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慶二十五年,眼看著年關將至,京華被雪白頭,聲色落寞都蓋在紛紛揚揚裡。
“哐啷”一聲摔下的匾額,嚇得道旁的孩童縮了縮頭。周遭百姓礙著京兵的把守,沒人敢駐足圍觀,隻把脖子伸長了,去看這三代而衰的瞿府被搬空。
瞿府筆畫勾連的匾額摔落在地,染了一半塵一半雪。翹腿坐在板車上的人終於掃來一眼,又漠不關心地收回目光,繼續看手頭黃頁編訂的遊記。
府門前立著個黑甲玄胄的將軍,姓秦名遙字衿遠,官任京騎大將軍,與板車上的人相當的年紀。說來諷刺,他此番被聖上召來監事,算是皇家對瞿府的最後一點恩寵。
他望著來來回回的士兵與漸漸空落的庭院,心中不免唏噓。
終究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將軍,府內大頭物件已查封完,隻剩些零件了。”
秦遙一點頭,“夠了,將各處門廳堂院儘數封好便收兵。”
雪片刻不息,使他想起十五年前的咎穀一戰,那一戰由瞿淩老帥領兵,來去不過半年,寶刀未老出奇製勝,風光回朝。
隻可惜沒過幾年,瞿淩舊傷複發去世,其子瞿也秋在朝堂屢次失言唐突聖上……瞿家寥落收場。
他望向板車上的人,那是瞿淩長孫瞿忘淵,雖不至流放,但貶為庶人不得入仕。
“小將軍,”瞿忘淵見他走來,眯著眼笑:“有勞了。”
他笑得真偽難辨,秦遙聽不出是嘉是諷。不知何故,見他一身孑然,開口先是問道:“身上盤纏可足夠?”
瞿忘淵愣了愣,笑得真了些,話卻不怎麼好聽:“小將軍是覺得我非走不可?”
“留下來也無不可,隻怕觸景傷情。”
瞿忘淵盯著他看了片刻,轉過眼落到那匾額上,指給他看:“說來這‘瞿府’二字還是我題的,本嫌無味想題‘蓬萊境’三字,但被祖父攔下了。”他咂了咂嘴,眉梢染上無奈之色,“早知不如題蓬萊呢。”
秦遙順著他的手指向的地方,龍飛鳳舞的少年意氣埋在雪裡。
他道:“此處非蓬萊,自有蓬萊處。”
忽然伸來一隻手,他驚覺去擋,還是慢了一步。瞿忘淵撚著指尖的雪,垂目道:“睫上落雪,容易看不清路,將軍勿怪。”
大門緩緩闔上,門縫裡的瞿府景越來越小,直到沉重的門扉發出悠遠的歎息,瞿忘淵才回過神來,笑著朝秦遙告辭。
他與瞿忘淵本無過多交情,不好再問今後,隻好也回了一禮,看著他架起板車悠然遠去,才整兵收隊,回到乾昭營。
年關近處最思家。
營中這幾日總有書信往來,有些眷屬不遠萬裡來到京華,隻為一睹親容。秦遙自然不會扣人,囑咐兩句便放人歸親,聽著營外的歌謠打磨手中的物件,心中很是安寧。
“將軍,有您的信。”
信?那人在宮中陪著宴請百官,有什麼信可寫?
他接過信細細打量,信封無甚彆致,就是民間最常用的信紙封皮。
待取出信來,整個人霎時僵直而立。
直到夜色四合,帳中更不餘半點光亮。他摸黑擦亮燈芯,望著火光細思冥想。
信的一角撩上火舌……
“若是……若有半分真……”秦遙慌忙撲滅,火星若隱若現。他放緩呼吸,將信收好,另待他話。
幾日後,適逢佳節,京中戒備更嚴。秦遙巡街而視,給過年還守街的弟兄們派了些宮中送來的點心玩意。
與他一同進營的章家小兒子章丘生性情落拓,兩人風裡來雨裡去,在營中其他兵將看來最是要好。秦遙見他也在巡隊中,正眉飛色舞地插科打諢,走過去一巴掌拍他後腦勺上:“你小子怎麼也在,你爹舍得放你在這兒流浪?”
章尚書年逾六十,最寶貴他這老來子。家中長女也就是章丘生的長姐一看這老頭的稀罕樣,怕是要把人養成個隻知玩樂的殘廢,便托人將他送入軍營,好生打磨一番,才不致為京中紈絝添磚加瓦。
章丘生莫名挨了一巴掌,本要發作,扭頭一看是他,笑出一口白牙,“我爹忙著伺候我遠道而來的外祖呢,哪顧得上我。”說完又從懷裡掏了個平安符出來遞與他,“喏,我長姐去廟裡求的,讓我給你也帶一個。”
他伸手接過,撫著上麵的符文黯然道:“鴻姐有心了,你幫我帶聲謝。”
“明白,”章丘生拿肩膀撞他,擠眉弄眼道:“我姐還讓你過幾天去府上吃頓飯,不準推辭啊!我三姐姐可想你呢!”
