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凶手(1 / 1)

“不可能!”梁句北下意識道:“我上周還看過任小妹踢——”

這一瞬間,兩段曾經作為旁聽者參與的對話,呼嘯著湧入梁句北腦海。

第一段對話是電影結局的討論,陳青杉和傅棠玉是一隊,任千頤和周月年持相反意見。

第二段對話是姐妹兄弟的討論,陳青杉、傅棠玉和任千頤是一隊;周月年持相反意見。

——任千頤:“蔣影帝的演技確實沒話說,因為我覺得,她最後的眼淚也演出了絕望的、永遠困在幻境的悲涼感。”

——周月年:“啊啊啊啊啊,學霸,我們英雌所見略同!”

——周月年:“所以你隻有兩個姐妹兄弟,不是三個。”

——陳青杉:“是三個!我有兩個妹妹,加上我,不就是三個嗎?千頤你是學神,我來問你,你家中有幾個姐妹兄弟?”

——任千頤:“兩個。”

——陳青杉:“包括你在內兩個,對不對?哈哈哈,學神終於和我們一樣想法了!”

——周月年:“蒼天啊,昨天的我還能和學霸同仇敵愾,今天就孤立無援了!我明明問的是「家中有幾個姐妹兄弟」,又不是「母父總共有幾個小孩」,你們怎麼都把自己算進去?難道真的是我腦回路清奇?”

第一段對話能得知,任千頤和周月年有著相似的思考方式。

當被陳青杉問“包括你在內兩個,對不對?”時,任千頤其實並沒有回答。

因為,她實際和周月年一樣,不會把自己算進去。

——任千頤家中有幾個姐妹兄弟?

——兩個,我有兩個妹妹,包括我在內是三姐妹。

一個妹妹會踢足球。

另一個妹妹死於二月自殺。

梁句北情不自禁想起一個人,一個宣稱隻能將她們投送到二月一日沙盒世界的人。

不,不能說她是人。

教學樓天台上,梁句北聲音顫抖,驚訝地得出一個事實:“澤塔,任同學的另一個妹妹是……”

文敬望向天空:“企鵝鬼。”

*

5月22日,周一。

當老虎和狐狸還沉浸在揭曉企鵝鬼身份的驚訝中時,無人在意的角落裡,北中拉開了資源回收比賽的序幕。

第二次參加的梁句北不似現實世界那樣儘心儘力,倒是文敬一反常態,從第一天就號召班上同學積極響應,硬是把回收量抬到一個難以企及的高度。

高二三班在前三日穩居榜首。

猶記得現實也是這樣,三班一路拿著第一,最後一刻被應秋的班級超越。

梁句北本來釋然的心又隱隱作痛起來,不忍看文敬做無用功。“澤塔,應秋她……”

“我知道。”話被對方自然地接下去。文敬的語調沉穩,仿佛在說一件重要的事。“我有做兩手準備,這次三班會贏。”

你,會,贏。

“可以贏嗎?”文敬輕輕一問。“這不算重大改變,影響不了沙盒。可以嗎?”

“問我做什麼?”梁句北不禁有些好笑,一頓。“和我有關?”

文敬裝作忙碌地數飛機,雖然根本沒有飛機。“如果你允許,我可以製造新的好的回憶,包裹你的舊的壞的回憶。”

“包裹?不應該是舍棄或遺忘嗎?”

“好的回憶、壞的回憶共同塑造了今天的我們,我們不必舍棄或逼自己遺忘過去。但我們可以用好回憶包裹壞回憶,這樣以後想起某人某事時,先碰到的都會是外層的、新鮮的好回憶。至於要不要費勁地穿過好回憶觸碰深層的、殘舊的壞回憶,那就是各自的選擇了。我希望你……咳咳,我希望你永遠有得選,咳咳……上課鈴是不是響了?下一堂是老班的課,走了走了。”

“什麼?沒聽清。你希望我什麼?”

“沒啊,我沒說什麼。”文敬裝聾作啞。“上課了,走吧走吧。”

下樓時,梁句北的手機震動,收到了一條消息。“沈曉央回複了。”

梁句北在商圈的人脈,除了任千頤與她背後的沈家,就是文敬與他母父的投資共司了。

六人定律作用下,梁句北托文敬托文媽媽托文媽媽的生意夥伴托生意夥伴的女兒,加上了沈曉央的微信。

她想問一件事:任千頤作為沈家繼承候選人,沈蘊為她布置的時間表內卷之王看了都流淚。按照計劃,任千頤是不是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北鄄,更不會在北中讀高二?

沈曉央發來60秒的語音。

X’s:“看來你們都知道了。沒錯,她威脅二姨不讓她回北鄄就斷絕母女關係、一拍兩散!二姨氣得喲!兩人吵了一架,我從來沒看過任千頤忤逆二姨,也從來沒看過二姨為誰發這麼大的脾氣!可惡,任千頤!她們母女約法三章,任千頤回北鄄讀高中是隻此一次的破例,畢業後必須對二姨言聽計從。這次二姨精明了,找人草擬了合同。白紙黑字無從抵賴,任千頤等於是將往後的人生賣出去了。唉……”

讀完沈曉央的“語音轉文字”後,梁句北哀傷道:“果然。”

任千頤果然是不惜違抗沈蘊也要回來的北鄄。

——她認定了自殺案另有隱情。

一個自殺案的隱情會是什麼?

