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在晚上10:00回到了民宿。
林夜看出來了:走出寺廟的任千頤和沈曉央消除了隔閡,複仇者聯盟如今隻剩她一株獨苗。
坐立不安的她馬上下樓,直奔梁句北的房間。
人在衛生間。
這家民宿最人性化的一點就是每個房間都配備了獨立衛浴。
林夜拍了幾下門,“梁句北,我警告你,不要把對沈曉央用的那套用到我身上!我和任千頤不可能做回朋友!「不可能」三個字聽懂沒?聽不懂就去查字典!”
“對不起。”衛生間的門被打開。
與此同時,民宿的前院。
悠閒的梁句北喝了口加冰的蜂蜜檸檬水,沁涼解膩。
文敬也泡了一杯,是熱檸蜜。他捎著馬克杯碰了碰對方的玻璃杯。“敬你。”
“為什麼?”
“因為你是功德無量的大謀士。”
為林夜和任千頤製造了冰釋前嫌的機會。雖然這個機會不是很受林夜待見,而且正在進行中……
梁句北聽罷,帶著杯子撞向他的杯。“天時地利人和,我隻是順應而為。接下來的,就看她們自己了。”
*
衛生間的門被打開,裡頭的人說道:“對不起,我不是一個好朋友。”
是任千頤。
林夜意識到是她自己走入的陷阱,拉開距離。“不用道歉。絕交不是單方麵的,我也主動放棄了那段友情。”
說完就走。
任千頤佇在原地,看著發小轉動門把、邁出房間、離去的背影堅定。
林夜高大的身體,大半部分都跨過門套線時,任千頤鼓起勇氣:“6小時48分鐘9秒!”
然而那個背影尾隨主人的步伐消失,走廊的腳步聲不曾動搖半分。
林夜沒有因為一句摸不著頭腦的話折回。
無論球場或生活,她始終貫徹著體育精神。一段經營不善的友情如同一場發揮失常的比賽,挫敗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耿耿於懷那一次的失利,為它患得患失,懷疑自己,影響心態,接連打出更多敗仗。
她不會活得像個小怨友。
她不會糾結已成定局的事。
現在的林夜有很多朋友、隊友、好友。每一段都依賴雙方用心且赤誠的付出。
假使她任自己沉淪於過去的那次失敗,又怎會有後來那麼多意氣相投的收獲?
有失有得,才謂人生。
所以,不需要。
她真的不需要任千頤的道歉。
林夜親手放棄了這段很珍視的友情,很可惜,但放棄的那一刻她就沒有想過回頭。
從初三那一年,在小學門前的柳樹下等到天黑時,她就決定不會再等任千頤。
*
清晨6:00,林夜覺得有點涼,扯過棉被蓋上。
可她一旦睡醒就很難再睡下,睜著眼睛發呆。
任千悉送她的狗狗抱枕就在旁邊,林夜撥弄著假狗的毛發,兀然想起任千頤的那句話。
“6小時48分鐘9秒!”
她一個激靈坐直。
這個時間,難道是……
多年前,小學畢業在即,林夜得知任千頤已被寧涉沈家收養。
任千頤說沈家規矩多,以後可能沒辦法經常聯係,寫信吧——書信不夠高效,花在路上的時間偏長,一來一回至少占用兩次月升夕落,不符合“經常”的頻率,恰恰好降低在養母麵前的存在感。
林夜說好。她不喜歡這種緩慢的、磨光耐心的方式,但她可以試著喜歡。
她還想要多一點的紐帶、聯結、羈絆。於是,林夜和任千頤在小學外的草地埋下兩個時間膠囊,約好三年後中考成績放榜時挖出來。
任千頤說好。她不喜歡這種盛行於畢業季的文藝行為,泥水會把容器裡的所有東西腐蝕個乾淨,但她可以試著喜歡。
最終,這份兩人都在乎的友情落了一個難看的結局。
書信,第二年就斷了。
時間膠囊,至今埋在地底。
中考放榜的那一天,懷揣著一點希望的林夜坐在小學外的柳樹下,從中午12:00點等到下午6:30。
那時的天黑得早,她看了眼手表,心想:等到七點,就七點。
等待無比漫長。
林夜想起很多微不足道的回憶。任千頤是她認知中交過最久的朋友。還在發育生長的十五年人生裡,她當“任千頤發小”的時間,超過了五分之四。
漫無目的的眼睛掃過手表,下午6:45。
林夜仰臉看著柳樹,細長的柳條靡靡垂散,似乎打起了瞌睡。
很晚了,作客柳樹的家一整天,再呆就不禮貌了。
她站起來,不再望手表確認時間,大步流星離開。
——6小時48分鐘9秒。
雖然當初的林夜刻意不看時間,但她肯定,看完柳樹後離去,不會超過七點。
6:48:09。
從中午十二點,到下午六點四十八分九秒。
這個時間,吻合。
而任千頤能準確地說出這個數字,隻意味著一種可能。
清晨的民宿房間,高二的林夜心神紛亂,匆匆下床開門。
太早了,冒昧打擾彆人的睡眠,再急都有失妥當。
可她還是忍不住開門。
上了年紀的合頁咿呀地發起投訴,隨著門板的完全打開,揭幕了一個正對林夜房門而坐、靠牆歇息的人。
空虛的走廊縈繞著疏淡的香氛綠葉調,儘頭那扇半開的窗戶透進晨露的清新,夾著稀薄的冷意。
麵色疲憊的任千頤抬眼看來。
四目相會,局中人就位,溫度仿佛降了一度。
林夜發怔,“你在這裡做什麼?”
久坐的任千頤腿麻得很,扶著牆壁緩了一陣才站直。
她語氣輕鬆:“以前都是你在等,現在換我。”
“什麼時候坐在這裡的?”
