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日落*(1 / 1)

【昏昏沉沉的備注:本章為旅遊章,多視角敘事,涵蓋度假村人員的職場故事&日常】

*

欖國瑞悅灣度假村。

前台人員查詢了入住信息後,笑容可掬地對梁家母女說:“梁女士和梁小姐中午好,這邊看到你訂房時備注了第一次來飛火火島。作為二位本次旅途的休憩之地,我們很榮幸為你升級到了總統套房,感謝你選擇瑞悅灣度假村!

梁句北和梁耀琦對視一眼,不是吧,又來!

搭飛機時已經被免費升到頭等艙,到了酒店又升房?哪來的歐皇!

梁句北說話都磕磕巴巴的。“這、這……你確定嗎?”

前台和藹一笑,把房卡推到梁句北麵前。“沒錯的。莉珥和倩宇是二位的私人管家,將24小時輪流待命提供貼心服務。這位是莉珥,有需要請隨時吩咐她。祝二位有個美好愉快的假期。”

站在一邊的莉珥神采英拔,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西裝,禮貌地同她們打了聲招呼。她井然有序地安排禮賓人員運送行李,便領著二人上了24樓。

一踏出電梯,入目的是一盞璀璨的冰柱型水晶燈和六張寬敞的真皮單人沙發,沙發中間是一張充滿古典氣韻的大理石端景台。

走過玄關,再穿過一條水景走廊,就正式踏入約400平的複式總統套房。

毫不誇張地說,梁句北目不暇給,看呆了。

中央客廳由四組超大超長的弧形沙發圍成四角,十個人頭對頭、腳對腳躺都能有空隙那種。客廳采用鏤空設計,完美突顯驚人的層高和從二樓天花板直懸下來的奢華吊燈,儘顯氣派恢宏。

中廳左邊是敞亮的餐廳,270度的環幕景觀將飛火火島海景、城景和更遠處欖國大陸的風景儘收眼底。一架皇家三角鋼琴優雅地放在落地窗前,可以想象於破曉或黃昏時奏響的風姿。

餐廳中心,巨大無比的圓形玉石吧台凝聚視線。十六張油蠟皮沙發替代了較為常見的高腳凳環繞吧台,是舒適而複古的格調之選。

玉石吧台旁,三張夢幻慵懶的卡座並排而立,另有三三兩兩的創意沙發和桌子陳在其間。

回到中廳,右邊色彩紛呈,一條藝術長廊延伸至儘頭,長廊兩側的房間以功能性為主,分彆為廚房、長桌飯廳、衛生間、會客廳、桑拿房、健身房、迷你電影院、遊戲房。

二樓則是兩間臥室所在,寬闊的主臥擁有超大雙人床;次臥是三床房。兩間均配備露天陽台、衣帽間、淋浴間、戶外按摩浴缸和書房。

每逛一個空間,梁句北都忍不住發出讚歎,看不完,根本看不完!

逛得腿酸的梁耀琦直接栽倒在中廳沙發。“我不出去了!我要一輩子住這兒!”

梁句北聽罷,雖心痛但爽利地清空今日餘下行程:“媽媽,要不今天的晚餐就在這裡吃?”

“好啊!”

和莉珥過了一遍廚師上門時間後,梁句北和梁耀琦快速吃完酒店準備的精巧點心和歡迎飲料,之後回房補眠。

傍晚六點整,莉珥帶著八人廚師團隊和各式食材來到24樓。梁家母女坐在玉石吧台前,興致勃然地看廚師們現場炫技,展示出神入化的鐵板刀工;服務員們一絲不紊地布置餐桌,恭謹回應母女倆的提問和用餐需求。

酒店廚師的廚藝精湛,一道道香氣撲鼻的海鮮風味、燒烤料理、燉菜濃湯、蔬果佳肴、甜品蛋糕被呈到麵前,聞著就食指大動。

就著廣闊海景吃到一半的梁句北忽問:“莉珥姐,請問能請鋼琴老師上來彈幾首嗎?”

莉珥表麵維持波瀾不驚,心下卻開始組織語言婉拒梁句北,因為預約琴手通常需要提前一天,但即便不提前,假如琴手剛好有空,那也是能安排的。

不幸的是,莉珥每個小時都會翻閱各部門人員的出勤情況。瑞悅灣有五個總統套房,目前在崗的兩位琴手都被預約走了兩小時。

不過一秒的時間,梁耀琦眼神略帶責備,先於莉珥回答:“你以為鋼琴老師都那麼閒嗎?這種都是要提前幾天預約的,對吧?”

莉珥彬彬有禮地點頭,告知了官方回答:須提前一天,隨後問梁句北是否要安排明天。

“嗯,就預約明天的晚餐時間。麻煩莉珥姐了,謝謝!”

“應該的,梁小姐不必客氣。”

莉珥回到禮賓部時是晚上八點,愛吃瓜的同事小跑過來:“快看群聊!”

她依言點開群聊,赫然發現上個小時22樓管家也請求了琴手調度,同樣也是在明天晚餐時間段,而關韋經理居然同意了!

莉珥接著打開內部表格,確認了兩位琴手明日晚飯時間6:30PM-8:30PM分彆出勤25樓和22樓;而24樓梁家的上門時間被延後到9PM-11PM。

早在收到梁句北要求的第一時間,莉珥見閒暇便走到一旁填好調度申請表。五個總統套房裡,25樓連續五天都要求琴手上門,所以部門內的可用琴手就剩一位。

因此,莉珥才會抓緊時間申請調度。

瑞悅灣開業40多年以來,琴手分配不當的情況是極少出現的。就算有,禮賓部也不是沒有對策。本部經理會以“注重賓客體驗”為由,出麵和餐飲部協調,從行政酒廊或其她餐廳那裡借琴手過來應付。

莉珥是在6:40PM提交的申請,22樓管家可能沒留意到消息,在7:03PM也提出了申請。關韋經理應該提醒22樓管家卻不提醒,姑且當做關韋經理也很忙;那秉持先來後到原則,也應該是24樓的梁家優先獲得琴手分配,怎麼反而是22樓?

