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還能好嗎?”
太醫不敢抬頭,又在這自刎的傷痕裡嗅出彆樣的意味,誠惶誠恐道:“也不是全無可能,隻是當前來看確實是傷得太重……”
李宸擺擺手,讓人退了。
秦遙安安靜靜、毫無生氣地躺在床上,唇色與白紗一般毫無血色,他扣住秦遙的手,替他拂去落在麵上的發絲。
“你就這麼不想看到我嗎?”
這人大概是真的累了,不願再回應。又或許,哪怕醒著,他也不會再應他了。
李宸無聲地笑了笑。
舉國上下都在盯著他,他習慣了成為眾矢之的,這很危險,卻也安全,每一步的下場都是可預測可轉圜的,唯獨偏愛沒有。
他不得不為此運籌帷幄,輾轉反側,以期多獲得些籌碼和餘地。他覺得自己攢了很多,多到足夠他看見許多個不會刺骨的冬、也不會潰爛的夏。
權力、地位、獲得一切的欲望……都打不過與生俱來的渴望。
他本來不懂這種渴望,直到他摔在秦遙腳邊,聞到他身上陽光曬過的暖香,像是躺在和煦的陽光下翻了個身,不小心碾壞了落花而沾上的從容。
不過七八歲大的秦遙被他嚇得“哎呀”一聲,本來退了兩步,又小跑著跪在他身前扶起他,說話還帶著藕斷絲連的軟綿綿的氣音,“對不住對不住,你沒事吧,疼不疼呀?”
他不吭聲,隻是看著秦遙。
秦遙覺不出其他情緒,怕他要哭,自己又確實不小心撞了人,不在理,當下已經帶上幾分哭腔扭頭道:“阿姐,怎麼辦,我撞了這位小友,他好像疼得說不出話了……我不是故意的……”
他順著秦遙的目光看去,一名少年頭上簪著花,人比花更明媚三分,聞言快步上前,一手一個扶起兩隻小不點,先看向秦遙道:“有沒有傷著?疼不疼?”
秦遙眼皮裡包著眼淚,頭搖得撥浪鼓似的,指著花了臉的李宸顫抖道:“不是我,是他,他摔得不會說話了……”
鐘世吟這才把目光移開,還沒看清,這小孩就扭著身子掙脫,她怕擰著來反傷了人,一鬆手人就跑不見了。
“哎,這位……”鐘世吟頓住話音,低頭去看淚眼盈盈抓著自己裙角的弟弟,“彆追了阿姐,他肯定是討厭我了,是我不好……”
鐘世吟無奈地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腦袋,柔聲安撫道:“好了,我們矜遠怎麼總是含著眼淚啊,下次有機會遇到他,阿姐再幫你賠不是好不好?”
秦遙癟著嘴用手臂搓了搓眼睛,虛張聲勢道:“嗯!多謝阿姐!”
“這是怎麼了,一大一小堵在這兒?”
來人一身綠蟒親王袍,手執折扇不疾不徐地踱步而來,和抬眼望來的鐘世吟四目相對,手裡晃著的折扇停在半空,原本高高吊起的雙眉緩下弧度。
直到鐘世吟帶著秦遙行過禮後,他才欲蓋彌彰地多晃了幾下折扇,擋住下半張臉移開眼道:“姑娘快快請起,本是閒逛,不必多禮。”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他提議要帶他們去看新開的海棠,鐘世吟禮數周全道:“王爺好意,本該感激不儘,可惜……”
“海棠?是不是比我阿姐頭上的還漂亮?”秦遙興致勃勃,沒注意打斷了鐘世吟的話,家中不喜花卉,他免不得有些少見多怪。
他這才發現她發間有朵春意盎然的海棠,頓了頓,他道:“那恐怕是不如你阿姐的漂亮。”
秦遙聽了也沒怎麼失落,世間比得過他阿姐的能有多少,他晃了晃被阿姐牽著的手,眼中滿是期待。
“……好吧,多謝王爺。”
一行人有說有笑地往另一個方向離開,他落後幾步,意味深長地往不遠處的拐角瞟了一眼,後麵的人立馬縮回去,心如擂鼓。
那天晚上,李宸齜牙咧嘴地躺下去,用沾了血味、微微發臭的小毯墊在身下又包住腹部,整個人窩在比他還小些的毯子裡,咂摸道:“矜遠……他叫矜遠,是青青子衿,不遠萬裡的意思嗎?”
他想起矜遠眼裡的眼淚,看著他臉上的傷,矜遠怎麼會哭呢,又不是摔在他身上,竟還能痛得那麼真切……
這人究竟哪來那麼多眼淚,不像他,最痛的時候,也隻是掉一兩滴,為今後傷口的長痛而不安,也為了告訴折磨他的人他確實會痛,僅此而已。
身上的傷口隱隱發癢,他不安地扭動身子,勸慰自己得趕緊睡去,不能用手去摳,否則將迎來新一輪的難捱。
夜晚總是令人安心的,母妃忙著梳妝,忙著打點,忙著嫉恨,他可以放心地離開宮殿,穿梭在他不曾踏足過的領域,浸涼的風會把心和血都吹涼,以便減少他的感知和痛楚。
天一亮,所有事情都會隨著天光大白,他不得不從遺忘的角落裡被挖出來,去承載他人的野心和欲望,直到流膿的血包變平,直到多餘的奢求磨滅。
“宸兒,太傅教的詩書你可有好好在父皇麵前誦出來?”
