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已過,秦遙才去章府赴約。
這一年的雪夜趕夜地下,總算有那麼個日子漏出些不陰不冷的晴光。秦遙回了趟府中,因他平日裡都不怎麼著家,便命管家逢年過節遣散眾人,各回其家,不必守著這空宅了。
管家呈伯是父母留下來的老人,秦遙雙親還在時呈伯家中就剩一個女兒,後來遠嫁青州,呈伯也就在秦府安頓下來,年節時候去青州探視一番。
他輕衣簡裝,拿上呈伯提前備好的年貨,青州一帶的糯米糍自產自製,獨有一分風味。
院中寒梅獨綻,將這黑瓦白牆的所在綴上鮮活氣。秦遙獨立院中,抬頭望了望四四方方的天空,不多時便上鎖離開了。
他沒騎馬,一路逛一路走到坐落於京西角的章府。章府的守門人見是他來,笑著差人將他引入堂中。
章尚書原任梁州刺史,因治下有功官遷京給事中,兼任戶部尚書,十五年前舉家遷京,如今也算是京中名門了。家有四子,老大章丘鴻,老二章丘昱,老三章丘嘉,老幺章丘生,皆在朝中有所職供。
他被帶到後花院的雲水間中,室內地龍燒得很足,周身寒氣頃刻間便被驅散。放下東西還沒來得及落座,一聲朗笑便穿廊而來。
“小遙終於來了!我可好久沒見著他了,怪想的呢。”
秦遙走了兩步去迎,也笑:“讓嘉姐掛念,是我的不是了。”
來人正是章丘嘉,她笑彎了眼,扶起秦遙的揖禮,“什麼你的不是我的不是的,你來了就當是自己家,彆拘禮,讓我看看,”她扶著秦遙的雙臂細細端詳,嘴裡哀聲不斷,“哎呀,怎麼瘦了這麼多,年節軍營裡怕是也沒什麼好下飯的,今日可得在這兒多吃兩碗。”
秦遙心裡一暖,也沒那麼多謙詞道:“嘉姐久不見我,自然眼生,多看看就胖回來了。”
章丘嘉被他逗得花枝亂顫,拉著他坐下閒話家常。她不喜俗務,更對人情往來不屑一顧,從來合眼緣的才願意多看幾眼。
秦遙與她有問有答地聊著,半晌問道:“怎麼不見鴻姐,可是有事外出了?”
章家老大可是個聲明在外的人物,如今章尚書年事已高,不少政務都是她幫著打理,連帶著章家上下也整頓得井井有條。
章丘嘉一聽這話,假意皺眉嗔道:“哎呀呀,我與小遙聊這半天,原是礙著你惦記我家鴻姐了。”
“你這丫頭整日瘋瘋癲癲,今日還跑出來到小輩麵前現眼來了。”
念叨被抓個正著,章丘鴻邁檻而入,隔空用手指點了點她,她故作驚訝地吐了吐舌頭。
她往大姐身後看了看,奇怪道:“那個跟屁蟲怎麼沒來。”
秦遙起身相迎,被章丘鴻攔下了。她坐在他身邊,接過侍女遞來的茶啜了一口,方歇過一口氣笑罵道:“好歹是你兄長,也給他些麵子吧。我讓他親自上門去回了謝家的宴邀,都跟你似的做甩手掌櫃,難不成要累死我?”
章丘嘉哼哼兩聲,側過頭跟秦遙槽道:“小遙你要是我弟弟就好了,你是不知道家中成日圍著兩個蠢兄弟是什麼滋味。”
若說章丘生蠢他也是讚成的,但章丘昱可是京中赫赫有名的才子,怎麼會跟蠢沾邊呢。這大抵是她對自家兄弟的調侃,他自然不會當真,隻是無奈地笑了笑。
章丘鴻對自家孩子什麼秉性倒是清楚,犀利道:“快打住吧,阿遙若是你兄弟,怕不是要被你折騰成什麼樣。”
奚落完自家妹妹,便懶得再理,看了看秦遙溫柔笑道:“都讓丘生托你來吃年飯,怎麼如今才來,是不是那小子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了?”
雖然秦遙不介意章丘生多被揍一頓,但本著點稀稀拉拉的兄弟道義,還是老實道:“沒有的事,丘生年關前便告訴我了,是我怕那段時間姐姐們太忙,不便上門叨擾。”
“多慮了小遙,”章丘嘉緩緩搖頭痛心疾首道:“咱家忙的就隻有鴻姐跟老二,我娘一年到頭遊山玩水不著家,我爹一得閒就千裡尋妻去了,我那段時間都沒人玩樂。”
……說起來嘉姐這性格與章夫人是最相像的。
章丘鴻伸手撫了撫他的鬢角,憐愛道:“你啊,就是太知禮數了。”
秦遙在這聲憐愛裡想起故人,眼眶紅了紅,不忍將那點疑慮揣作隔閡哄騙,索性坦白道:“鴻姐,這些年章家一直接納我,若說是因我與丘生的緣分也不錯,但我總疑心著裡麵有……故人情,您可是與我家人有過往嗎?”