現在雙方時間都過去一小時了,此時再向哪一位賓客表示安排不了琴手,隻會被認為怠慢。

而且,關韋經理似乎也不打算向餐飲部借人,因為一旦調度人員就要寫好幾份報告,且餐飲部經理出了名不好說話,關韋經理就這麼任由莉珥負責的24樓被推遲到非晚餐時間段的9PM-11PM。

莉珥品行正直,做事嚴謹,從不拍關韋馬屁,所以入職以來不受重用,她本人也不在乎。前幾個月她申請年假,關韋遲遲不批,由此吵了幾句引得路過的總經理詢問情況,事情當下就被解決,沒想到一直被記恨到今天。

此時,22樓管家麵如土灰步出經理辦工室,看到莉珥時加快步伐:“對不起莉莉!22樓的賓客要求很多,我跑上跑下地忙碌,到了下班才發覺你早就申請了琴手!我拜托經理去問問餐飲部了,可他……”

22樓管家難為情道:“經理表示24樓是通過升房才住總套的,讓莉莉你去說一聲推遲2.5小時……經理說,諒她們也不敢有什麼意見……”

說完,22樓管家擺擺手,虛弱地笑:“彆擔心彆擔心,我現在去餐飲部一趟。”

“沒用的。”吃瓜同事攔住22樓管家。“你以為餐飲部經理是個省油燈?關韋經理不出馬,我們這些小卒去了就是等著被罵不按章程,立馬就給你轟出來,你信不信?”

“24樓好說話嗎?”吃瓜同事想了想,給莉珥支招。“要好說話,你就告訴她們延後到餐後演奏氛圍更佳,或再預約新一天?”

“不行,萬一她們投訴莉莉?”22樓管家著急。“都怪我沒及時看消息,對不起莉莉!怎麼辦,還有什麼辦法?”

“就算她們好說話,我也不能辜負我的賓客。”莉珥在腦內掀起頭腦風暴,翻找出離職琴手的聯係方式,發消息詢問明晚是否有檔期。

她一邊聯係,一邊走向經理辦工室。

就算離職琴手有時間,關鍵還是在於關韋。若關韋不同意,她沒有權限放人上24樓。

若關韋同意——為了手下賓客,莉珥願意主動幫他與人力部和財務部溝通琴手報酬、撰寫調度報告等瑣碎事,可這一切的前提是關韋同意。

其實,莉珥沒多大信心。關韋再怎麼討厭她也不會冒著得罪總套賓客的風險給她使絆,畢竟投訴莉珥就相當於投訴禮賓部。

但這次住總套的賓客是升房來的,所以關韋看輕她們,並派眼中釘莉珥去接待,瞧準了升房的賓客不會鬨事,就算敢鬨,也能被他壓下去。

但莉珥仍舊要為她們去談一談。她答應了梁句北明晚會有琴手上門就一定會做到,這是她的職業操守。

還沒敲上關韋的門,25樓管家氣喘籲籲地趕到,一手拽莉珥進茶水間。“沒事了莉莉,有琴手空出來了。”

“啊?不是25樓和22樓都要——”

“25樓取消了明晚。”

“真的嗎?”莉珥喜出望外地點開內部表格,果然瞧見表格右上角關韋的頭像“在線”,並親眼見證他刪掉25樓的琴手請求,將明晚6:30PM-8:30PM的時間段替換成24樓。

吃瓜同事和22樓管家也湧入茶水間,恭喜莉珥逃過一劫,

25樓管家老神在在,指了指莉珥和22樓管家,邀功道:“你倆欠我一頓飯。”

“為什麼?”22樓管家問。

“因為是我點明了情況,25樓才取消的。”25樓管家揚眉,一臉“還有更多內幕”的表情。

“25樓是董事長的世侄吧?”吃瓜同事發揮看家本領。“騸,你該不會直接問賓客吧?區區三千的工資,你不要命了嗎!”

25樓管家推了推吃瓜同事的腦袋。“滾,我有你這麼蠢?本姑娘冰雪聰明,當然是有把握才問的!”

她勾勾手指示意眾人湊過來。“25樓暗戀24樓。”

“什麼?”莉珥直呼。

吃瓜同事不信有人吃瓜吃得比她快。“你哪來的情報?少吃野瓜。”

“總經理說的,算不算真瓜?”25樓管家挑釁地對吃瓜同事比了個大拇指向下,然後又正色道:“總經理沒說這麼露骨,就隻是告訴我24樓的升房是25樓安排的,本來想讓她們直升到頂層,但你們也知道頂層的尿性,隻有尊豪會員能入住,大人物或明星來了都不好使。董事長還取笑她世侄,升房操作就夠讓人起疑了,若是升到有門檻的頂層不得被發現?”

“要消費多少才能升尊豪來著?”22樓管家問了個不著調的問題。

“內部邀請製,等我有邀請資格時,我考慮十萬塊賣你一個邀請碼。”25樓管家插科打諢,被22樓管家揍了後背。

吃瓜同事抓住疑點:“我沒惡意,可是關韋經理都不知道的事,你怎麼會知道?”

“升房這事兒是25樓找董事長,董事長找總經理,總經理再找的我。可能上次莉莉請年假的事讓總經理對關韋印象不好吧,反正總經理直接越過他找上了我,讓我幫忙留意幾個總套之間尤其是24樓有沒有特彆事件,如果有就告訴她。群裡鬨出琴手風波時總經理都下班了,我尋思這事牽涉的是咱幾個苦命牛馬,就先不驚動她,拐個彎試探25樓願不願意割愛,就成了!”

“那總經理要找也是找莉莉啊?莉莉負責24樓難道不是更容易?”吃瓜同事無意識找茬,勸告道:“理性吃瓜!理性吃瓜!”

“你呀,笨死了!”25樓毒舌起來整個度假村無出其右。“一個總套每天要忙多少大事小事,總經理找莉莉或莉莉找總經理,能保證24樓不發現端倪嗎?25樓是知情者,我和頔頔也是因為負責早班和夜班才能知情。說白了,這幾個總套之間互不相識,幾乎不可能發生交集和特彆事件,所以總經理的意思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今天趕巧有了琴手的事,不然我哪能跟你們說?說到這個,你們一個兩個三個給我看好你們的嘴!彆出去外麵胡說八道!”

