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是為膾炙人口的箴言,但說到死,人終究忌憚。
萬幸天下沒有那麼多亡命徒。
馬六刀本是太平縣馬家村裡一個籍籍無名的小混混,不過會耍點刀功,呼朋喚友到處混。
平日裡家長裡短的碎他兩句也就算了,總歸是這塊土地上長大的孩子,再不爭氣,鄉裡鄉親的也由著他去了。
隻是天不遂人願,天災一至,人禍累積,太平縣本就不受重視,短短三個月荒墳比人家還多。往日裡他再犯渾,也總能討口飯吃,如今滿眼寥落哀鴻遍野,將他打出家的雙親早早餓死了,遠嫁的妹妹至今沒個消息,樹皮草皮被扒得猙獰,還是不夠。
人當真如草芥,一撥一撥的死,一堆一堆的燒。
眼看著要易子而食,他紅了眼,振臂一呼聚起一幫幫麵瘦饑黃目露凶光的漢子,直打到縣官家中,逼他們開倉放糧。
自那之後,他便占山為王,竟也與縣官達成了某種特殊的默契——每當有富貴之家落戶太平,他便領人前去搶劫一空。
到頭來,此地成了徐州不言而喻的流放之地。凡是被貶斥來太平縣的,沒有不唉聲歎氣心如死灰的。到頭來,王法也不過是人法,他領著莊子裡剩下的老少婦孺,把這裡活成了第二個家。
太平日子就這麼過了五年,上麵的人來意思意思幾趟,他們也陪著,後來逢年過節還能互通有無,再後來能坐到一張桌上推杯換盞。
馬六刀迷迷糊糊的,不知道這種日子能過多久,但能過一天也算一天。直到有人與他通風報信,說是縣官準備動手了,將他捉了給朝廷獻功,好讓自己功成身退,頤養天年。
論心狠手辣走一步看十步,馬六刀當然玩不過老薑。他橫眉立目,牙根咬得死緊,最後決定在縣官動手的前一個月離開太平,去彆處謀生。
可哪有這麼多“功成身退”?秦遙作為那個變數,得到馬六刀的手印後直奔縣官府上,快刀斬亂麻把人摁下。
至於後續該如何定奪,就不在他的職責之內了。
忙完這一切後三日已過,他整裝待發,劉伯達高興得來去蹦躂。秦遙忍俊不禁,問他:“不過出來剿一回匪,這麼高興?”
劉伯達笑得稚氣未脫,喜氣洋洋道:“為民除害不說,還除了兩大害,回去估計能得一筆賞錢,給家中添置點東西。”
他孤身一人,不能體會劉伯達那份喜悅。賞錢到他手裡轉了一圈,七七八八地都分到需要用錢的兄弟們那兒了。
“是啊,這一趟你功不可沒,回去好好陪陪弟妹。”
劉伯達笑裡染了幾分羞,四下看了看,馭馬走到他身邊低聲道:“多謝你,若不是你提了我的名,我怕是沒資格來這一趟。”
“伯達,你心智堅定,穩重有方,”秦遙拍了拍他的肩膀,“莫要妄自菲薄。”
晴光冷落,萬裡無雲。
劉伯達一拳捶在他肩頭,笑道:“共勉。”
太平縣的一五一十由百裡驛快馬加鞭送入京,因此回京的路上比來時從容得多。
途經相州時秦遙莫名染上了不輕的風寒,本想捱著回京複命,興許沒多久就好了。
“將軍,我們在驛站住一天吧,反正又不打緊。”劉伯達看著他布滿汗珠的額頭,憂心道:“你這看著不像普通的風寒,還是找個大夫來好好瞧瞧。”
秦遙抬眼望著大好的晴天,頭暈目眩,身形微晃,確實有些難以為繼了……隻好聽了勸,在相州安意縣的一個小鎮上落了腳。
大夫看過說就是風寒,隻是心思鬱結,所以病得重些,自然也就好得慢些。
秦瑤闔目躺在榻上,吩咐道:“伯達,你們稍作休息,便啟程吧,我不打緊,估計慢你們幾日回京。”
劉伯達急道:“那怎麼行,把你一個人丟在這兒……”
“雖然差事已了,但還有馬六刀對薄公堂的時候,總不好在我這兒耽擱了。”他微微睜眼,房梁恨不得纏綿作舞……皺眉合眼,心裡有了塵埃落定的考量。
劉伯達知道他拿了主意,雖心有顧慮但也不好再勸,便道:“那行,我留下兩個人,你萬事小心。”
他虛弱地點了點頭。
這一覺睡得著實太長、也太沉了。
平日裡他是鮮少做夢,也不願做夢的。他對會夢到什麼若有所感。他寧願清醒著體味,也不願稀裡糊塗地夢過。
因此他總是忙到沾頭就睡,來不及醞釀夢境。
人算不如天算,病來如山倒,他被一場風寒帶到尚且四四方方的庭院中。
