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在城中,長街縱馬不妥,待到行人多處,秦遙翻身下馬,牽著馬緩步前行。
嘉姐應是以為他會徑直回府,這才給他配了匹馬。他抬眼望著前方的巍峨宮牆,在冬陽裡閃著粼粼金光,令人不寒而栗。
若是得他相助,想必會順利不少,反正我孤家寡人,再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秦遙想著,攥馬繩的手緊了緊,加快了腳程。
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秦遙皺眉望去,那馬揚蹄停在他麵前,上麵的人利索下馬單膝跪地,拱手道:“將軍,軍令有急,太平山一帶馬賊肆虐,楚老將軍命將軍即刻點兵啟程,務必儘早了結此事。”
秦遙沒想到事出緊急,回身看了一眼稀疏往來的宮門,閉了閉眼,幾息後翻身上馬,策馬揚鞭道:“回營!”
此時皇宮務德殿中,藥味四溢。
太子李宸扶起年老的皇帝,一口一口往他嘴中喂藥,時不時以帕揩掉胡須周邊的水漬。
一碗藥未見底,皇帝擺擺手,嘶啞道:“罷了,太苦了。”
李宸將早先準備好的藥點呈上,作以解苦用,甜味雖大打折扣,好過嘴裡苦氣作祟。
皇帝仰身躺下,明黃色的帳頂上是飛龍在天的錦織。他側臉望著跪於下座與太醫細細叮囑的太子,喚道:“宸兒,你來。”
李宸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忙不迭地膝行至他麵前,低聲道:“宸兒在此,父親。”
皇帝用渾濁的雙眼望著他這羽翼將豐的兒子,對於他那一聲“父親”似乎很有觸動,淚光盈於眼底,不多時又尋不到蹤跡了。
這些年他身為天下之主,開疆拓土有之,勵精圖治不懈,雷霆手段輔之以鐵石心腸,終至四海賓服天下升平。可這個位置非人之所座,他是君是主,唯獨難成父。
父子相對無言。
困意席卷之前,他拍了拍太子的手,半闔著眼道:“你這個年紀早該成家了,京兆尹之女性情淑敏,姿容大方,尋個良辰吉日定下來吧。”
李宸稱是,替他掖了掖被角,苦笑道:“但還是等父親身子好些再做定奪吧,您纏綿病榻,兒子怎能喜於他事。”
皇帝“嗯”了一聲,吩咐道:“朕病體難支,傳令於文理閣,這段時間由太子監國,百官佐之,無事不得叨擾朕。”
眾人跪地領命,屏聲斂氣退了出去,留下太醫與儲大監隨侍。
李宸低眉順眼地回了東宮,讓人去給京兆尹謝治平遞個信,自己不日便上門拜訪。“刻舟,準備出趟宮。”
他腳步輕盈,心情好得不得了,想要快馬加鞭去找秦遙,誰知刻舟出去一趟回來道:“太平一帶有亂,秦將軍下午便動身前往了。”
正在幾種香包中挑選的手垂下來,他麵上蒙上陰翳。隨後他隨意拿了個香包掛在刻舟的耳朵上,皮笑肉不笑道:“那算了,我去會會謝治平吧。”
快了,他想,再等等,再等等……他的笑容倏地放大,闊步往前。
京中臨街而落的茶樓不少,一女子推開窗,臉上的麵紗猶在,手腕翻轉間茶香嫋嫋,低垂眉眼隔著煙霧更加看不真切了。
對麵之人撚起一杯,啜了兩口評道:“姑娘好手藝,比這些噱頭茶道實在不少。”
女子勾唇不語,隻替他漱了杯,再續一盞。
街上一輛車馬低調駛過,女子放下手中活計,端起一杯啜道:“春風得意,須得小心腳下,免得陰溝翻船。”
“漩渦之地,哪有清白之身。”
“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女子笑著歎:“可惜我也是。”
對麵之人撫掌大笑,“老夫等著看你二人一決雌雄。”
女子起身福了福,“那便有勞大人了。”
“將軍,前麵便是太平縣了。”
太平縣屬徐州,按理說剿匪該由地方出兵,但幾年前皇帝將兵權統歸中央,乾昭營得以壯大不少,因此也成了指哪打哪的管家兵。
從京都到太平,快人快馬攏共費了四日。跟著他一塊兒來的是副官劉伯達,小秦遙半歲,問是否要去知會當地縣官,秦遙拽住韁繩思忖了一會兒,抬手道:“從後方繞過去,莫要驚擾當地,今晚先暫作休息,斥候去打探清楚路況,明日天亮前攻上去。”
於是一行兵馬繞道而行,找了個算得上隱秘的上風處歇腳。他下令不準點燃篝火,將士們拿出揣來的乾糧充饑,以樹石為擋。
有意思的是,繞山而行的小道居然有人把守,秦遙下令一個也不準放跑,散兵遊勇對上訓練有素的士兵自然無處可逃。
他們倒也不見黃河不死心,什麼都不肯說,秦遙也懶得再和他們周旋,專心眼前的形勢。
天不見亮,斥候緊步走來,湊在假寐的秦遙耳邊大致說明了情況。
馬賊占山為王多發生在亂世,恃強淩弱泯滅人性以奪食宿,可如今世道太平,任何一點異動便會招來官兵平定,何必冒著不要命的風險呈一時威風呢?