吃瓜同事無所謂地拉上嘴巴拉鏈:“可我聽了半天,沒聽出25樓哪裡暗戀24樓?”

25樓管家無奈白她一眼。“25樓明確要求,絕對不能讓24樓知道升房是他背後操作。還有,方才24樓是不是叫了廚師上門?平日廚師上門雖然也會帶高級食材,但也不是像不要錢一樣全部都端上來,有些名貴食材是要另外準備和付費的,服務員也需要適時提醒哪些免費哪些付費,否則傳出去瑞悅灣不成了宰客灣?莉莉你說,24樓是不是吃得特彆豐盛,而且服務員隻字未提付費?”

莉珥回想起剛才梁家的晚餐,點了點頭。

“那些另外付費的名貴食材,統統計入25樓!25樓再次明確要求,絕對不能讓24樓知道。最後就是咱們的琴手危機,我隻是稍微感歎25樓運氣好能看鋼琴表演,不像24樓可能看不了,25樓馬上就說他不看了,指名道姓要把機會讓給24樓。然後你猜怎麼著?又雙叒叕——”

“25樓明確要求,絕對不能讓24樓知道。”其餘三人異口同聲。

“如果這都不算暗戀,算什麼!”

*

翌日,梁句北和梁耀琦起了個早,在酒店的行政酒廊吃過免費早餐後,包車前往飛火火島的熱門景點。

梁句北喜愛特種兵式旅遊,奈何媽媽不喜歡走馬看花,所以今天隻有三個景點和兩個美食地點。

就這樣還是被梁耀琦質疑:“博物館、花田、森林共園和兩個特色餐館,怎麼可能在五點半前去完?”

“來得及。”梁句北頭頭是道:“博物館逛兩個小時到十一點,午飯吃到十二點半;花田到兩點半,小吃到三點半;森林共園到五點半,回到酒店剛好是六點,我和莉珥姐說了會在六點十五分前到,完美!”

梁耀琦作心累狀:“我們不用休息的嗎?”

“有啊,吃飯時間就是休息。”

“我覺得不好,這——”

“媽,做攻略不簡單,說好要互相體諒的。”梁句北低頭劃拉Excel表格上的攻略安排。“算了,被迫舟車勞頓確實不好受,那就刪掉花田和森林共園的其中一個?”

“不用不用。”梁耀琦鬆動筋骨,一副生龍活虎樣。她就是發發牢騷,不是真的要女兒失望而歸。“難得出國一趟,當然去越多地方越好。”

換梁句北愧疚了:“北鄄也有森林共園,還比飛火火島的大,估計也沒什麼好看的,就不去了吧。”

“去,乾嘛不去?”梁耀琦反而堅持。“北鄄的共園和飛火火島的又不一樣,我們去看看哪個更漂亮。”

“可走來走去很累吧?彆去了。”梁句北一直記住媽媽一開始的態度,止不住去否定三個景點的初衷。

梁耀琦察覺到女兒的低落,摸她的頭。“媽媽真的想去,想和你一起去。”

她看了眼手表,朝司機討好笑道:“姐,你車技真好呀,就是能不能麻煩再快一點點呢,限速是90呀。”

接下來這句是看著梁句北說的,表達了媽媽也能化身特種兵的決心:“我們要在九點前去博物館,十一點吃午飯!”

“好的。”司機高冷應道,內心卻演了一場大戲:人家知道限速90,但人家就喜歡開50,遊客不懂慢生活,遊客壞!

趨近五點半時,梁句北叫的車到了。她和梁耀琦坐在網約車上欣賞今天拍的美照。

“媽,你這張好看!”

“是花田漂亮啦!我們剛剛吃的店叫什麼名?”

“賣五色蜜包店那家?就叫「五色蜜包」。”

“哦好。”準備發朋友圈的梁耀琦忽然接到親戚的語音來電。“喂表舅媽……對啊,你怎麼知道……是啊,她和我一起來旅遊……啊?啊!啊……”

梁句北整理著在景區買到的手信,沒專心聽談話內容,更不知道梁耀琦何時放下了手機,但沒斷開通話。

梁耀琦臉色陰然:“你沒告訴宋岩你出國嗎?”

梁句北連頭都沒抬:“沒有。”

“為什麼沒……你看著我!”梁耀琦奪過梁句北的手信袋子。“你怎麼可以一句話都不說就跑出國?還拉黑他?”

“他又不會在乎。”梁句北不以為然。“媽,不用管他。”

梁耀琦先是錯愕,馬上轉成慍怒。“你太不像話了!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好事嗎?這兩天找不到你,他急得報警了!”

沒好氣地重新舉起手機,此刻手機對麵的人不止是表舅媽,必定還有宋岩。“聽到了吧?女兒和我在一起,沒事我先掛了。”

梁句北呆滯了片刻。

上周六爸爸宋岩發消息過來,梁句北習慣性過了一天才回複。

萬籟生山:小北,五一周的周三有空嗎?爸爸帶你去音海樂園,好不好?

North:沒空。

萬籟生山:那什麼時候有?爸爸好久沒見你了。

現實世界梁耀琦死後,宋岩自作主張地做了些事,梁句北是煩不勝煩,不想他介入這一次和媽媽的旅行。

North:下兩個禮拜吧。

萬籟生山:好。

萬籟生山:周六上午,可以嗎?