章丘鴻收回手,望著他一副全然不疑的篤信,章丘嘉垂下眼,整理著自己腰間的玉穗。
“不曾,”章丘鴻道:“我與你家人不曾見過。”
她見秦遙愣怔片刻後,強顏歡笑欲說些什麼,打斷他道:“你隨我來。”
章丘嘉了然於心,歎了口氣起身跟上二人。
一路行至章丘鴻的住處淩雲閣,她摒退左右,從暗櫃裡取出一副畫像。
畫像上是一女子的側麵像,眉目英挺姿容昳麗,正目光下視含笑望著什麼。雖寥寥幾筆畫就,除卻幾朵春花便剩大片餘白,情傳意達,可見風姿綽約。
上書“作與登慶九年,天光萬物,自為潦倒”。
秦遙不敢去碰那畫像,麵上猶僵,唯有清淚汩汩,啞不成聲:“這……這是……我阿姐……”
他哭得壓抑又難過,章丘嘉見不得有人這番模樣,將他攬入懷中,偷偷抹了抹眼角。
章丘鴻盯著那畫像出神,聽聞他此言,露出果然如此的釋懷來。
“登慶九年,我爹猶任梁州刺史,那年他進京述職,我執意要來。這是我當時在宮中蝶廊的驚鴻一瞥,回去後久久難忘,便用稚拙筆跡描繪下來。”她望向泣不成聲的秦遙,溫聲道:“六年後舉家進京,卻遍尋不到她了。直到丘生帶你回來,我才明白這其中大抵發生了不少苦事。”
“你與她在容貌上頗有南轅北轍之勢,她英氣自發而你溫文秀美,之所以猜測你二人有親緣,是因你的神態與她太過相仿,我沒猜錯的話,你是你阿姐教養的吧?”
秦遙自覺難堪,卻又止不住,點點頭道:“我娘在我四歲便撒手人寰,我讀詩寫字甚至……握劍,都是我阿姐教的。”
章丘鴻悵然一笑,“難怪,難怪。”
見秦遙哭成淚人,怕是斯人長逝,再難尋芳顏。
待秦遙情緒好些,她方道:“你與她相伴數年,我雖有心結交,但時過境遷,想來也是我與她緣淺,這幅畫就繼續留在此處,也給我留個念想吧。”
“這本就是鴻姐所作,自然留於此處,”秦遙深吸一口氣,勉強笑道:“多謝鴻姐掛念這些年,我阿姐與您年齡相仿,若不是造化弄人,你二人性情相投,怕是有望結為至交。”
章丘鴻仔細收起畫卷,受用道:“有你這番話,不枉我神往這些年。”
“好了好了,又是哭又是笑的,我都餓死了,快吃飯去吧,”章丘嘉捏了捏秦遙的臉,“你多吃點,不吃三碗不準放筷。”
秦遙欣然接受。
席間章丘昱風塵仆仆地回來了,見秦遙也在,笑道:“秦遙,好久不見啊。”
“昱兄,我來討頓飯吃。”
章丘昱邊與他敘舊邊淨手,章丘嘉撇撇嘴挪了個位置,章丘昱坐到章丘鴻身邊,與她耳語了幾句。
酒足飯飽後章家人本要留他歇過一晚,但他執意要走,便不好再留。老大和老二忙著處理事務,讓樂得自在的章丘嘉去送他。
章丘嘉不讓他再步行回去,帶他到馬廄裡選了一匹,問道:“今後有什麼打算啊小遙?”
“暫且不知,”秦遙眼中燃起光亮,暢快道:“但我決意去做心中之事,不再為外物所擋了。”
她老神在在地撫了一把不存在的長須,粗聲道:“少年人誌在天下,你且行大路,莫懼魑魅。”
秦遙樂不可支,與她一路說笑一路往偏門走去。他臉上的笑淡了些,鄭重道:“章家對我實在太好了,我孤家寡人高不成低不就,恐怕到頭來也無以為報,若是姐姐們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務必物儘其用。”
須臾,章丘嘉和他勾肩搭背,大剌剌道:“那是自然,我怎麼會放過任何好玩的事情呢,你下回若是出京,記得再給我帶點新鮮玩意啊。”
秦遙笑著說好,隨即翻身上馬,在她的注視中翩然遠去。
章丘嘉望著空蕩蕩的長街,扁了扁嘴,折身回去了。
一進門還沒來得及脫掉外氅,便見章丘鴻苦大仇深地坐在書桌前,凝神細望著什麼。
章丘昱見她回來,遞了個湯婆過去。章丘嘉接過來,將手翻來覆去地貼在麵上,疑惑道:“怎麼了這是,天要塌了?”
章丘鴻指尖輕點桌麵,沒吭聲。章丘昱言簡意賅道:“皇上病重,已兩月有餘。”
章丘嘉沉吟片刻,無奈道:“怪不得那太子這麼能蹦躂。”
這天下,怕是要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