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隔桌而坐,男人給他倒了杯熱茶,觀察他道:“有疾在身,怎麼還如此莽撞。”
男人眼角的細紋微微挽起,似是想起了什麼,對他的語氣也柔和下來:“一會兒讓人熬了藥,喝了再歇息。”
“你是誰?”他開門見山道。
男人解下腰間掛牌,推過桌去:“我們早些年見過,不過那時你還小,不記得也是常有的事。”
這腰牌是皇家禦配,親王之製,這人是十年前便不問朝政的雍親王李枕旭。
此時此刻秦遙卻沒什麼波動,也不願再顧俗禮,將腰牌推回去,目光不偏不倚道:“鐘世吟呢?”
李枕旭摩挲著腰牌,挽在腦後的發微散,不鹹不淡道:“你已經見過了。”
他並指抵著刹那間橫在他頸側的短劍,指尖的血順著手腕染紅了袖袍,懶得抬眼道:“是我救了她。”
短劍並未被收回,秦遙冷哼一聲:“誰知道你對她作了什麼手腳,是救她還是逼她,初來乍到我如何判斷?不如殺了你了事,帶著她遠走。”
“登慶十一年,那年我退朝歸隱,你鐘家滿門被滅……除了當時在深宮中作太子伴讀的你。”
秦遙咬牙推掌,“說下去。”
“我是在晴鴉嶺撿到你奄奄一息的長姐,那時她隻剩微乎其微的一口氣,我將她帶離,並留下一名暗衛探查……果不其然,之後一隊人馬趕至,連地皮都恨不得掀起來看看,他們是在找你阿姐,錯不了。”
彼時鐘世吟接到內令,要她前往青州暗查蘇氏殘黨,確實會途經晴鴉嶺。李枕旭“嘖”了一聲,彈開他頸間的劍,垂下眼啜了口茶,扔下一道驚雷:“那批人,是皇家內侍。”
皇家內侍,絕不踏入朝政糾葛,官家事官家了,這是曆來的皇內規矩。
秦遙手一抖,收劍入鞘不爭氣地在虎口留了道口子,他說:“不可能。”
“鐘家以謀逆罪被……屠門,六年前已沉冤昭雪,我鐘家並無宿仇,遭此一劫也是小人作祟,不可能是皇家內侍。”
李枕旭把玩著他的驚慌,不甚在意地笑笑:“信不信由你。”
秦遙目光如劍,狠狠紮向這個不聲不響拐了他阿姐這麼多年的閒散王爺:“你身為皇室,總不能和我一介外人般摸不著邊,此番明示,未必不是黃雀在後?”
“我若想拿些什麼,還需用一個記不清自己姓什麼的人來鋪路?”他冷笑一聲,“秦將軍,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秦遙攥指成拳,想起鐘世吟看到他那副陌生的模樣,心知此人說的不錯,隻是……
“我阿姐為何會不認得我?那封信究竟是不是她寫的?”終於到了他不得不問的問題。
“那是她的筆跡,千真萬確,”李枕旭神色徹底冷下,“我撿到她時她傷得太重,毒入心府,勉強救回來後便是這樣了,彆說你,她連自己都記不得。”
“你見到的或許不能稱之為鐘世吟,本王為她取名為‘餘意’,這些年,活著的一直是餘意,你見到的那封信,是一月前第一次醒來的鐘世吟親筆寫的。”
秦遙似哭似笑,臉上始終不知該落下什麼表情,終於頹唐地後退兩步,顫聲道:“那……我阿姐還會回來嗎?”
李枕旭麻木地轉了轉眼珠,看向房簷邊的燕窩。
舊簷落新燕,故人難再還 。
“我不知道。”
三月裡,京城已綠意萌生,天乾物燥依舊,來回刮些不打緊的風。
今上病重,皇宮也透著些蒙蒙的舊,不似往年壁瓦添新。宮道上碎步走來新入宮的宮人們,看樣子最大的不過十八,最小的也才八九歲。
雖說稚子可憐,卻也有數不清的時與機。
“見過孫大人。”
孫右丞在齊整的問候中點點頭,邁著步子與他們背道而馳。
今上病重兩月有餘,太子監國理政,將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條,內外無不交口稱讚。在一片喝彩聲中,他不敢不笑,卻也無法放下心來。
家仆恭候在外,他登上馬車,回身看了一眼巍峨皇城。他入仕至今,每每回頭望去,都有不一樣的心境。
他歎了一聲:“歲月忽已晚啊……”
“治慎小我將近十歲,怎好在我麵前托大?”耳邊似乎響起那人的朗笑與開解,他放下軟簾,暗歎一聲,疲倦道:“回吧。”
這歎聲似是傳到了東宮。
太子代監,命各部尚書侍郎前來述職。李宸正襟危坐,手裡攥著朱筆,正一刻不停地批閱奏折。
座下是戶部尚書王閆之,平日裡與太子走得比常人更近些,此刻也少了幾分生疏多了幾分熟稔,將戶部的情況有詳有略地娓娓道來。
李宸一心二用地聽著,在略處提了幾問,便打算放人離開。
王閆之眼珠一轉,欲說還休地“嘶”了一聲,李宸對他那一踹一個響的性子心知肚明,頭也不抬道:“奏來。”
“回殿下,”他醞釀片刻道:“殿下對孫右丞有何高見?”