North:行。

North:我忙學習不常看手機,下下周六再說。

萬籟生山:注意用眼,好好休息。

梁句北不想專屬梁耀琦的度假時光被打擾,所以沒告訴他出遊計劃,而且她也和他約好了見麵時間並粗略說明了不看手機,再沒有需要談的事情,所以反手就是一個拉黑,打算度完假再放宋岩出來,以免被擾亂心情。

可她沒想到,抵達欖國的第一天,宋岩擔心女兒學習壓力重,帶著北鄄的名品鹽酥雞來到小區以資鼓勵。

深知梁句北不太想見他,便把鹽酥雞放入外賣櫃,發微信讓她下來拿,可消息一發出竟顯示被對方拉黑。

宋岩就改成打電話,打不通。

他和梁耀琦分居初期,就被拉黑了所有聯係方式,微信、手機、郵箱等,所以他帶著鹽酥雞直接上樓,結果拍門沒人應,等了幾小時也不見兩人外出歸來。

宋岩詢問共寓保安,對方表示沒注意兩人行蹤,隻說可以幫忙申請調監控,需要三個工作日批準。

那一刻,宋岩焦急起來。

他瘋了一樣在通訊錄查找梁耀琦的親友,但結惛多年,能幫忙聯係上梁耀琦的人是一個也沒有。他甚至不知道梁耀琦現如今從事什麼行業、在哪裡工作。

在未能報警的那48個小時裡,宋岩發了無數封短信,梁句北一個字沒回。打了無數次電話,均是失敗。去了無數次小區、學校、西餐廳,不見兩人蹤影。

終於能報警後,在警方協助下,宋岩獲得了梁耀琦表舅媽的聯係方式,也得知兩人有出境記錄。隨後,梁耀琦的表舅媽撥去一通語音電話,直到聽到梁耀琦的聲音,再聽到梁句北的,宋岩才終於放下心頭大石。

梁耀琦命令道:“解除拉黑,然後拍一個視頻給宋岩報平安。”

“為什麼?”梁句北不滿。“你也拉黑了爸爸,要發你發去。”

“梁句北!”

“怎麼?就準你一個人拉黑,我拉黑就不行?”

“你還敢頂嘴!”梁耀琦狠狠甩下手信袋子,裡麵的玻璃製品碎聲四起。

一種由委屈、內疚、害怕和生氣交纏而成的情緒遽然升起。她隻是想和媽媽度過一個快樂的假期,沒想到會間接造成爸爸心急如焚。

梁句北了解她做了錯事,也很無措自己的舉動讓爸爸擔驚受怕。

可是,一開始,她明明隻是想讓媽媽開心。

眼淚一滴一滴落下,她把頭轉去窗邊,從黑名單放出宋岩,發送下午拍的視頻。

North:抱歉爸爸,我沒想到會這樣。

萬籟生山:小北,爸爸以後會更努力儘一名父親的責任。

窗外景色後退,梁句北心如止水。“發了。”

梁耀琦沉聲回應,不再以“宋岩”全名稱呼爸爸:“我和你爸的事是大人的事,跟你沒關係,你不用選邊站,也不用模仿我的方式。除了我,他就是最愛你的人,你有事的話他會有多擔心和傷心,我從來不懷疑。”

車子安靜地駛入瑞悅灣度假村,梁耀琦一言不發地下車,蹲在車邊收拾座位下被摔壞的手信袋子,確保沒殘留碎片在彆人的車子後步入大堂。

梁句北跟在她後麵,看梁耀琦板著臉呼叫莉珥下來大堂,並告知她袋子裡有碎片,需要厚包幾層再丟棄。

莉珥小心翼翼接過袋子。

梁耀琦深深看了梁句北一眼,女兒全身表達著自憐自艾的氣息,作為母親她需要讓女兒有一個發泄的空間,而女兒明顯不想和自己說話。

她拜托莉珥看好梁句北,就上樓了。

莉珥當作沒看到梁句北掉下的眼淚,邀請她:“梁小姐,我要去衛生間處理這個袋子,你能陪我一起嗎?萬一我受傷了,你可以幫我叫人。”

梁句北點頭。

莉珥帶她來到衛生間,前者走去雜物室取布塊和膠帶,後者直接走進廁所隔間,借著衝水聲放聲大哭起來。

妥當善後了玻璃碎片後,莉珥站在隔間外,發現已經是7:15PM了。

要錯過鋼琴表演了嗎?

哎,私人管家的職責不包括帶娃呀!雖然眼下這情況更像是青少年和家長鬨彆扭。

頭疼的莉珥負責任地將梁句北的情況和位置回傳給梁耀琦,梁耀琦回了個“謝謝,太麻煩你了”。

莉珥更頭疼了。

隔間裡的哭聲漸漸止停,梁句北推門而出,驚訝地發現莉珥還守在門外。

“你……對不起,等很久了吧?”

莉珥始終謹守禮儀:“梁小姐,晚餐都準備好了,你可回房慢用。”

兩人回到大堂,大門前一對妻夫走在孩子的一左一右,每數到三就把孩子提起來,童真的笑聲縈繞整片區域。

這一望,悲從中來。

梁句北又跑回衛生間,抱膝縮在角落,難過地抹掉黏糊糊的淚水,越抹越多。

“你為什麼會那麼可笑?”悲哀地自問。

其實,受傷的何止是宋岩?

她也傷了梁耀琦、傷了她自己。

會有人那麼失敗嗎?本來想哄一個人開心,反而傷害三個人?

可笑,太可笑!

“不可笑。在我眼中,梁小姐也擁有著令人羨慕的幸福。”

梁句北支起頭,莉珥在她旁邊靠牆坐下,第一次流露出和平日穩重外表下不同的悵婉。

“母父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我每天走進總統套房時都會想,要是我也能帶她們來體驗一次就好了,雖然我可能一輩子都賺不到住這種套房的錢,但努力一把的話,說不定可以呢?可我就連帶她們去街口五色蜜包店的機會都沒有,我再怎麼努力也無法彌補遺憾。縱使這樣,我也擁有著令人羨慕的幸福。我的奶奶爺爺很愛我,我考上了欖國最好的大學,雖然差點畢不了業哈哈哈。當我看到彆人闔家美滿時,我羨慕她們;但當彆人看到我和奶奶爺爺的合照、看到我的畢業證書時,她們也會羨慕我。”

“梁小姐,我不知曉你發生了什麼,也不知曉你哭的原因,但我能肯定,你也擁有著令我羨慕的幸福。健康、年輕、想哭就哭不介意被我這樣的路人看到、有機會出國玩、有暗地裡關心你的梁女士、有喜歡你的人。”雖說25樓的暗戀未經證實,但喜歡與被喜歡本就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這樣說不會有錯。

“……如果這份幸福隻是暫時,會消逝呢?”