複雜的問題往往有簡單而無新意的答案——要麼太平是假的,要麼馬賊是假的。
秦遙扶劍立起,劉伯達打了個手勢,身後一眾士兵皆隨之肅然而立,他打了幾個手勢,兵分五路由支隊長帶領,跟據斥候所探預備攻山,留下一小隊人把守俘虜。
自己畢竟是遠道而來的客人,兵行險招無妨,怕的是天寒地凍,早晚有暴露的可能。
措手不及是最好最穩妥的見麵禮。
攻山之戰天時地利人和,少一樣就會被反殺。
此時天不見亮,山上守夜的馬賊還睡眼朦朧地打著瞌巴,遠處霎時大亮,睜開眼皮發現山下圍著密密匝匝的火光。守夜的人亂作一團,倉促間奔出兩個去告訴當家的。
當家的名叫馬六刀,後來改名叫馬家俊,是個平日裡之乎者也,急起來就會問候爹娘有沒有蛋的方頭大漢,此時正抱著小老婆流哈喇子,被一陣急過一陣的敲門聲吵醒,啐了一口拎起砍刀就要去泄泄火。
門外來報信的一見他開門雙腿就徹底軟了,哭中帶喊道:“不好了先生!他們打過來了!好多官兵……不,不是官兵,是上過戰場的那種……怎麼辦啊先生!”
馬六刀不讓下麵的人喊他頭兒,要喊先生,也算是附庸風雅了。乍一聽這消息,他先是愣了一會兒,疑惑道:“不對啊,這不是說好的日子,他敢騙我?”隨即想起什麼,他抬起刀大喝一聲:“天殺他爺娘的蛋,他敢騙我!讓兄弟們備戰,老子不信這個邪!”
山寨裡紛紛點亮火把,往來疾走,率先去堵死了所有門,吵吵嚷嚷好不熱鬨。
一人用肩膀頂起身子,坐靠在牆邊打了個哈欠,用腳扒拉了兩下不遠處的耗子兄弟:“哎,快躲遠點吧,還睡!”
耗子兄弟被他踹得打了個跟頭,扭起屁股鑽回洞裡去了。他歪著頭微微睜眼,聽著門外紛亂的腳步聲,感動道:“終於能吃肉了。”
秦遙以快製勝,早在全軍點起火把之前便自己率領一小支隊摸到寨門底下,這才傳令全軍出動。其實他手底下不過有四百餘人,按理說怎麼也不可能將整個山頭團團圍住,但造勢乃軍中必修,就是要用區區四百人給馬匪四千人的壓迫,嚇得他們自亂陣腳,土崩瓦解隻在頃刻間。
山上山下一片殺聲震天,秦遙抬起弓,一把射下投石之人,朗聲道:“拿下這道門!”
山中城寨以石為砌,若是堵死了還真不好攻,比起劍矢之攻,流石最是難擋,也最易傷亡。秦遙帶來的精銳很快控製了局麵,三麵城門大開迎入其餘的士兵,他單槍匹馬直入城寨,一路殺到馬六刀麵前。
馬六刀占山為王後更是得意,本就不精的拳腳功夫索性扔在一邊,與秦遙根本過不了三招便被踢翻在地,他頸邊抵著寒芒,臉色漲成豬肝色,口中汙言穢語不停,不住地大喊道:“你們言而無信,竟敢耍老子,我不會放過你們!”
打劫的罵捉賊的言而無信,還挺新鮮。秦遙聽出裡麵有文章,當下先捉了他命令道:“讓你的手下停手,乖乖受降,好歹留有命在。”
馬六刀冷笑一聲:“兔死狗烹,留誰的命?”
