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膠囊(1 / 1)

大家在晚上10:00回到了民宿。

林夜看出來了:走出寺廟的任千頤和沈曉央消除了隔閡,複仇者聯盟如今隻剩她一株獨苗。

坐立不安的她馬上下樓,直奔梁句北的房間。

人在衛生間。

這家民宿最人性化的一點就是每個房間都配備了獨立衛浴。

林夜拍了幾下門,“梁句北,我警告你,不要把對沈曉央用的那套用到我身上!我和任千頤不可能做回朋友!「不可能」三個字聽懂沒?聽不懂就去查字典!”

“對不起。”衛生間的門被打開。

與此同時,民宿的前院。

悠閒的梁句北喝了口加冰的蜂蜜檸檬水,沁涼解膩。

文敬也泡了一杯,是熱檸蜜。他捎著馬克杯碰了碰對方的玻璃杯。“敬你。”

“為什麼?”

“因為你是功德無量的大謀士。”

為林夜和任千頤製造了冰釋前嫌的機會。雖然這個機會不是很受林夜待見,而且正在進行中……

梁句北聽罷,帶著杯子撞向他的杯。“天時地利人和,我隻是順應而為。接下來的,就看她們自己了。”

*

衛生間的門被打開,裡頭的人說道:“對不起,我不是一個好朋友。”

是任千頤。

林夜意識到是她自己走入的陷阱,拉開距離。“不用道歉。絕交不是單方麵的,我也主動放棄了那段友情。”

說完就走。

任千頤佇在原地,看著發小轉動門把、邁出房間、離去的背影堅定。

林夜高大的身體,大半部分都跨過門套線時,任千頤鼓起勇氣:“6小時48分鐘9秒!”

然而那個背影尾隨主人的步伐消失,走廊的腳步聲不曾動搖半分。

林夜沒有因為一句摸不著頭腦的話折回。

無論球場或生活,她始終貫徹著體育精神。一段經營不善的友情如同一場發揮失常的比賽,挫敗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耿耿於懷那一次的失利,為它患得患失,懷疑自己,影響心態,接連打出更多敗仗。

她不會活得像個小怨友。

她不會糾結已成定局的事。

現在的林夜有很多朋友、隊友、好友。每一段都依賴雙方用心且赤誠的付出。

假使她任自己沉淪於過去的那次失敗,又怎會有後來那麼多意氣相投的收獲?

有失有得,才謂人生。

所以,不需要。

她真的不需要任千頤的道歉。

林夜親手放棄了這段很珍視的友情,很可惜,但放棄的那一刻她就沒有想過回頭。

從初三那一年,在小學門前的柳樹下等到天黑時,她就決定不會再等任千頤。

*

清晨6:00,林夜覺得有點涼,扯過棉被蓋上。

可她一旦睡醒就很難再睡下,睜著眼睛發呆。

任千悉送她的狗狗抱枕就在旁邊,林夜撥弄著假狗的毛發,兀然想起任千頤的那句話。

“6小時48分鐘9秒!”

她一個激靈坐直。

這個時間,難道是……

多年前,小學畢業在即,林夜得知任千頤已被寧涉沈家收養。

任千頤說沈家規矩多,以後可能沒辦法經常聯係,寫信吧——書信不夠高效,花在路上的時間偏長,一來一回至少占用兩次月升夕落,不符合“經常”的頻率,恰恰好降低在養母麵前的存在感。

林夜說好。她不喜歡這種緩慢的、磨光耐心的方式,但她可以試著喜歡。

她還想要多一點的紐帶、聯結、羈絆。於是,林夜和任千頤在小學外的草地埋下兩個時間膠囊,約好三年後中考成績放榜時挖出來。

任千頤說好。她不喜歡這種盛行於畢業季的文藝行為,泥水會把容器裡的所有東西腐蝕個乾淨,但她可以試著喜歡。

最終,這份兩人都在乎的友情落了一個難看的結局。

書信,第二年就斷了。

時間膠囊,至今埋在地底。

中考放榜的那一天,懷揣著一點希望的林夜坐在小學外的柳樹下,從中午12:00點等到下午6:30。

那時的天黑得早,她看了眼手表,心想:等到七點,就七點。

等待無比漫長。

林夜想起很多微不足道的回憶。任千頤是她認知中交過最久的朋友。還在發育生長的十五年人生裡,她當“任千頤發小”的時間,超過了五分之四。

漫無目的的眼睛掃過手表,下午6:45。

林夜仰臉看著柳樹,細長的柳條靡靡垂散,似乎打起了瞌睡。

很晚了,作客柳樹的家一整天,再呆就不禮貌了。

她站起來,不再望手表確認時間,大步流星離開。

——6小時48分鐘9秒。

雖然當初的林夜刻意不看時間,但她肯定,看完柳樹後離去,不會超過七點。

6:48:09。

從中午十二點,到下午六點四十八分九秒。

這個時間,吻合。

而任千頤能準確地說出這個數字,隻意味著一種可能。

清晨的民宿房間,高二的林夜心神紛亂,匆匆下床開門。

太早了,冒昧打擾彆人的睡眠,再急都有失妥當。

可她還是忍不住開門。

上了年紀的合頁咿呀地發起投訴,隨著門板的完全打開,揭幕了一個正對林夜房門而坐、靠牆歇息的人。

空虛的走廊縈繞著疏淡的香氛綠葉調,儘頭那扇半開的窗戶透進晨露的清新,夾著稀薄的冷意。

麵色疲憊的任千頤抬眼看來。

四目相會,局中人就位,溫度仿佛降了一度。

林夜發怔,“你在這裡做什麼?”