“人生本來就沒有永恒。”莉珥摸了摸梁句北的頭,通過觸摸傳達具體的安慰。“可我們會在千千萬萬個暫時裡找到延續一生的感受——快樂、悲傷、憤怒、後悔、滿足……那些從中途誕生,貫穿你的餘生,留存至生命句尾的暫時,就是永恒。”

莉珥送梁句北回24樓時是晚上九點,鋼琴老師已經走了。

梁耀琦翻熱了菜,陪她在玉石吧台前吃晚餐。

“明天幾點醒?”梁耀琦裝作若無其事。

“八點。要吃酒店早餐嗎?”

“必須要!免費的早餐最好吃!”梁耀琦夾肉進女兒的碗裡。

梁句北心情好轉:“嗯!對了媽,我預約了明天稻槿山的日落晚餐。”

“要爬山啊?”

“上去的時候要,下來有觀光車載。”

梁耀琦認命:“好吧。”

隔天,梁耀琦爬到稻槿山山腰的茶舍就丟盔棄甲,說什麼都不願意爬了,隻想在茶舍品茗。

“媽,你堅持堅持,再爬半個小時就到了!”

“堅持不了了。”梁耀琦選了個靠窗的座位。“這裡也能看日落。”

“山頂視野更好,而且我們還有晚餐要吃!”

“這樣,你讓媽在這裡休息會兒。外頭有幾個抬滑竿的人,等會兒要吃晚餐時,我喊她們抬我上去,我這會兒真的不想動了,就在這裡看日落。”

鬱悶的梁句北無奈坐下。

梁耀琦停止翻茶舍菜單。“小北,你想去山頂看日落就去,答應媽媽開著實時位置就好。”

“啊?”

“旅遊不就是這樣嗎?有時候我不想參與,有時候你不想參與,重要的是交流過程中雙方心平氣和,多多理解彼此的感受。能一直在一起完成清單上的每件事固然很好,但也應該允許間或迫不得已的缺席。媽媽不是故意掃興的,但真的累了,走不動了,原諒媽媽這次先放棄。你不一樣,你做攻略那麼辛苦,隻停在山腰多可惜!去山頂看你想看的日落吧。日後等媽媽掙多一點錢,還帶你去莎國、道國、彆的國家看!要是你不嫌棄我人老骨頭脆,我爭取未來做個永遠不會缺席的旅伴。”

千端萬緒在心頭,梁句北鼻尖發紅,想言卻苦不堪言。

隻能心如刀絞地應和:“隻要和媽媽一起,在家看日落也好看。”

“哎呀,肉麻!”

媽媽,女兒也想和你去更多地方,看更多日落。

可是你不知道。

未來太短,在你走後,無限痛苦。

*

梁句北沒想到會在山頂遇到熟人。

小老虎貓著身子靠近長凳上的人,猝不及防大叫:“約塔呼叫澤塔!”

文敬嚇了一跳。“你怎麼在這?”

“你不是知道嗎?我和我媽來度假。”梁句北坐下。“倒是你,我不知道你也會來飛火火島。”

“探親,明天就走。”文敬泰然自若地撒謊,事實是他和梁句北同一天走。

“你住哪個酒店?”

“禦萊國際。”他又撒了個謊,真相是他住在了瑞悅灣度假村的25樓。

梁句北查了下禦萊國際的地址,嘀咕:“有點遠。”

文敬注意到她的淚痕,攤開手掌示意可進入柏拉圖式安撫時刻,並引用初次彙報後他許下的承諾:“假如你不快樂,告訴我,我來想辦法。”

梁句北自嘲:“沒事,哪有什麼事。”

紅火的夕陽慢慢下沉,為腳下的土地、樹木、城市和海洋薄塗上金黃色的流動之光。

每當久久沉浸在大自然中——站在山巔俯視廣袤無垠的大地,或麵向波瀾壯闊的大海,梁句北都能感到身體變輕,心臟變重。

仿佛坐擁山海,無所不能。

可當她下山,當她離開海灘,回家的路上又會感到身體變重,心臟變輕。

因為切切實實的無力。

因為回到疲憊而憋屈的現實。

像是能感應到對方在想什麼,兩人同時伸出手,相視一笑握了上去。

或許是日落氛圍在作祟,也或許是身處異國無人認識,梁句北傾訴著一段耿耿於懷的往事。

“媽媽死後,爸爸搬回了家,他發誓不會再嫁,會一輩子照顧我。我的心不是石做的,我也會心軟,他再不再嫁我沒餘力去想,隻想好好和他這個親人過日子。

“媽媽頭七那天,我發現他竟然提交了桑國移民申請,上麵還有我的名字。他要帶我離開北鄄,他在逃避,在遺忘媽媽,而我居然心軟過!

“我和他大吵了一架,他答應我絕不逼我離開北鄄。後來我發現,那天看到的其實是批準信,他要在六個月內帶我入境桑國。我以為他會放棄移民,可他還是偷偷看起了那邊的房子、學校。我知道桑國科技發達、教育資源優秀;我知道北鄄是傷心地,出去透透氣也許會好一點。他是不逼我,但他在等,等我哪天放下了、沒那麼抗拒了就跟他走。可走了問題就能解決嗎?我就不會再傷心嗎?媽媽就會回來嗎?我明明確確告訴過他不會離開,要一輩子守在共寓守著媽媽的東西。我不需要日子好起來,我隻要在北鄄過日子。他憑什麼不聽?憑什麼就認定我會放下?我為什麼要放下?