“……那日馮大卿來找父皇,父皇早早離開了。”
上一刻還溫柔上藥的手指掐進肉裡,醜陋的疤痕被血衝開,他垂著眼,另一隻手悄悄地垂在袖裡抖。
“混賬!你可知你父皇想要冊封李延為太子?嗬,憑什麼,雲嬪那低賤的出身和她那不知道打哪兒來的野種,也配?”
她柳眉倒豎,鳳眸流轉間難掩芳華,自小她就從眾人口中知道自己是絕對的美人胚子,以後是要陪在九五之尊身旁執掌鳳儀的絕色。
可因著父親擁兵自重,她也跟著一落千丈,若不是這張臉,恐怕株連的人裡少不得她。
她兀自出神,兀自發笑,匆匆上前扶起被她一巴掌甩開的龍種,陰晴不定地柔聲道:“宸兒,你與我相依為命,娘會為你掙最好的,太子之位,絕對會是你的。”
他趴在女人肩頭,嗅著她身上的香味輕輕蹭了蹭,疲憊地閉上眼。
不知過了多久,李宸隻知道自己的一身皮肉另有他用,身上不再血跡斑斑,她要養好他的一張皮。
再見到秦遙時,他長高了些,但還是一副傻乎乎的聰明相,跟在他阿姐身後。
李宸情不自禁地躲起來,悄悄看他。
鐘世吟身著官服,大抵是來辦事的。果不其然,沒多久內監閣的人來,那人似乎與秦遙也頗為相熟,逗了他幾句從袖袋裡拿出一袋小東西放在他手心裡,鐘世吟叮囑了他幾句,跟著那人去了。
秦遙對這種事見怪不怪了,乖巧地找了處石凳坐下,晃著腿打開小袋,喜上眉梢。
“矜遠,矜遠——”
第一聲他試探著發聲,第二聲他大著膽子,享受著明目張膽地喚他。
秦遙一把收起袋子,做賊心虛似的左右瞧了瞧,發現牆根底下有個人朝他招手。
略一遲疑,他走過去,學著大人的樣子皺眉頭:“這位小友,怎麼無端喚我的字?”
原來這是他的字。李宸還沒有字。
“你不記得我了?你之前還撞倒過我。”他無師自通地翻舊賬。
“啊?是、是嗎?”秦遙收起了理直氣壯,心虛道:“對、對不住,這些日子你好些了嗎?”
他又聞到那股暖香,拍拍自己身邊:“好些了,你陪我說說話吧。”
“啊?哦,好。”
果然傻乎乎的,李宸想。
他嗅著這人身上的味道,莫名心安下來,沒話找話道:“你那個小袋子裡是什麼?”
秦遙想起來,看了看遠處有沒有阿姐的身影,獻寶似的掏出小袋捧到他麵前:“是糖!是糖!袁姐姐真是雪中送炭的仙女,雪中送糖!”
說完秦遙挑起一塊美滋滋地抿起來,見他不吃,塞了一塊到他嘴裡,兩眼放光道:“怎麼樣,是不是很甜?”
他把糖扒拉到腮邊,鼓著腮幫道:“你沒吃過嗎?”
”吃過,“秦遙小小年紀還黯然起來,惆悵地歎了口氣:“但之前吃了太多,後來長了蟲牙,一邊疼一邊換牙,家裡就不讓吃了。”
原來如此,他嚼著口中的糖,聽這人天真地問他:“你吃過嗎?換牙的時候是不是也會疼?”
”嗯,吃過,各種各樣的,吃都吃不完。“隻是他沒那個心情吃。
第一次換牙的時候他不知道那是正常的,捧著那顆小小的牙齒哭成小小的一團,淚眼婆娑地以為自己命不久矣。
後來女人一巴掌扇掉他兩顆牙齒,他也就不在意了。
終歸都是要掉的,也沒什麼好怕的。
秦遙高興得眯起眼,好像那是什麼了不得的稀世之寶,捧在手裡恭敬得緊。
他坐在他身邊,不知不覺也笑起來,試著無憂無慮地吃糖。
“完蛋了,我阿姐回來了,”他慌張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戀戀不舍地看了眼手裡的糖,壯士斷腕般眼一睜一閉把袋子往他手裡一放:“你幫我吃吧,就當是賠禮了。”
很快他又折回身來,看著他無比懇切,像個真的大人那樣:“以後摔了不要不說話,哪裡疼你說出來他人才知道。”
說完又匆匆跑開,無事人一般跟他阿姐撒嬌賣乖。
他遠遠望著秦遙嬌憨的模樣,垂目在手裡的小紅袋上逡巡片刻,麵無表情地將之扔到角落,轉身離開這歲月安好的一隅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