壓力?抑鬱?外部因素?

無論是哪種原因,都是令人痛心惋惜的。

但前兩個原因,如無意外,很快就能推導出來;外部因素則不安定許多,能使一宗自殺案蒙上血淋淋的陰影,變成另類的謀殺案(如,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應該不是因為五學妹的霸淩。

北中校風嚴謹。雖然不免發生過一些霸淩事件,但校方對此非常嚴厲,一旦發現必定嚴懲,按情節嚴重性執行退學或開除。霸淩者姓名會被共示,講究一個從重處理。若學生因為霸淩自殺,那必然是瞞不住的。

尤曼櫻等人都以為企鵝鬼轉了校。這種說法應當獲得了家屬授意、校方同意,以免引起同學恐慌。不然讓家屬知道學校避重就輕勢必不會妥協,鬨一鬨就會有風聲流出。可事實是沒聽說過。

退一萬步來說,假使校方存在包庇,梁句北與五學妹對峙時,她們何至於那麼慌亂?

對比任千頤的態度也能看出端倪。她對五學妹有明顯敵意,但對校方正正常常。暫時能歸結為,企鵝鬼確實在五學妹那裡受了委屈,任千頤為她出頭卻沒有死纏不放,泳池事件後平息到了現在。這能側麵佐證尤曼櫻等人縱然可恨,霸淩不是真相,校方的立場目前沒有問題。

梁句北和文敬沒想到,當她們在調查任千頤墜樓案時,任千頤也在調查企鵝鬼自殺案。

兩件案子的凶手是同一人嗎?

企鵝鬼的自殺和後來的墜樓案有關嗎?

這是一起案中案。

有一個凶手,一直潛伏在暗處。

或者,終日行走在陽光之下,隻是她們沒有察覺到。

*

5月26日,周五,早上十點。

“姐姐、哥哥……?”任小妹應聲開門,看清來人時頓感錯愕,急忙確認手表上的日期和時間。“你們這個點不應該在學校嗎?我大姐呢?”

“你大姐還在上課。能讓我們先進來嗎?”梁句北表麵看著和風細雨,內心已經死透了。從幼兒園保持至今的“從不逃學”紀錄,愣是為朋友打破了。

壯烈犧牲的出勤率:我的死,重於泰山!

任小妹知道她們不是壞人,點點頭,放她們進屋。

“大人不在家嗎?”梁句北聽了一會兒,整個任家安安靜靜的。

“奶奶和許看護吃過早飯,推爺爺去散步了。”

梁句北鬆一口氣,太好了,不用和長輩長篇大論曠課的原因。

“你呢,不去散步嗎?”文敬好奇。“說來,這個點你也應該在學校吧?”

任小妹低頭咕噥,似乎也沒打算讓人聽懂:“I討厭散步,彆逼ME散步。這不是MY愛好,這愛好不是MINE。”

接著敞亮道:“上周六學校運動會,今天補休。你們來這裡做什麼?”

文敬閒散一指:“她說來我就來了。”

就這樣?任小妹咋舌:“你都不問嗎?”

“重要嗎?”文敬理直氣壯,繞口令一般:“她的事,都重要。”

“沒錯,很重要。”梁句北煞有其事:“首先,曠課肯定是不對的,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小妹你說是不是?”

“是……”

“這就對了!我們要救你大姐。”

“啊?”任小妹的腦袋轉不過來,轉了三轉還是轉不過,又重複一次:“啊?”

“簡單來說,我是個算命的,算到你大姐會因為你二姐的事遇到危險——”

甫聽到“二姐”兩字,任小妹著急地撲上來蓋住梁句北的嘴,半晌才慌忙挪開。“對不起姐姐,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忘了爺爺不在家。爺爺和二姐的關係很好,我們到現在都不敢告訴他二姐去世了,怕他受不了刺激,又、又尋短見。”

難怪來了幾次都沒聽任奶奶說過企鵝鬼自殺的事,原來是顧及任爺爺的情緒。

梁句北暗罵自己忽略了這點。“不,是我太莽撞才是,沒考慮到你們的感受,非常抱歉。正式認識一下,我叫梁句北,他叫文敬,我們都是北鄄中學高二生,你呢?”

“任千緹,緹幢的緹,寧涉體校初一。”

“誒,你和你大姐在寧涉讀的學校不一樣!”

“嗯,大姐讀的是寧涉一中。”任千緹又極小聲地碎碎念起來:“I又不是為了大姐考去寧涉的,I是為了MY足球夢,彆逼ME罵北鄄沒有體校……”

隨即戰戰兢兢地繞回話題:“姐姐你說算到大姐出事,是真的嗎?”