“這一次我很平靜,把信放回抽屜,默默回了房間。我想,爸爸也累了吧?因為我也很累了。既然爸爸要走,我祝福他、成全他。他可以去過他要的新生活,但我不能背叛我的媽媽。”

文敬心扉一窒,更用力抓緊她的手。“這是你……”

梁句北釋懷:“這是我決定結束一切的那一天。”

無論在彆人看來她有多麼任性叛逆、不懂珍惜,“告彆往昔,踏入新生活”的願景確實是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理解爸爸的出發點。是爸爸不明白,不明白新篇章於她而言就是在背叛媽媽。

失去媽媽以後,梁句北就沒有未來了。

她隻能活在過去,活在媽媽生活過的地方。

她不能跟他走。

所以她選擇自己走。

這條不歸路,沒有梁耀琦和宋岩的責任,從來就是她自己選的。

“沒見到企鵝鬼之前,你相信世上有鬼嗎?”梁句北沒有等文敬的回答,望向日落,目光眷戀。“我信。”

現實世界,北中的資源回收賽從5月22日進行至6月21日。

起初這個比賽沒有什麼人在意,獨行俠梁句北卻記得梁耀琦說過報社印刷廠堆積了很多廢棄紙張,於是想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解決方法。

她讓梁耀琦下班時順帶載些廢紙回來。可由於梁耀琦的下班時間正好是梁句北的上學時間,梁句北就隻能在放學後才去停車場打開車子後備箱,把那些廢紙轉移到她的小推車上。隔天再樂嗬嗬地推著小推車,貢獻20到30千克的舊報紙和舊雜誌到回收比賽,使高二三班穩居第一。

每日中午12點,辦工室外的布告欄都會更新排名。任千頤的高二一班排在第二,但回收量遠遠不如三班。

後來某天,一班發力,把差距拉得不剩五千克。這點燃起三班所有人的危機感和勝負欲,三班必須保住第一名!

自這個時候起,三班使出了全力,每天貢獻出至少兩百千克的回收量。此舉漸漸引起其她班的注意,相繼加入比賽,陪跑也高興。

母女同心,其利斷金!梁句北和梁耀琦的感情也因為這場比賽突飛猛進。女兒每天分享排名成績,媽媽孜孜不倦拉來印刷廠的各種廢紙。

眼看勝利在望……

6月6日,夜。

月朗風清,梁句北和一眾同學坐上前往喬德市的聯誼夜巴。未來三天,北鄄市第一中學、喬德市實驗中學和資河市正帆中學的全體高二生將聚首喬德,開展三校聯誼活動。

同樣在當晚,梁耀琦被一場嚴重車禍奪走性命。後備箱裡滿載而歸的廢紙被染成血色,梁句北再也沒能告訴媽媽這些廢紙重達多少千克。

無論是在夜巴得知媽媽的死訊、急診室目睹屍體、辦理喪事期間,或是回到家裡,梁句北一次都沒哭。

她像平常一樣,貢獻收集到的垃圾資源、去辦工室外等排行榜出爐、木然地看著高二三班保持領先位置。

一直到比賽的最後一天,正是三班和一班決一勝負的時刻,怎知高年級的應秋忽然打破僵局,平地一聲雷一般,率領高三一班搬出暗暗收集了一個月的可回收物,成功逆襲奪冠。

敗北的梁句北,目眥儘裂,全身僵硬地看校長與應秋握手、交接獎杯。

為什麼?這是我最後能送給媽媽的東西了,我就隻剩這一件東西了。為什麼還會輸?為什麼?為什麼!

陰毒的時光無情後退——

巴士上、醫院裡、葬禮上、共寓裡。

刺眼的黑白灰三色遮天蔽日。

那些刻意封鎖的情感,那些強行麻痹的知覺。

梁句北晦暗如石,幽靜如碑,一滴淚都不曾流下。

而此刻,陽光鼎盛的六月,彩旗飄揚的學校操場,僅有的一座以黃色海洋垃圾再造的“金”獎杯。

情感衝破閘門,知覺重新活動。

梁句北身上每一寸細胞、每一塊皮膚,疼得像要榨出鮮血。

沉寂殘碎的心,終於崩潰!

她聲嘶力竭,悲痛哭嚎:“媽,媽媽!啊,我的媽媽!媽媽,媽媽!媽!啊啊啊!媽,媽!”

全校的人看過來。

雖然梁句北是獨行俠,但梁耀琦出事那天,同在聯誼夜巴的三班同學都知曉事故發生。旁邊的周月年當即扶她帶往醫務室,可梁句北撲跪在地,撕心裂肺地哭喊。

周月年見狀,直接將梁句北整個人尤其是她的臉按入懷中,以免被圍觀者拍到臉。周月年不停拍她的背,以最溫和的語氣道:“對不起,對不起……”

傅棠玉馬上反應過來,帶三班的同學組成嚴實的包圍圈,保護梁句北和周月年不受圍觀群眾的注目。

從小就認識梁家、多少和梁耀琦相處過的簡洋洋也深有感觸,跑到三班當起人牆的一份子。

知情的班主任向校長交代一聲後走下台,與人牆指揮官·傅棠玉商量要怎麼移動梁句北離開。

同學們七嘴八舌地議論,校長拿起麥克風:“秩序,秩序!”

台下不聽,繼續吵鬨。其實梁句北的哭聲沒有那麼大了,但她深陷在對梁耀琦的負罪泥沼中,唯有依賴生來就會的哭泣本能帶她找到逃生出口。

不知情的同學竊竊私語:

“怎麼回事?”

“她在喊,媽媽?”

“啊,死媽了?”

“彆嘴賤行嗎!”

“切,死媽的是你嗎?”

“老師,這裡有人辱罵同學!”

“誒我開玩笑的!老師老師,我就是開玩笑。”

“活該,嘴滂臭,熏得全市都是!”

“哎,好慘啊。”

“真的,太慘了,我想都不敢想。”

“她好可憐。”

“嗯呀,我看著心疼死了。”

“你們少說兩句會死嗎?人家不需要你們心疼可憐,閉嘴吧!”

“我們又沒幸災樂禍,是真心可憐和心疼,你罵我們乾什麼!”

“就是,戾氣那麼重,平時過得很差嗎?”

“比你們幸福多了,謝謝。”

“老天奶在上,保佑我母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無病無痛活到一百五十歲!”

“祈禱的那個,孝順是好事,但你沒長眼睛還是沒長腦子?”

“關你屁事?”

“都彆吵了!”

“是那個人先罵的。”

“這位同學,你是沒惡意,但有些心裡話非得講出來嗎?聽者有心就會變味。”

“你少在那邊裝理中客!”

“……情商堪憂!行,那位同學你接著罵吧!這種不長眼睛也不長腦子的人,出去彆說是北中的,怪丟人的!”

“同學們,校長叫維持秩序了。”

“你不也在說話嗎,林夜。”

“林隊是提醒,混為一談有意思嗎?”