他抱著劍鞘立在簷下,看那人衣袂翻飛劍氣如虹,輾轉間春去秋來,夏蟬已故冬雪赴約,那人的劍鞘還留在他懷裡,隻是物是人非,石桌上的硯台結了冰。
父親說要把他送去軍營,年紀越小本事越大,她冷笑著與父親打官腔,留他到十一歲。
那年是個豐收年,他沒了姐姐,沒了父親,沒了家。
那方硯台是她用自己的第一筆俸祿給他買的,不是什麼名硯,很漂亮,硯底刻了一朵蓮花。她說矜遠彆理爹爹,你這雙手就隻管拿筆,以後當個大文章家,用自己的方式照樣青史留名。
她篤信他的筆是更有價值的一邊。
後來那方硯台失於大火,他再沒拿過筆。
他死死拽住她要遠去的衣角痛哭流涕,支撐不住地跪倒在地,苦苦哀求。她回頭望了他一眼,無限哀戚,連笑容都來不及舒展,便隨著溶金的落日一同沉入地表。
天地共寂,連哭聲都顯得空曠。
秦遙歎息一聲,睜開眼擦了擦眼角,咳嗽兩聲緩緩坐起身。
天已大亮,也不知究竟睡了幾時。
心臟蹦躂到了疼人的程度,他沉吟片刻,披上外衣,正好撞上有人來送藥,他端過一飲而儘,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我出去透透氣,你倆好好休息,就不必跟了。”
語畢沒幾步便沒了人影,留下麵麵相覷的徐家兩兄弟。
相州長銘縣醉渠街……
他默念著那封信上的地址,縱馬而往,鼓噪的心一刻不停。
他究竟應該期待什麼呢?是陰謀、是轉機,還是不見天光的真相?身上的熱氣被帶著寒意的春風刮散,連同不明不白的冒昧也一起拋諸腦後。他甚至不敢放慢速度,生怕那點微不足道的希望抵不過年年歲歲的孤單,退縮著回到他看得清的來路。
天色漸暗,一人一馬俱是喘著粗氣,行人漸疏,直到空無一人之處。
秦遙拽著韁繩的雙手布滿了汗,他翻身下馬,看著沒有匾額也沒有任何裝點的門扉,似是無人居住般空空蕩蕩。
他猶豫起來,疑心是不是記錯了路。
思慮良久,他抬手叩門,篤篤聲先三後四,待叩到第四回,門從裡被拉開,他屏住呼吸,看著麵前陌生的女子,暗自長呼出一口氣。
身後有人問:“紙鳶,是哪位呀?”
秦遙順著話音望去,在那上揚的天真語調裡聽出了故人音……那女子眨了眨眼,眉目如故,與他有六分相似,隻不過在這陌生的神情中淡了三分,剩下三分皆是疏離。她看著麵前形容狼狽的男子不聲不響地掉下淚來,嚇了一跳,緊了緊身上的披風折回屋中。
紙鳶神情平靜,似乎早料到有這麼一位不速之客,不冷不熱地讓出路來,“公子裡麵說話。”
他一把拽住紙鳶,淚痕新舊交替個不停,麵上卻已換上一副凶相,質問道:“她怎麼會在這裡?你是誰?”
“紙鳶,你先退下。”
來人縱使未著錦衣華服,舉手投足間卻自有一番氣度,秦遙覺得他眼熟,卻怎麼也想不起在哪見過。
躲進屋裡的那人怯怯地跟在他身後,露出兩隻好奇的眼睛打量秦遙。
秦遙胸口悶痛,手掌翻飛間已拔出短劍飛身而上,男人未曾躲避,淡聲道:“這地方就這麼點,你要不怕傷到她就隻管魯莽。”
他止住動作,伸手想把她拽過來,她縮回身,沒讓他碰到一根頭發。
“鐘世吟!跟我回家!”他險些破了音,神智幾近癲狂。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告訴我你還活著?為什麼活著不來找我?為什麼……不回家?來龍去脈因果幾何個中玄機,他全無餘力去思考,頭疼腦熱伴著長途跋涉一道襲來,他踉蹌兩步,聽她冷下聲道:“原來你是來找她的?她死了。”
此話一出,秦遙與那來曆不明的男人俱是一怔。他不敢置信地跪倒在地,男人神色複雜,轉過身看著她道:“你先回屋,我來對付他,好嗎?”
她泫然欲泣狠狠地瞪了男人一眼,跺著腳離開了。
秦遙望著她遠去的背影,紅著眼撐起身來,倚靠在亭柱上喘氣,“我阿姐呢?那字跡就是她的,我不會認錯,你們把她藏哪了?”
男人在他的心如刀絞裡感受到同病相憐的快意,這些年他無人訴說,更不願對她說。他整了整衣袖,指了指另一間廂房,“走吧,到那裡去,我來告訴你。”
“這是她托付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