李宸筆尖微頓,似笑非笑地望向他:“大人是在試本宮?”
最近太子的聲望一漲再漲,他們這些裙角之臣也跟著沾光,一不留神就得意忘形,忘了麵前這位主才是最難伺候的。
他膝蓋一軟跪倒在地,疊聲道不敢。
李宸冷眼覷他,哂道:“起來吧。”
他這才抹掉額上的冷汗,唯唯諾諾道:“謝殿下,臣是想起孫右丞一向獨來獨往,除了朝政也不大理官場人情,一休沐就閉門不出,實在孤僻得緊……”
“孫治慎有他一番真才實學,平日裡也不惹事,你少惦記他,”說完他抬起朱筆點了點王閆之,“你莫要再給本宮塞些酒囊飯袋進來,仔細你的烏紗帽。”
王閆之拱手連連稱是,又續道:“殿下誤會了,臣不是惦記孫大人,是近日道聽途說,記起一些陳年舊事,拿到殿下麵前來現現眼。”
李宸手上不停,左一封庫勒王子來朝敬友邦,右一折福州澇災亂成一鍋粥,還要聽他在這兒賣關子,耐心即將告罄,決意著他若是說不出點子牟寅醜來,就將他打出去。
他見太子麵容平靜,繪聲繪色道:“臣聽聞這孫大人入仕時不過二十,是當年名噪一時的探花郎,入仕後在仕途上頗為不順,吃了不少苦頭,後來得貴人暗中扶持,這才磕磕絆絆地在京城紮了根。”
李宸額角青筋蹦了蹦,正打算抬手叫遷齊將他打出去,便聽他道:“那貴人不是彆人,正是當年以謀逆罪滿門抄斬的大理寺卿鐘既洪。”
“你說是誰?”
“大理寺卿鐘既洪。”
他攢起眉峰,腦海中映出秦遙的臉,放下奏折問道:“後來鐘家得以平反,說來不過是無妄之災,如何又提起這事?”
“雖說平反,當年的栽贓之人也屍骨已涼,按理說這事就該揭過,”王閆之咽了口口水,續道:“隻不過近來宮中謠言四起,說……”
李宸一拍桌案,氣得發笑:“王閆之,再跟本宮賣弄玄虛,本宮就將你的舌頭拔了!”
他抖了抖,狼狽地跪倒在地,視死如歸道:“有謠傳說當年鐘家之事……有、有太子的手筆!”
“……你說什麼?”李宸後退兩步,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先是嗤笑兩聲,目光遊離道:“鐘家起事之時本宮不過一個毛孩子,竟然能陷害朝廷命官至滿門抄斬,”他咬碎銀牙,恨聲道:“未免太瞧得起本宮了!”
王閆之頭磕在地上雙眼緊閉,大氣不敢出。半晌方聽他道:“去查,到底是誰見不得本宮,竟如此狠毒。”
他冷靜下來,收緊袖中五指:“我倒要看看,誰敢把這屎盆子扣本宮身上。”
王閆之領命,忙不迭地離開。
李宸看著奏折上密密麻麻的字,一把將堆在一旁的折子堆揮到地上,喚道:“遷齊。”
暗衛神出鬼沒,單膝跪地:“卑職在。”
“秦遙回來不曾?”
“秦將軍尚未回營。”
前往太平縣剿匪的軍隊兩日前便抵達京城,劉伯達進京複命,官賊勾結之事揭露將老皇帝氣得不輕,稍有起色的病情再度加重,他馬不停蹄地派了人去查辦,勢要斬草除根。
至於秦遙因病耽擱了返程反倒沒多少人留意。
究竟是因病?還是被其他絆住了?