“得得得,你們籃球隊的仗著人多,隻準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有病就去吃藥。”

“滾,彆惹老娘!”

“看不出啊,原來你都晚期了。”

“你!”

“你什麼你?彆大動肝火,萬一被氣死。”

麵對紛擾的閒言碎語,站在人牆最裡麵的文敬心生一計,突然唱起宏壯的國歌,吸引所有注意。

晏如州和單澈接到暗示後,配合跟唱;四班的陳青杉從初中起就視文敬為大哥,忙拉身邊的朋友一塊兒唱。

彼時和梁句北並不熟識的現實任千頤,在人群裡默然地看著這一切,不知不覺收緊拳頭,而後,放聲歌唱。

國歌快要進行到副歌階段,台上的應秋禮貌地接過麥克風:“預備,唱!”

台下的人顧不得再說話,個個唱響國歌。

梁句北沒有注意到任何演唱,在副歌第二句就因為筋疲力儘而暈厥,被周月年打橫抱起,送到醫務室休息。

再次睜眼是五分鐘後,剛蘇醒就和正抬著她的手做檢查的馮醫生對上眼。

隔斷簾後的班主任感應到動靜,急問:“校醫,我學生沒什麼事吧?”

馮醫生對梁句北笑了笑,推簾而出:“尹老師彆擔心,一切正常,學生過一會兒就會醒。”

“那就好!家長那邊……”

“尹老師可以放心告訴家長無大礙,待學生醒來後我會再傳達你和家長。”

“太好了,謝謝校醫!”

“尹老師客氣。”

馮醫生撒了謊。以前讀書時她也經曆過喪親之痛,遂情不自禁想儘點心意,為這位失母的同學提供一個無傷大雅的休息借口。

班主任走後,馮醫生撥開窗簾一條縫:“喝茶嗎?”

梁句北望著天花板,沒有回應。

幾秒後,馮醫生進來放下一杯熱茶,“走之前,記得找我簽名。”叮囑出房手續後再無其她。

到了下午,放學鈴打了十分鐘。

堂而皇之拿著病假躺了大半天卻毫無睡意的梁句北下了床,借用馮醫生的電話告知宋岩她醒了,能自己走路回家。宋岩沒有強求來接,隻一再叮嚀萬事小心。

馮醫生也通知了尹老師。

隨後,梁句北洗好茶杯、簽下名字,正視馮醫生的眼睛道:“謝謝。”

謝謝馮醫生沒有說教、沒有責備、沒有訓斥;更謝謝她沒有開導、沒有寬慰、沒有問長問短、沒有給予誇張窒息的特殊對待(即便後者的初衷是關心)。

馮醫生給了梁句北她最需要的、無人打擾的喘息空間。

放學後,高中的教學樓人去樓空。三班的門半掩著,梁句北走回座位,瞧見周月年和傅棠玉粘在她書包上的便利貼。

【親愛的後桌:我按照你的收納習慣收拾了你的桌麵(沒有弄巧反拙吧o_O),課堂筆記我也發你微信了!你的手機在櫃子裡,請翻抽屜的物理作業找到櫃子的鑰匙。:3 前桌周月年留。】

【我是班長,麻煩離開時把門鎖上,謝謝!】

梁句北順利找出櫃子鑰匙拿到手機,宋岩的未接來電和零散的微信消息有十多條。

空蕩蕩的課室、字跡工整的便利貼、乾淨的桌麵、一行行的未讀通知,最後閃回到早些時候在全校麵前的激動淚崩。

一時之間,梁句北有些羞澀難當。

當時的姿勢是不是很怪異,哭相是不是過於呼天搶地?

梁句北捂住眼睛不敢再往下想,反而越想越多,最終伏在課桌上抽泣,悲與怒交錯。

哭又如何?哭又不犯法!

誰敢用這件事笑話我家,我就打爆她們的頭!

來啊!坐牢又怎樣?我不怕!

誰敢來惹我,我就敢打誰!

媽媽,媽媽,對不起。

我真沒用。

是我不好……

是我……

不好……

是……

梁句北睡著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忽而,本該處於靜音狀態的手機嘰裡呱啦響了起來,將她喚醒。

來電號碼是“未知”,初初醒來思緒還很混沌的梁句北沒有多想,按了“接聽”。

撥電者沒有說話。

梁句北坐起身,揉了揉發酸的肩膀,驟地,一件條紋襯衫從她背部滑落。

愣了半晌,幡然醒悟:誰為她披了一件衣服?長期靜音的手機被誰切換成了響鈴模式?

而撥電者依然沒有吱聲或掛斷,輕淺的呼吸聲若即若離。

梁句北撿起那件條紋襯衫,小心翼翼地問。

“喂?

“有人嗎?

“喂。

“衣服是你的嗎?

“喂……

“是你嗎?”

是你嗎,媽媽?她沒敢問出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太陽都開始下班。

“嘟。”沉默的撥電者結束了通話。

梁句北抱緊條紋襯衫,淚如雨下。

事後,她通過校園牆發布失物招領,也詢問過高二所有班級誰遺失了件條紋襯衫。

不把它交到失物待領處,因為這明顯是一份善意的饋贈。她已經儘力去尋找它的失主,但沒人來認領,那它就可以來自於任何人。

梁句北確信——

這是一份禮物。

在那滿目瘡痍的一天,媽媽送來的一件條紋襯衫。

沙盒世界裡,假太陽徹底沉落。

回憶結束的梁句北伸了個大懶腰:“晚餐有著落嗎?我要帶我媽去打卡飛火火島最有名的山頂餐廳。”

“我回酒店。”文敬突發奇想問道:“你會騎單車嗎?”

“會。乾嘛?”

“單澈說下個月市內會舉辦一場四季騎行嘉年華。不如,再經曆一次春夏秋冬才去死?”

“哈哈哈,遺願清單嗎?”大笑後,少年眼底徒留百感交集。“誰能想到,我兩次人生的最後一個季節都是夏天,還是同一個夏天?”

“去嗎?”

“你去嗎?”梁句北反問。

“我想和你一起去。”

日落日落,四季一複。

梁句北眼裡覆滿笑意:“那就一言為定!”

