了一會兒,拎著腳走了出去。
李宸扶著牆慢慢站起,深呼慢吸,仿佛身體裡都是冰渣子。
突然,屋內的燈台摔在地上,他聽到少年的一聲痛呼。
李宸琢磨著他們的位置,用他素日裡雁過無痕的謹慎,不敢戳破窗紙,也不能抬起窗攔,冷風被灌進去太容易被發現。
他輕手慢腳地繞了一圈,終於找到了通濕防潮的通風口,似乎是在床底。
他趴下身去,把眼睛湊在通風口邊。
一室之外,摔在地上的燈台倒了油出來,燈芯在其中撲朔地燒著。
一雙瑩白的腳映入眼簾,不住地撲騰著,似乎是難受極了。另一雙腳靴襪俱在,鞋麵上的金紋若隱若現,鞋底還有些碎雪。
那雙腳很快被把起來,狎弄在掌間。
李宸真正地僵住了,他拚命想轉開眼,卻怎麼也做不到,儘管耳邊都是呼嘯的風聲,他還是能聽見李延低低的啜泣和高亢的叫聲。
掙紮間桌上的人摔在地上,冷不防和窺視的人對上視線,他的眼角頰邊都染上緋意,眼神卻是冷的,也像是死了。
久居深宮,什麼樣的事情沒見過,沒擺在明麵上的往往才是最致命的。
他與李延相交不多,這個兄長長了一張好臉,卻沒給過他什麼好臉色。沒想到會在這種場麵下,觸及彼此最不願看到的一幕。
“滾”
他看懂了那個無聲且慌亂的口型,頭一次“兄友弟恭”起來,把自己從雪地裡翻了個麵。
正門大抵是有人守著的,他渾渾噩噩,還算輕車熟路地翻出後牆,跌跌撞撞地跑開。
身後的人抱袖而出,眼裡說不出是憐憫還是好笑。
終於可以大口呼吸了,李宸想。
每一口呼吸都身不由己,每一次抬頭都不堪重負,疾行風雪的人最忌找不到路。
可他能去哪裡?他應該去哪裡?
發髻早就在趴下身去的恐懼裡散亂開,他衣衫還算齊整,披頭散發地貼著牆根、朝著宮門跑去。
他要逃出去,他必須逃出去。
天太黑了,他看不到一點光亮,踉蹌著倒在雪裡,無知無覺地暈了過去。
等天再亮起時,有人帶著哭腔喊他的名字,溫熱的手拍在他臉上,百思不得其解道:“王爺,小王爺,你怎麼混成這樣,你在這兒睡了多久啊……”
他看著不知所措的秦遙拉起他的手臂搓了搓,試圖替他恢複些溫度,嗓子像吞了銀針一樣難以出聲,“你……是、神仙嗎?”
秦遙更絕望了,想著這人怕是真的病得不輕,扶著他的手腕轉了個身,將李宸背在背上快步向太醫院走去。
“可能會顛著你,你忍著點,我馬上帶你去看病。”
李宸抬起千斤重的眼皮,眼前的路不斷向後退去,秦遙腰間的玉環隨他的邁步而搖擺,他毛領上的毛搔在臉上,癢癢的。
他用儘最後一點力氣收緊雙臂圈起身前的人,冰涼的臉靠在他頸邊,凍得秦遙抖了抖。
他得逞一笑,難以為繼地徹底暈了過去。
那場高熱連著燒了三天,但李宸第二天便在交談聲中醒了過來。
“問元嬪娘娘好,小王爺可曾好些了?”
“還燒著呢,你進去看看吧。”
他不再看著帳頂,閉上眼靜靜地躺著。
那人腳步聲放得很輕,見身邊沒什麼人跟著,湊到他麵前細細打量,用手背貼著他額頭:“唔,怎麼還是這麼燙,”隨後又小聲嘟囔著“燒傻了怎麼辦?”
“哎,好端端的,怎麼偏睡在雪裡,這下好了,生病了吧?”
他把李宸露出來的手臂放進被子裡,輕聲哄著:“快點好起來吧,不然我怎麼給你當伴讀,好了,我阿姐還在等我,下回再來看你吧。”
閉眼裝死的人心念一動,抬手拽住要走的人。
秦遙一回頭對上他黑白分明的眸子,病弱之人該有的虛弱他半分沒有,眼中燒著彆樣的神氣,令人無端發怵。
但秦遙看不懂,他的世界非黑即白,李宸是他的朋友,那就是白的。
“矜遠……”
他等了半天,沒有下文。
“你醒了?有事快說,少吃藥多睡覺。”
李宸釋然一笑,搖了搖頭,摩挲著指尖收回手躺回去。
“回去注意些,彆摔了。”
“那自然,我又不是你,還能摔了就睡嗎?”他安撫似的拍拍李宸的肩頭,“我走啦。”
等他的身影遠去,女人才緩步踱來。
“娘的好宸兒,怎麼弄成這樣?”她眼波流轉間,笑得滲人:“娘竟不知,你還能和大理寺卿的兒子有幾分不俗的交情。”
他闔著眼,臉上燒出醉粉的紅,整個人有種炙熱的寧靜。
“雲嬪。”
他的嗓子還痛著,與吞刀片沒什麼兩樣。“你要的東西,我會給你。”
“我要的東西,我自己去取。”
她愣了愣,對上少年猛然睜開的陰鷙眼神。
“我啊,對你彆無所求,隻要你好好活著,看著我。”
“終有一天,這後宮會是你的天下。”
而天下,是我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