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1 / 1)

袁朱恩在酒吧裡買醉。

他準備隨時赴死,但當真正的死亡向他迫近時,他又燃起了“求生”的欲望。

死過一次又大乾一場之後,他的心態起了微妙的變化,左搖右擺折磨人。

酒喝了一杯又一杯,迷蒙中一黑一白兩個小小人兒在拉扯他,一個要他往左,一個要他往右,生生把他劈成兩半。

他煩躁揮手,口吐醉言:“走開!我自己想。”

“你不正在想麼,搞快點搞快點!”腦子裡嗡嗡的,有聲音在糾纏他。

生死是大事,他得慢慢想。

他還沒有想好,劉雪崢的電話就來了:“袁朱恩,你媽找你敘舊。”

她一定帶上了她的兩條狗,那兩條狗是她從小養的,從奶狗養成狼狗,忠心不二。

思慮再三,他動身從縣城去隔壁小鎮,到小鎮再搭乘三輪車去偏僻的鄉村。

在荒村僻壤裡,他找到一種久違的安全感。

他原本出身農村,飛黃騰達之後沒想過要回去,現在看來,落葉終究要歸根,可他還沒到落葉的時候,就要把自己葬入土裡。

這裡空氣清新乾淨,陽光溫暖純粹,是個絕佳的歸宿。

村裡人口不多,大半外出打工,留守的都是七八十歲的老人和泥巴地裡打滾的小孩,壯年的農婦也是寥寥無幾,但凡身體能動一動的,都出去掙錢去了。

貓狗活物也少,有幾戶養了雞,全村隻有兩頭黑得發亮的水牛。

他出高價租了一棟空屋,鄰居代收了錢給了他大門鑰匙,一日三餐在鄰居家裡吃,劉雪崢就算有再大本事也找不到這窮鄉僻壤來。

就衝這頗具年代感的磚瓦房,用不上電氣靠土灶煮飯,這味兒與習以為常的現實世界隔著十萬八千裡,沒人能想到他會摸到這裡來。

就算想到了,找來了,再說吧。

隔壁農婦的女兒在縣城讀高中,暑假回家裡住,吃飯的時候喜歡盯他的臉。

偶爾誇他一句:“你長得真像明星。”

“嗬嗬,謝謝。”袁朱恩尷尬的笑。

“可我想不起像哪個明星的臉了。”女孩的目光還在他臉上掃來掃去,掃得他的皮膚發癢,心裡更不是味兒。

“想不起來就算了。”

老實巴交的農婦偶爾看他幾眼,不說話。

原來他已經糊成這樣了。

因為不可言說的病,通告越來越稀鬆,在競爭激烈的圈子裡隻有被淘汰的命運,新人層出不窮,各路“生”“花”熱熱鬨鬨搶占觀眾視線,誰還記得他這個十八線糊咖。

人們總是喜新厭舊。

最近瘦了好幾斤,根本不用擔心被認出來。

白天他出去散步,菜地一片深深淺淺的綠,水田荒了近半,到處是乾涸的深褐色土壤,村子中間是一畝大小的人工池塘,旁邊一片竹林。

他在竹林裡挖筍,池塘裡摸魚,都是野的。

這個小鄉村在手機軟件上還是有名字的,不過很難找:遷山縣麒麟鎮鳳凰村。

這是個完全陌生的村莊,風物人情與自己記憶模糊的家鄉大同小異,不必挑挑揀揀,作為埋骨之地,很好。

來到這裡的第四天清晨,他被雞叫聲吵醒,轉了轉滯澀的眼珠,慢慢坐起。

然後他定住了,想被施了魔法一樣,瞬間身體凍結不能動彈。

屋角唯一的木頭椅子上,坐著一個年輕女人,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怎麼進來的,她就在那裡坐著,安靜的,慈眉善目的望著他。

相當好看的女人,眼神恬靜,儀態矜然,像一尊美麗的菩薩像,等著接受眾生的香火。

足足十秒,袁朱恩才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這一刻他受到的驚嚇,不亞於劉雪崢見到同臉女屍,短而急促的單音被他硬生生壓在喉嚨裡。

女人如此淡定,他也不能失態。

這些年他偶爾問自己,為什麼當年沒有愛上這個女人,她是造化中的造化,如此優秀,此刻他找到了答案。

這個女人不是他能愛的,也不能恨,跟她沒有交集才是最安全的。

他找回自己的正常音:“劉雪崢,你來了。”

她點頭:“我來了。”

“你來乾什麼?你要怎麼敘舊?”