一眾兵士哄笑,秦遙見這小子不正經就想槌他,被他躲過了,隻好牽馬前行,無奈道:“鴻姐和嘉姐都是好意,我自然會去。你好好巡街,彆出什麼亂子。”
“那是自然,誰敢觸我章小太爺的黴頭試試!”
秦遙搖搖頭走遠了。
章丘生望著他的背影,臉上的笑才淡了些。旁邊的兄弟是個會察言觀色的,方才的疑問忍住沒在秦遙麵前說,這會兒說與章丘生:“這逢年過節的,秦將軍也偶爾回趟家,隻是不怎麼聽他提起家中眷屬……”
軍中有關家世來籍大多秘而不宣,一為穩定軍心二為防止以勢壓人。當然,總有家世壓也不住的,像是章丘生,也就懶得遮掩,家裡屁大點事都能在營裡當笑料。
秦遙十四入營,入營前的身世像是不存在一般,他本人也極少談論,故而大家隻知道秦將軍來去孑然,卻難問其故。
章丘生收回目光,專注於眼前的太平景象——花燈羅列長街如晝,稚子盈笑道不拾遺。
黑沉沉的天空冷得泛青,他嗬出一口熱氣,語焉不詳道:“他以前,也是有姐姐疼的。”
秦遙毫無所覺地回到營中。
又在營中好生安頓了一番,確屬無半分異樣,才抖落一身細雪回了帳中。
帳中伸手不見五指,他解了甲胄掛在一旁,摸向腰間火媒,突然擰眉屈膝頂向一邊,拳風呼嘯間聽得那人痛呼一聲,可憐巴巴道:“好哥哥,你疼疼我吧……”不待說完秦遙便慌張撒手,茫然向帳外掃了一眼:“殿、我、你怎麼會來?”
腰被那雙手從身後攬住,他渾身僵硬,聽那人委屈道:“來來往往都是煩人麵孔,我以為你會來才生受這半天的罪,誰知你長在這乾昭營了!”
秦遙被他勒得有些喘不過氣,擰起的眉放平了些:“我無詔不得入宮,你快回去,若是被今上發現,少不得要罰你……唔!”
那人不耐煩地掰過他的臉,仔細品嘗了一番方低笑道:“我才來就趕我走,這麼些日子不見,也未見你半句一字,終究是我惹人嫌了。”
秦遙對他這類話總不知如何應對,隻好乾巴巴道:“說什麼不著調的,放開,我去點燈。”
“放開?”他將人翻了個麵步步緊逼至榻上,秦遙怕傷著他根本不敢使力,隻得半推半就,不防腿被他勾起後心不穩,直直倒下去。
身上的皮膚見涼,他隻得製住那人,低喝道:“這是營中,若是被人發現……”
那人迫不及待地堵了他的話,上下其手很是熟練。“那你就彆讓人發現。”
外頭雪勢大了些,冰渣子落在冰渣子上,撞出些水意,又被往來的步履踏平。不知何故,秦遙總覺得今年的雪較之往年更大些,但應該是無甚區彆的……“你又走神。”
身後傳來一句嘟囔,隨即天旋地轉被擒在懷裡。那人喘著熱氣,悶著聲要將他也折騰成泥濘的夜雪。
直到秦遙傳來壓抑的泣音,他才如願舔掉那些來之不易精心耕耘的春雨,撫著秦遙的背輕拍著,舒然長歎出一口氣:“衿遠,喚我的字。”
秦遙似乎在這顛簸裡心神俱暖,如他所願道:“君宇,君宇……”
他無聲裡笑得開懷,掰開他緊攥的五指合縫嵌入,輕聲引誘道:“衿遠,除了我身邊,你哪裡都不會去,對不對?”
秦遙神誌皆昏,靠著他喘氣道:“我早已無處可去了……”
“彆怕,”他輕聲哄著,“你還有我。”
“我還有你……”秦遙將他抱緊,哽咽道:“君宇,我隻有你了。”
北風呼嘯,不知是何處傳來的笳聲,淒愴入耳。秦遙攏好披散的長發,無論如何也不準他留宿軍中。
他隻好在那如畫的眉目間留下一吻,趁著天色未曉悄然離去。
營外十裡坡處一架車馬恭候已久,見來人哼歌而至,跳下車拱手恭道:“殿下。”
太子李宸擺擺手示意回宮,靠在軟枕上把玩著那塊平安符。年輕的儲君臉上滿是饜足,笑意未達眼底。
“遷齊,去查查它的來曆。”
“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