“剛剛。”任千頤撒謊。
林夜沒信,看對方的樣子根本一夜沒睡:“你是變態嗎?半夜不睡覺,替人家看門?”
“對不起,這就走。”
眼看和好的戲碼半路被砍,連爛尾都算不得,林夜甩出疑問當一回程咬金。
“為什麼明明到了,卻不現身?”
既然記得我們的約定,也赴約了,為什麼不肯上前見麵?
因這條走廊還有周月年和傅棠玉的房間,任千頤放輕聲音,聽著好像夢囈:“有些事,我也沒有太多的選擇。”
“「沒有太多」,就是還是有的。”林夜回得乾脆,道破對方隻不過是沒有選擇她。
“是的。”
任千頤沒有否認。
如果說起初沈蘊截取信件是背著任千頤做的,以致她和林夜彼此誤會、雙向斷聯純屬一場誰都不想的意外,那後來獲知實情也沒有挽救澄清,便是一種沉默的屈服。
最後,任千頤按時來到約定地點但裹足不前,等同於對這段友情的自主放棄。
“我理應處理得更好,可我沒有。我不是一個好朋友,對不起。”
“你現在說這些是什麼意思?”林夜倚靠門框,雙手交疊。“現在就有選擇嗎?”
“沒有。”任千頤搖頭。
重來多少次她都會選做沈蘊的女兒。一千次,一萬次,一億次,那個時候的她都會選屈服和放棄。
“但我在學著反抗。”
林夜眼中清淡無波。“那你反抗了嗎?”
任千頤的目光輾轉,落在林夜身後床上的狗狗抱枕。那是妹妹任千悉在日記正本提過的,縫了訪問碼、塞了子盤的狗。
一個月前從任奶奶和任爺爺的房間搜出正本並讀完後,任千頤構思了一個計劃。
經過一個多月的時間,計劃已完成籌備階段,隻待實施之日。
沒想到梁句北搞了個看雪之旅,邀請了要好的同學們,以及與妹妹任千悉有關的人參與。
老天奶很幽默,雪沒看到,倒是她和沈曉央先化解了宿敵矛盾。
擱在幾個月前,任千頤斷然不會想到,有一天能夠同沈曉央平心靜氣地共處一室,合力懸吊妹妹的長明燈。
是那個勇猛無畏的人,那個叫梁句北的人,將這一切變得可能,再變成事實。
六月清晨的走廊,任千頤抽回心緒,看向林夜。
計劃裡沒有一步要偷抱枕狗。以前沒有,現在沒有,將來沒有。
隻因她不想卷入除了自己以外的更多人。
因此這一晚的唐突造訪,與計劃無關,隻與她和林夜的友情有關。
任千頤想做一件勇猛無畏的事。
她想要承認過去的錯誤,讓從這一晚開始倒數到計劃實施那一晚的每個夜晚,都問心無愧。
——回到林夜的問題:“那你反抗了嗎?”
“嗯,我在反抗。”
任千頤娓娓道來。
“我反抗所有無端的阻撓、惡意的阻滯、蓄謀的阻斷。我反抗所有阻止我遵從本願的人,的事,的物。我反抗包括我在內的所有阻礙。從今以後我想要什麼,我爭取什麼。什麼阻擋我,我鬥贏什麼。”
她倦色儘褪,隻有一股勢如破竹的勁。
“我要撕碎羞恥、捅穿欺騙、搗毀不正,活著走出血淋淋的荊棘地。如果做不到,那我吞剝羞恥、分食欺騙、內融不正,化成絞死有罪者的荊棘地。”
任千頤站到林夜麵前。她的發小是她的照妖鏡,能映出她的過錯,也能讓她直麵曾經做錯的自己。
“林夜,對不起,我不是一個好朋友。我們可以不做朋友,至少不要是仇人。”
她遞出右手,釋放和解的信號。
林夜參透不了任千頤大段大段的道理,隻感到迷茫、怪異、蹊蹺。可最後一句,她聽懂了,內心倏地一跳,混雜著失落和企盼。
“爭取它,任千頤。”林夜垂眸看她,似鼓舞似挑唆。“你想要什麼,你爭取什麼。你在爭取什麼?”
“我想和你握手言歡,不止是握手言歡。我想和你做回朋友,無話不談,勝過金蘭。我想和你一起挖出時間膠囊。我想修複這段破損的關係。我想成為一個值得的朋友。這一刻,我選擇你,我選擇友情。如果這份友誼在你心中也有一點撿起的希望,我爭取它。林夜,我接受你任何一種選擇。”
“給我倒一杯水。”
不管任千頤的納罕,林夜催促:“快去。”
待任千頤盛著一杯溫水回來,林夜神速地拿起杯子,於空中舉高,仰頭,一飲而儘。
“握手言歡,做回朋友,無話不談,勝過金蘭。我們做回朋友,其她的順其自然吧。”
釋懷的林夜回握對方的手。
任千頤抓住她的手掌,久久不放。“那麼周一下午五點,我在那棵柳樹等你。你可以隨心所欲地遲到,我有耐心,我可以一直等。”
“周一?那不是明天嗎?”
平日裡最愛陰陽怪氣的林夜說到一半就打住。才剛和好,不宜把話說得太重,然而下一句依舊展露天性:“任千頤,讓你爭取,沒讓你玩命。”
兩人重歸於好不久,關係不可能瞬間回到最初。在尷尬多於熟稔的情況下,一笑置之是最好的做法。
但任千頤如釋重負,聽憑心中所想,毫無保留道:“初三的我們已經等了兩年。我要將她們浪費掉的時間爭取回來,每一秒都爭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