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裡下了一場雨,早上起來天空陰惻惻的,大塊的暗雲堆積在低空,看樣子這風箏節是過不好了。
劉雪崢推開窗戶瞅了一眼,打了個響指:“出發!”
她其實不喜歡湊熱鬨,特意避開市中心的公園,開車去三環外的濕地,這裡本就地廣人稀,今天格外靜謐,占地幾十畝的濕地公園找不出十個人來。
三個人在空地上攤開桌布,把零食飲料堆上去。
昨晚那一場雨水帶來的濕氣還沒有散,隻有一級微風,人甚至感受不到氣流,那隻古怪可笑的風箏還是穩穩地飛上天。
劉雪崢不知道它是怎麼上去的,她的兩個助理是萬能的,形狀怪異的風箏寂寞地飄在天上,不對稱的翅膀輕輕地左右搖晃,總體平穩,線捏在楊愛愛手裡。
劉雪崢坐在桌布上玩手機,她已經不在意風箏了,衛鳳彪在她身邊蹲下,線條淩厲的臉有些嚴肅。
“我們的車上二環高架橋的時候,有個香檳色的大奔跟在我們後麵。”
“同路?”
“不是,那破車一直綴在我們屁股後麵,扭來扭去,生怕我們看不見它,肯定不懷好意。”
“後來呢?”
“下橋的時候愛愛把它甩脫了,三環線又貼上來,車牌號碼我記下了。”
劉雪崢身為業內美女大佬,偶爾出鏡露臉,關注度不低,還是有幾個粉絲的,大概率是某個有錢的私生。
“愛愛,過來玩會兒,彆管它了,讓它自己飛。”劉雪崢衝遠處招手。
楊愛愛把線栓在一顆樹上,三個人玩鬥地主,才一局,劉雪崢開心地叫:“我贏了,給錢!”
“你風箏掉下來了。”楊愛愛轉移話題。
“沒事,讓它掉。”
劉雪崢扭頭看了一眼,孤獨的風箏失去牽引,像一片凋零的樹葉緩緩下墜,消失在遠處斜坡下。
繼續鬥地主,不知不覺半小時過去了,天上的黑雲越來越重,眼看就要迎來一場大雨,三個人起身收拾攤子準備回家。
新做的風箏還是要帶走,三人慢慢悠悠過去撿,斜坡在三百米外,上方有鋼絲柵欄圍著,懸掛的標誌牌上幾個醒目大字:“禁止攀爬。”
坡麵呈四十五度角,底下是一條無人打理的土溝,堆滿枯枝敗葉和人為的垃圾,他們的手工風箏就躺在那裡。
三雙眼睛死死盯住那隻風箏,風箏靜然不動,覆蓋著一個長裙女人。
女人仰麵朝天,身體曲線玲瓏,沒有起伏,麵孔被風箏遮擋。
幾秒沉默之後,兩個助理動手拆圍欄,他們用手撕出一個大窟窿,扶著驚悸的劉雪崢從窟窿裡鑽下去。
劉雪崢蹲下去,慢慢掀開她的風箏,露出一張精致的臉。
女人的眼睛睜著,劉雪崢靠得近,她與她對視,兩張一模一樣的臉,一個是死的,一個是活的,活的那個像要死了,死的那個不甘心地瞪著眼睛想活過來。
衛鳳彪伸手一探:“死了。”
當然是死了,問題是,她是怎麼死的,這件事很重要。
“肯定不是風箏砸死的,對不對?”劉雪崢右手用力捏著風箏翅膀,手背青筋暴起,腦子裡天旋地轉,僅有的清明化作這一句話。
楊愛愛抓著她的肩:“當然不是了。”
衛鳳彪皺著臉:“她很有可能是那輛大奔的車主。”
“報警,趕緊的!”楊愛愛費力扯出劉雪崢手上的風箏,把它放回原處,女屍的臉被擋住。
楊愛愛守在原地,劉雪崢被衛鳳彪半拉半抱帶上來,重新鋪開桌布,僵硬發冷的身體幾乎坐不住。
腦子裡魔音環繞:你明天就去死吧,被風箏砸死,我給你選的死法!被風箏砸死,被風箏砸死,被風箏砸死......