久坐的任千頤腿麻得很,扶著牆壁緩了一陣才站直。

她語氣輕鬆:“以前都是你在等,現在換我。”

“什麼時候坐在這裡的?”

“剛剛。”任千頤撒謊。

林夜沒信,看對方的樣子根本一夜沒睡:“你是變態嗎?半夜不睡覺,替人家看門?”

“對不起,這就走。”

眼看和好的戲碼半路被砍,連爛尾都算不得,林夜甩出疑問當一回程咬金。

“為什麼明明到了,卻不現身?”

既然記得我們的約定,也赴約了,為什麼不肯上前見麵?

因這條走廊還有周月年和傅棠玉的房間,任千頤放輕聲音,聽著好像夢囈:“有些事,我也沒有太多的選擇。”

“「沒有太多」,就是還是有的。”林夜回得乾脆,道破對方隻不過是沒有選擇她。

“是的。”

任千頤沒有否認。

如果說起初沈蘊截取信件是背著任千頤做的,以致她和林夜彼此誤會、雙向斷聯純屬一場誰都不想的意外,那後來獲知實情也沒有挽救澄清,便是一種沉默的屈服。

最後,任千頤按時來到約定地點但裹足不前,等同於對這段友情的自主放棄。

“我理應處理得更好,可我沒有。我不是一個好朋友,對不起。”

“你現在說這些是什麼意思?”林夜倚靠門框,雙手交疊。“現在就有選擇嗎?”

“沒有。”任千頤搖頭。

重來多少次她都會選做沈蘊的女兒。一千次,一萬次,一億次,那個時候的她都會選屈服和放棄。

“但我在學著反抗。”

林夜眼中清淡無波。“那你反抗了嗎?”

任千頤的目光輾轉,落在林夜身後床上的狗狗抱枕。那是妹妹任千悉在日記正本提過的,縫了訪問碼、塞了子盤的狗。

一個月前從任奶奶和任爺爺的房間搜出正本並讀完後,任千頤構思了一個計劃。

經過一個多月的時間,計劃已完成籌備階段,隻待實施之日。

沒想到梁句北搞了個看雪之旅,邀請了要好的同學們,以及與妹妹任千悉有關的人參與。

老天奶很幽默,雪沒看到,倒是她和沈曉央先化解了宿敵矛盾。

擱在幾個月前,任千頤斷然不會想到,有一天能夠同沈曉央平心靜氣地共處一室,合力懸吊妹妹的長明燈。

是那個勇猛無畏的人,那個叫梁句北的人,將這一切變得可能,再變成事實。

六月清晨的走廊,任千頤抽回心緒,看向林夜。

計劃裡沒有一步要偷抱枕狗。以前沒有,現在沒有,將來沒有。

隻因她不想卷入除了自己以外的更多人。

因此這一晚的唐突造訪,與計劃無關,隻與她和林夜的友情有關。

任千頤想做一件勇猛無畏的事。

她想要承認過去的錯誤,讓從這一晚開始倒數到計劃實施那一晚的每個夜晚,都問心無愧。

——回到林夜的問題:“那你反抗了嗎?”

“嗯,我在反抗。”

任千頤娓娓道來。

“我反抗所有無端的阻撓、惡意的阻滯、蓄謀的阻斷。我反抗所有阻止我遵從本願的人,的事,的物。我反抗包括我在內的所有阻礙。從今以後我想要什麼,我爭取什麼。什麼阻擋我,我鬥贏什麼。”

她倦色儘褪,隻有一股勢如破竹的勁。

“我要撕碎羞恥、捅穿欺騙、搗毀不正,活著走出血淋淋的荊棘地。如果做不到,那我吞剝羞恥、分食欺騙、內融不正,化成絞死有罪者的荊棘地。”

任千頤站到林夜麵前。她的發小是她的照妖鏡,能映出她的過錯,也能讓她直麵曾經做錯的自己。

“林夜,對不起,我不是一個好朋友。我們可以不做朋友,至少不要是仇人。”

她遞出右手,釋放和解的信號。

林夜參透不了任千頤大段大段的道理,隻感到迷茫、怪異、蹊蹺。可最後一句,她聽懂了,內心倏地一跳,混雜著失落和企盼。

“爭取它,任千頤。”林夜垂眸看她,似鼓舞似挑唆。“你想要什麼,你爭取什麼。你在爭取什麼?”

“我想和你握手言歡,不止是握手言歡。我想和你做回朋友,無話不談,勝過金蘭。我想和你一起挖出時間膠囊。我想修複這段破損的關係。我想成為一個值得的朋友。這一刻,我選擇你,我選擇友情。如果這份友誼在你心中也有一點撿起的希望,我爭取它。林夜,我接受你任何一種選擇。”

“給我倒一杯水。”

不管任千頤的納罕,林夜催促:“快去。”

待任千頤盛著一杯溫水回來,林夜神速地拿起杯子,於空中舉高,仰頭,一飲而儘。

“握手言歡,做回朋友,無話不談,勝過金蘭。我們做回朋友,其她的順其自然吧。”

釋懷的林夜回握對方的手。

任千頤抓住她的手掌,久久不放。“那麼周一下午五點,我在那棵柳樹等你。你可以隨心所欲地遲到,我有耐心,我可以一直等。”

“周一?那不是明天嗎?”

平日裡最愛陰陽怪氣的林夜說到一半就打住。才剛和好,不宜把話說得太重,然而下一句依舊展露天性:“任千頤,讓你爭取,沒讓你玩命。”

兩人重歸於好不久,關係不可能瞬間回到最初。在尷尬多於熟稔的情況下,一笑置之是最好的做法。

但任千頤如釋重負,聽憑心中所想,毫無保留道:“初三的我們已經等了兩年。我要將她們浪費掉的時間爭取回來,每一秒都爭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