“真的。”不,是編的。不能確定任千頤墜樓與此事相關,但沿著這條線查總不會錯。

“我信你!”任千緹握拳,視死如歸道:“我可以幫上什麼?”

事情發展過於順利,梁句北不由打住。“你就這麼信了?”

“你們兩個的話,說什麼我都會信。”任千緹摸著下巴思考了幾秒,“我帶你們去看一樣東西,或許會有幫助。”

這也太稀奇了!任千緹是什麼指哪打哪、可可愛愛的開荒小天使啊!

梁句北十分坦然地接受了這份便利。

任千緹帶二人穿過客廳,進入“吉祥如意房”。房裡略顯擁擠,一張上下鋪、兩隻桌子和一個衣櫃就占據了90%的空間。

看床上擺設,上鋪屬於任千頤,下鋪任千緹。

任千緹一邊翻箱倒櫃,一邊喃喃自語:“不好意思,大姐搬回來後,東西變多了,我得花時間找一找。”

梁句北:“不如你描述下外觀,我們幫忙找找?”

任千緹:“是哦!習慣了單打獨鬥,忘了可以一起上。我在找我二姐的日記複印本,黑白打印,封麵是一座冰川。”

梁句北動手找起來:“日記還有複印本?正本呢?”

“二姐在絕筆信裡說了,日記承載了她的很多回憶,所以她把正本燒了帶走,複印本則留下給大家作紀念。警方在她的屍……警方在二姐身邊找到一些灰燼,經證實是紙質物品,結合二姐的絕筆信,就當成日記的正本處理了。”

任千緹突然停下翻找的動作,“但大姐不信。她總覺得那些灰燼不是正本,二姐死因不純,找出正本就能找出真相。曉央姐和我知道大姐一直偷偷在找,是我們當中進度最快的,可任憑我們怎麼問她,她都隻是叫我們彆胡思亂想,還說二姐自殺就是自殺了,根本沒內幕,自己也早就放下了。我覺得她根本沒放下。”

文敬負責書桌一帶,仔細尋物途中問道:“說起沈曉央,近期她來過你們家一次,還呆到了深夜。”

“我知道。”任千緹頓了頓。“曉央姐找到了第三個副本。”

其餘兩人同時驚呼:“第三個?”

“彆激動。第一本和第二本是在家裡找到的,第三本在曉央姐借出的書裡。三個複印本我都看過,是一模一樣的。很詭異對吧?為什麼要複印出三本一模一樣的日記?這件事你們千萬彆跟奶奶、爺爺和外人提起,奶奶雖然知道二姐去世和留下複印本,但不知道有那麼多,知道了會很擔心的。”

“那個。”梁句北聽罷,琢磨著適當的用詞:“你們怎麼確定你二姐……”

任千緹直言:“是自殺的?二姐是吞藥離開的,並且留下了絕筆信和遺言。警方調取了二姐死前的監控錄像,一路上她都是一個人,意識清醒,身上也沒有任何傷痕。根據監控、絕筆信和遺言內容,警方排除了她殺嫌疑,確定二姐是抑鬱自殺,整件事就是一起悲劇。報社記者隱去了二姐姓名,因為爺爺所以我們不敢在家裡辦喪事,去附近的靈堂放三天就讓二姐入土為安了。”

“那你怎麼看?”梁句北翻完了櫥櫃和抽屜,沒有複印本蹤影。“我這裡沒有。”

“問我的話,我寧願二姐抑鬱症走了,也不想她因為經曆了可怕的事而被逼得自殺。”

幾縷碎劉海遮掩了任千緹悲愁的眼神。“不過二姐一向很特彆,做事不計後果,語不驚人死不休,經常被奶奶責備。所以有一小部分的我,不得不去想象第二種可能性,尤其當她故意藏起了正本。敢說敢做的二姐,像謎語人一樣做這件事,究竟是為了什麼?”

三人沒有再說話。

不久後,文敬出言:“我這裡也沒有。”

任千緹率先走出去。“應該在二姐房間。”

“私人重地房”被打開,一張窄小的雙人床、一隻桌子、一個衣櫃映入眼簾,相比“吉祥如意房”寬敞了20%左右。

房內一塵不染,小巧而溫馨。

梁句北忽覺一絲心痛,她太了解這種感受了。

梁耀琦去世後,搬回來的宋岩沒有住回原本的房間,自發當起“廳長”。這並非梁句北規定的,而是她和宋岩無需多言的默契。

梁耀琦的房間獨屬梁耀琦,不管何時何地何人都不能占有。

“私人重地房”亦然。繞是任千頤和任千緹的房間再擁擠,這個房間既是二姐專屬,就隻為二姐所用。

任千緹一眼就看到桌麵熟悉的物品,快速跑過去,因為此前耽誤了不少時間,有些靦腆地開口:“找到了。應該是大姐拿過來的,她有時會在這兒呆坐半天。”

梁句北看到,封麵冰川的一角上,抒寫著日記主人的名字。

——任千悉。

南極冰川,企鵝,任千悉。

原來她叫任千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