她的身體縮成一團,神智被密密匝匝的音牆包裹,擠壓碰撞,讓她無處可逃。
“劉雪崢死了嗎?”她稀裡糊塗地問。
衛鳳彪一邊忙活一邊接話:“沒呢,活蹦亂跳長生不老。”
可劉雪崢就是覺得劉雪崢已經死了。
“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跟你沒關係,碰巧她跟你長得有一點像,碰巧她跟蹤你,碰巧她死在溝裡。”
碰巧風箏掉下來蓋住她的頭部,就像是被風箏砸死,碰巧該死的袁朱恩詛咒她今天被風箏砸死,哪來這麼多的“碰巧”?
劉雪崢的想法比衛鳳彪多。
“隻有一點像?”
衛鳳彪沒法回答,總不能睜眼說瞎話,太像了,簡直就是同卵雙胞胎。
劉雪崢又拋出一個問題:“劉雪崢死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死的人不是她,但她看到這個死人,她感覺自己真的死了。
衛鳳彪嘴笨,隻能儘力安撫:“當然不是啦,劉雪崢要活到一百歲,牙掉光了,腮幫子癟癟的,臉上的褶子像一朵菊花,溝溝坎坎的,死相可難看了。”
劉雪崢嘴角抽了抽,笑不出來。
“她簡直就是我的翻版。”
她沉浸在悲傷驚惶裡不能自拔,指尖冰涼,痙攣得伸不直,衛鳳彪把她的十指攏在手心裡,慢慢揉搓讓它們恢複溫度,絞儘腦汁措辭安慰。
“哪有,我目測了一下,她比你矮一點,體重大概九十幾斤,你有一百斤整,她胳膊上的斜挎包一看就是山寨貨,那身花裙子看著貴實際俗不可耐,耳朵上打了十幾個洞,一眼望穿乾癟又無趣,還是個跟蹤狂,一路追著咱們到這裡,死在溝裡就是碰瓷兒,她跟你就不是一個級,她是凡胎你是仙女,你們之間就沒有可比性。”
他說得頭頭是道,劉雪崢不這麼認為。
她從不高估自己,她也有七情六欲,此刻她在惶恐發抖,肉體凡胎該有的脆弱,她一點都不少。
十幾分鐘後,警車呼嘯而來,楊愛愛作為報案人留在那裡配合。
劉雪崢目光落在那熱鬨的一處,突然說了一句:“我知道她是誰。”
“是誰呢?”
“我妹。”
“怎麼會呢?”
“怎麼不會,不是我妹是你妹?”
“不要亂認親戚啊!我寧願她是我妹啊!”衛鳳彪掏出手機打電話,剛接通對麵“喂”了一聲就被劉雪崢一爪子搶過來。
她對著手機喊:“爸爸,你女兒死了。”
“什麼?雪雪子,你怎麼啦?”
劉雪崢拔高嗓子,一字一頓:“你,女,兒,死了!不是我,是你的,私,生,女!”
那頭重複他的疑慮:“你說什麼來著?”
劉雪崢繼續輸出:“被我的風箏砸死的!”
劉永壽聽出不對:“乖,手機還給小衛,讓他跟我說。”
“臭老頭,你今天給我說清楚,現在!”
“哎呀,爸爸給你說一萬遍都行,不管爸爸有多少個女人,女兒隻有你一個,爸爸做事很小心呢。”
劉雪崢的表情微微猙獰,像被蛇咬了一口,她不管不顧地咆哮:“既然你這麼小心,為什麼還是搞出私生女了?搞出來就算了,為什麼讓我看見啊?看見了就算了,偏偏還是個死的啊!”
劉雪崢激昂的情緒在一通輸出之後平複了一半,把手機還給衛鳳彪:“不好意思掛斷了,你想跟他說什麼?”