李宸仰頭闔目,輕聲道:“矜遠,怎麼總有人要擋在我們之間?”
那就都除掉吧。
他坐回上位,垂目道:“他一回來就馬上帶來見我。”
“是。”遷齊隱回暗處。
秦遙回到驛站已是三日後。
劉伯達給他留下的徐家兩兄弟性子溫和,乍一見他也忍不住上前好生檢查一番。除了三日前秦遙遣人送來的短訊之外,壓根見不到人影,也算不到歸期。
秦遙見他二人一副把心放回肚子裡的模樣,莞爾道:“我一個大男人,還能自己走丟了不成?”
徐家老大見他臉色不似離開時那般難看,也跟著笑了笑:“倒也不是,隻是我二人職責所在,若是讓病著的將軍再受什麼傷,劉副將可不會輕饒我們。”
“是我思慮不周了,彆擔心,”他欲言又止,歎了口氣半真半假道:“我這幾日的去處……希望你們不要聲張,就當是我在此地休養。偶然得知早年離散的故人音訊,因之是戴罪之身,我怕……”
他的留白裡儘是言不由衷,徐家兄弟對視一眼,拱手道:“我們明白的,將軍放心吧。”
秦遙感激地點點頭,心裡並未覺得輕鬆。
他原是不願說謊,也不愛耍詐的。萬事萬物自有它的去處,何苦費儘心機去周旋,加之他孤身一人,下場再慘也不過一夢黃泉罷了。
這一趟非但沒有消解他的疑惑,反而生出更多痛心、無奈,乃至於憤恨。
他沒等到她。
他甚至不知道該恨誰,關於阿姐的種種,她給他寫了第二封信,由李枕旭交由他。信中沒有任何明指或暗示,甚至關於她自己,都不過寥寥數語。
她說李枕旭可信,依據是這些年的悉心照料;她說京城無故人,唯剩他一人;她說往事已往,興許不該回首。諸此種種,不知姐弟二人何時才能相見,不知他境遇如何,身邊可有體己人說話……
筆力不勝當年,她太久未握筆了。
秦遙想把她接到自己身邊,可即使是夜裡亦燈明如晝的京城一瞬間變得撲朔迷離,他不敢輕舉妄動。
但還好,還好她活著,總有一天,他們會堂堂正正地相會。
“駕!”秦遙一夾馬腹,踏塵破風而去。
兩日的行程不知比前幾日快了多少,秦遙徑直回了乾昭營複命。
楚老將軍恰好在營中巡視,見了他好一番噓寒問暖,“身子可好利索了?”
秦遙拱手道:“讓您見笑了。”
“我們行軍之人平日裡身子骨都個頂個的好,但也耐不住病來如山倒,實屬正常。”楚老準備打發他哪來的回哪去,見這小子一副有話要說的模樣,便領著他回到軍帳中。
秦遙照例敘了些此行的狀況,畢竟他是主將,楚老問了些徐州的軍事部署,他一一答了,末了,秦遙道:“這次出兵,是楚老您安排的瞿忘淵吧?”
楚老沒想到他會留心此事,或者說沒想到他二人能碰上麵。他沉吟片刻,老神在在道:“原來在小將軍眼裡,老夫是如此料事如神之人嗎?”
他撫掌大笑,看秦遙睜著一雙懵懵懂懂的眼睛,略一思忖道:“不是我,是忘淵傳回來的消息。”
“什麼?他不是被馬賊抓上山了嗎?”
“這孩子鬼得很,”楚老似乎很賞識瞿忘淵,這賞識沒來得及出口,在空中盤旋幾圈落成惋惜的歎:“若不是……哎,他這孩子,走到哪都不安生,不奇怪。”
秦遙想起瞿忘淵靠在板車上,那副無論何時都自有一副落拓樣的神色,不覺微笑,安撫道:“他這般人,走到哪都不埋沒,您放心吧。”
楚老從鼻子出了口氣,也不知是衝誰:“是啊,這小子當年可沒少給我惹事,行了,他也偷摸著回京了,你若是有什麼話去問他吧。”
這就是下了逐客令了。
倒也沒跟他要好到那份上。秦遙想著,抱拳出了營。
遠處的帳子裡傳來章丘生的笑聲,秦遙剛要過去,便見一道人影自餘光閃過,他心下有了思量,撤了腳步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秦將軍,殿下吩咐若是你回京了便去東宮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