“我問,你答。”

女人平靜的聲音裡含著威壓,她的狗一定守在外麵,是她的底氣。

“為了洗清你自己身上幾個泥巴點子,就要黑我全家?你怎麼想的?”

“人都是這樣的,都是自私的動物,你不必生氣。”

女人突然笑了,笑聲清脆甜美,笑完了點頭:“好,我不生氣。”

她接著問:“那具女屍,你認識嗎?”

“不認識。”

“你是預言家?”

“你說我是,我就是。”

“你騙我。”

袁朱恩無從辯解,他的確騙了她。

女人又問:“你在療養院鬨了一出動靜,為什麼到現在還活著?”

“我想什麼時候死,怎麼死,是我自己的事。”他這話有道理。

“可惜我來了,那就不是你自己的事了。”她的話也有道理。

可惜她帶了兩條惡犬,所以他的道理就不是道理了,她說了才算。

袁朱恩後背貼著木質床板,全身僵硬:“你想乾什麼?”

“我是你的死神,你之所以還在呼吸是因為我的允許,現在我來通知你,你可以去了。”

袁朱恩心臟猛跳,血液加速躁動,這個女人,怎麼能如此肆無忌憚?她憑什麼?

“你不擔心法律製裁?”他想把她拖下深淵。

女人微微一笑,攤開手掌,在木質掉漆的椅子上來回蹭,十根手指頭都兼顧到了。

“可以了吧,都是我的指紋。”

這一通神操作令袁朱恩目光呆滯:“好,夠瘋,給我陪葬吧。”

“我不會給你陪葬的,你是個大寶寶了,自己去吧。”

袁朱恩在她公司兩年,一直以為她是個傻白甜,空有錢財和美貌,直到此刻,他才徹底認識她,她是個女修羅。

“劉雪崢,我沒想到啊!”

“袁朱恩,你也很棒。”

識人不清的不止袁朱恩,劉雪崢也一樣,那兩年裡,她以為這位隻是個略神經質的憤青。

這兩個人在命運的擺弄下,終於重新認識了對方,看清對方真實醜陋的樣子,也算是一種初見,也是了斷。

袁朱恩把右手挪到枕頭邊上,劉雪崢氣定神閒,毫不在意他掏出的是一瓶藥還是一把刀,她跟兩個男助理學過格鬥,一般體型的男人她能應付,何況眼前這個小雞仔。

“劉雪崢,你就這麼著急讓我死?”

“我不著急,我也可以讓你等到八十歲再死。現在的情況是,你自己想死,你連自己的墓地都挑好了吧?”隻有古代的皇帝才會提前選墓。

袁朱恩右手伸出來,裡麵空空如也,枕頭底下什麼也沒有摸出來。

“好,給我藥。”

劉雪崢攤手:“沒有,我不會給你任何東西。”

“可你要我死?!”

“你自己有藥,你一定存了不少,為什麼不拿出來?”

袁朱恩放棄掙紮,這個女人精明又狠毒,還有兩條忠犬守在外麵,他不是對手,枕頭底下的藥瓶掏出來,用昨晚剩下的半杯水送入腹中。

他想起上一次吞藥,是在療養院裡,那時他像個勇士,冷笑著拋棄世界。

如今他像個懦夫,拖泥帶水,被世界拋棄。

意識逐漸模糊,這一次不會有人一拳砸在他的肚子上,這一次與世界徹底告彆。

有個聲音問他:“袁朱恩,你是自己想死,還是被迫?”

他失去意識,失去聲音,失去一切。

劉雪崢推開門走出去,空曠的農家小院裡,隻有幾隻雞鑽進來覓食,天色乳白中透出一抹淡紅,快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