衛鳳彪笑笑,接過手機放回口袋:“沒什麼,就想讓你罵他一頓發泄一下。”
*
回家路上,劉雪崢靠在後排閉著眼,沒一點動靜。副駕上的楊愛愛回頭看了幾眼,小聲問開車的衛鳳彪:“她哭了嗎?”
“沒哭。”
“奇怪,她為什麼不哭?我要是個女孩子早就哭的稀裡嘩啦。”
“要不,你把她弄哭?”
楊愛愛:“呃......”
回頭再看看,今天的劉雪崢出奇地安靜乖巧,眼睛閉著,除了黑色的眉睫,整張臉顏色慘白,連唇色都淡了。
今天受到的驚嚇化成不知名的黑色能量藏在她軀殼裡。
楊愛愛不再猶豫,衝後頭“喂”了一聲,劉雪崢睜眼:“怎麼了?”
楊愛愛鼻子裡重重一哼:“你說怎麼了?”
劉雪崢像隻小兔子無辜又可憐:“我......我沒惹你啊?”
楊愛愛憋足了力氣提高嗓門:“大小姐,你真的很煩人呢!煩死了!”
劉雪崢身子一抖,眼睛瞪得老大,眼周飛快地紅了,眼淚如溪泉一樣奔湧流淌。
隨著急切滾燙的淚,哭聲也來了,“嚶嚶嚶”到“嗚嗚嗚”再到“哇哇哇”,她哭了五分鐘停不下來。
楊愛愛看著她哭,看著手機計時,最後他急了,用手肘子拱鄰座:“你哄哄她。”
衛鳳彪:“好。”
楊愛愛咬牙切齒:“我做惡人,讓你撿好的!”
衛鳳彪衝他翻了個白眼。
“大小姐,愛愛是故意氣你的,怕你憋著難受。你想哭多久就哭多久,想怎麼哭就怎麼哭,哭到心裡舒坦為止,這裡就我們三個人,彆怕。”
劉永壽找了一位心理醫生上門,待了半天被劉雪崢打發走了。
一場嚎啕,她覺得自己的狀態恢複到了從前的百分之九十九,她現在情緒穩定,內心強大,不需要外力乾預。
隻是晚上做噩夢多了一些。
是她不止一次夢到的場景,幽深的隧道,沒有光,沒有聲音,時間好像也逃離了那裡,她拚儘吃奶的力氣掙紮,與窒息搏鬥。
應該是六歲那年的礦難,記憶已經淺了,夢還在一遍一遍提醒她。
這個夢於她而言並不可怕,因為終是她贏了,她爬出來了。
夢裡她還看見花園裡所有的植物一起凋零,動物也不會動了,蝴蝶、蜜蜂、麻雀,屍體攤了一地,所見一切,都是死的。
半夜驚醒,推開窗戶,外間一團黑沉。
悄悄舉了個手電筒下樓,深夜的花園與白天截然不同,沒有生機,幽暗的光線下花草陷入沉眠,神秘又安靜,像外太空某個陌生的星體空間。
手電筒的光線在枝葉間掃過,一隻黃色的蝴蝶合攏翅膀棲息在一朵月季上,光線到達時,脆弱的翅膀輕輕顫了一下。
劉雪崢趕緊移開手電,悄聲道:“不好意思,你接著睡。”
“你才要接著睡!”
聲音突兀的降落在背後,嚇得她一個激靈,魂魄差點飛出去。
那一個瞬間,她疑心是那隻被她驚擾的蝴蝶亮出了嗓子。
是楊愛愛站在背後,睡眼惺忪,聲音比平常虛軟:“夢遊呢,回去睡覺。”
從濕地公園放風箏回來,她帶著他們回爸爸這裡住,兩個人輪班守著她,生怕她乾出點奇奇怪怪的事情來。
然而幾天下來,她什麼也沒乾,除了做幾個不為人知的噩夢。
另外給袁朱恩打了個電話,告訴他:“你媽來了,找你敘舊。”
然後帶著兩個男助理出門旅遊,選的地點相當冷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