*

在欖國的第四天,梁句北和梁耀琦從早晨玩到晚上——去了浮潛、玩了海上滑翔傘、拜了大佛、坐了童話電車、逛了老街和夜市。

到酒店時是晚上11點,夜班管家倩宇將折好的衣服疊在床上。

明天是梁家母女在欖國的最後一天,飛機在下午4點,所以中午12點就會退房。

倩宇不舍地和兩人自拍了幾張:“嗚嗚嗚,琦姐和北北,怎麼辦,我已經開始想念你們這兩位北鄄大美女!”

瑞悅灣的兩位管家,莉珥沉穩內斂,倩宇熱情爽朗。兩種截然不同的行事風格,但共同點是認真細致、絕不馬虎,梁家母女對此很是感佩。

“我也很高興能認識倩宇姐這樣又能乾又漂亮又超會拍照的絕世大美女!”梁句北給出大大的擁抱。

“嗚嗚嗚,我會想你們的!好了,我不打擾兩位休息了,有事儘管呼叫我,瑞悅灣度假村將竭誠為你服務!”

正步出玄關,倩宇又走了回來。“不好意思,還有件事,北北上次是不是錯過了鋼琴表演?明天上午十點,琴手有空,兩位有意思讓琴手上門嗎?”

前兩天看過表演的梁耀琦道:“難為你們還記得這事。明早我預約了理療,看不了了,小北要看嗎?”

梁句北本打算吃完早餐就去度假村後邊的海灘走走,但心裡著實想看一看這屢屢錯過的表演。

沒事的,不就是化身時間管理大師,十點看表演,十一點去海灘,十二點退房嗎?完全來得擠!啊不,來得及!

“好,安排一小時就夠了,麻煩倩宇姐。”

“不麻煩,我一定辦得妥妥當當!”

“謝謝倩宇姐。”

“都說了不要這麼客氣!”

欖國五月初的早晨,平均溫度在涼爽宜人的19度左右。

鋼琴老師準時抵達24樓,依照梁句北的歌單彈奏一首首美妙悠揚的音樂。

梁句北坐在玉石吧台旁的卡座上,亮著的手機屏幕顯示“語音通話正在進行”,接聽者是“JING”。

五分鐘前她打給了文敬,說要在通話中實時分享“唯美純鋼琴曲”。

動聽的旋律絲絲入扣,宛如悠悠蕩蕩的棉絮拂過梁句北心間,飄向遠方,飛升上空。

25樓裡,文敬微微蜷縮在餐廳地板上,傳出鋼琴樂的手機被置於耳邊。他的手指摩挲著光滑的瓷磚,仿佛能透過耳畔的揚聲器和身下的鋼筋水泥感受到音律的共振。

“唯美純鋼琴曲”?為何,為何她總能輕易冒出令他忍俊不禁的虎言虎語?

信仰之歌聲聲入耳,虔誠的少男側臥在瓷白的地磚教堂,彎曲的膝蓋猶如跪禱。

被譽為“許願精靈”的人許了個願。

他祈求能長久聽見她的言語,終其一生去聆聽她的布道。

這一刻,生路不再是文敬的選擇。

若傾儘全力也不能在這個世界幫她找到生的希望,那三千世界哪怕刀山火海、斷港絕潢,他誓死追隨。

梁句北是他的唯一選擇。

*

回程航班上,梁句北和梁耀琦再次天降好運,被升級到頭等艙。

梁句北有種預感,這一路以來的好運並非巧合,但她暫時不想糾結,由得它順其自然。

或許,那個人並不像他在山頂說的那樣,是來探親的。如此,他應該也不會在昨天離開欖國。

趁飛機未起飛,她發了一封消息。

North:祝你起落平安。

坐在同一班飛機的商務艙,帶著帽子和口罩的文敬回複了。

JING:你也是。

空姐關閉了艙門;瑞悅灣24樓的電梯門打開。

莉珥帶人上來打掃,發現梁句北留下的小費信封和兩份禮物。

欖國有小費文化,但瑞悅灣度假村並不強製。

小費分彆要給莉珥、倩宇、上門廚師和服務員、琴手、客房清潔員。

兩份禮物則點名送給莉珥和倩宇。

莉珥將信封和禮物都派給了對應人員。

下午茶後,禮賓部變了天。

關韋被批評有管理能力但存在失職記錄,當日被降薪降職,經理之位懸空,由副總經理暫時兼任和考察,三個月後有能者居之。

晚上10:30交班時刻,25樓管家帶著文敬打賞的一遝厚厚小費踏入辦工室。“早班人跟我走,本姑娘請喝酒!”

吃瓜同事、22樓管家和其她早班員工:“歡呼!”

倩宇泫然欲泣:“我一點都不羨慕你們,真的,一點都不羨慕!”

這時,25樓負責夜班的管家頔頔也閃亮登場,在走道表演單手側手翻,站直後曬出她的豐厚小費:“我也有!尊貴的夜班人玩家,明天的早餐,我瑞悅灣扛把子請!”

倩宇和全體夜班員工:“歡呼呼呼!”

一番鬨騰後,和倩宇完成交班的莉珥坐回座位,扯掉領帶,拆開梁句北的禮物。那是一個雕刻了一百個袖珍時鐘的鬨鐘。

莉珥為這份百鐘禮物係上一條約20厘米的絲帶,用記號筆在上麵寫道:2023年5月5日,梁句北。

她彎腰打開座位下方的收納櫃,裡麵擺著二十幾個形式各異的物件——鑰匙扣、卡夾、馬克杯……這些是她入職四年以來收到的來自不同賓客的禮物,全部都被係上了絲帶、標注了日期和送禮者。

每一份禮物都是一段故事,沒有禮物佐證的那些故事,也都被她妥善存放在記憶裡。

“啤酒炸雞花生米,老娘來了!”吃瓜同事邊跑邊脫西裝外套,恨不得立刻飛到酒吧。“長命工夫長命做,莉莉快點,大夥兒在等了!”

“來了。”

莉珥動作平緩地把梁句北的禮物放在角落,而後鎖上櫃門,輕輕走入星空絢爛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