秦遙心知茅坑裡的臭石頭是什麼德性,捆了他堵了嘴推到城門前,眾匪一看老大被生擒,知道算是沒戲唱了,不少人紛紛棄刀,還有一些負隅頑抗的被就地拿下,一場亂子就此落幕。
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這城寨並不算小,清點下來總共有五百多口人,混這口飯吃的家也都在這裡,若不是發家之道有違常理,也算個合樂之地。
花了半天的時間打理,還有一些虜來的婦孺,他讓人先暫做安頓。輪流審問,山匪們似乎對他的到來很不滿意,不是那種正邪不兩立的不滿意,而是覺得他……過河拆橋?
他轉了轉脖子,讓人提馬六刀來。有人來報說還有一名俘虜,說自己知道些線索,特此來報。
“請上來。”
那人拍著衣袍上的雜草,躬身道:“草民見過將軍。”
秦遙與他四目相對,皆是一愣。
“怎麼是你?”
那人笑道:“我也沒想到來的會是小將軍。”
礙於這人如今的身份,還是能避則避。秦遙遣退堂上的士兵,邀他入座:“我以為你沒離京,怎麼會被虜到這兒來?”
瞿忘淵也不講虛禮,接過他手裡的茶猛灌一口,噓聲道:“渴死我了,這段時間被當豬狗關著,真是一口好水也求不來。”
“我嘛,本沒有離京的打算,但耐不住閒到處遊山玩水,沒想到行過此處竟被綁上山來,”他一臉愁苦道:“他們見我是個窮書生,榨不出油水來,又不敢放人怕我去通風報信,就這麼半死不活地關著我。幸好有人來了,不然我怕是小命難保啊……”
秦遙又給他倒了一杯,問道:“你說有線索?什麼線索?”
瞿忘淵喝完這杯,娓娓道來:“我被關起來的這些時日,也聽了不少風言風語。這馬六刀原是個屠夫,後來不知為何被逼上太平山來,乾起了打家劫舍的勾當,這不稀奇,稀奇的是他居然能在半年的時間裡壯大到如今的規模。說來也好笑,雖然劫道,但他們隻劫富人,窮人一律當沒看到,估計也就是我那身衣服還值點錢,被他們誤認了,這才綁上山來。”
“當地的縣官倒也派人來拿過幾次,但回回敗退,拿他無法,也就不了了之了。”
秦遙點點頭,心裡有了計較,本想讓人帶他下去休息,他一把攥住秦遙的胳膊,羞澀道:“要說這徐州境內就這小小的太平縣最為柴金油貴,我來時身上的盤纏都花得差不多了,小將軍您看……”
“好說,”秦遙笑道,“一來二去的也算你我有緣,自當幫扶。”
瞿忘淵高高興興地離開了。
秦遙沉思片刻,臉上的笑淡了些,“提馬六刀來。”
那方頭大漢被“請”上來,好好的當家一朝成了階下囚,自然怒目而視,瞪著秦遙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生撕了他。
“馬六刀。”秦遙喊了一聲,目光沉沉,一場廝殺下來連鬢發也未亂,好整以暇地打量著他,神情似笑非笑,總也沒個下文。
馬六刀剛開始還能跟他大眼瞪小眼,越到後麵氣越盛,臉脹得發紫,秦遙這才點點頭,示意立在一邊的小兵拿下他嘴裡的布條。
“老子就知道你們是幫言而無信的狗畜生,千算萬算沒想到你們居然這麼早就不想安生,好啊,來啊,”他啐了一口,惡狠狠道:“我馬六刀再惡貫滿盈,也比不上你們借刀殺人來得惡心!”
秦遙一挑眉,不動聲色地激道:“借刀殺人?你自己要做的事,與我們何乾?”
馬六刀自認臉皮比城牆還厚,被這麼一噎,險些梗出口血來,疊聲道:“好好好,好得很呐,大人啊,大人們,這太平縣窮得連飯也吃不上的時候,沒見你們誰看這小破地方一眼,也是我蠢得迷了眼,竟信了你們這群豺狼!”
太平縣什麼時候窮得吃不上飯?各地的地方誌都未有所耳聞,這中間究竟還有多少文章?
話已至此覆水難收,秦遙也不再和他打啞謎,直接把腰牌與官印往他麵前一拍,“京騎將軍秦遙,奉命來剿猖獗於太平一帶的馬賊,馬六刀,你所說可有半句虛言?”
馬六刀正滿心忿忿不平,一樁樁一件件人命官司在他心底繞了兩圈,被秦遙一句話堵住,撞了個茫茫。
“奉命?奉誰的命?”縱使他認得幾個大字,但對官屬依舊沒什麼概念。
秦遙意味深長道:“自然不是你想的那位。”
劉伯達走進來在他耳邊耳語幾句,他沉吟片刻,讓劉伯達去細細審馬六刀,拎了佩劍收整出兩小隊的人馬,匆匆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