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至冰點(1 / 1)

四月下旬,北中迎來期中考,期中考後就是五一假期。

為了不影響自己和學妹們的考試,梁句北暫緩了霸淩事件的調查。

她用萬字票獎金訂了兩張飛往欖國的機票和當地五星級酒店住宿,打算趁五一假期時,帶沙盒世界的梁耀琦玩五天四夜。

為了隱瞞獎金的由來,梁句北編了一個故事,說她參加了文敬母父投資共司的抽獎活動,抽中了雙人旅遊配套。

梁句北不怕用謊言掩蓋謊言,因為謊言雪球越滾越大,隻會讓老虎萌生滾著玩的念頭:“我媽肯定會問很多問題,我寫了一份標準答案,你讓泰叔照著念就行。辛苦你和泰叔啦!”

文敬調侃:“能助力北中榜一的夢想,也是我和泰叔的夢想。”

感動得梁句北當場表演嚎啕大哭。

隔天,梁耀琦致電來確認詳情。接電話的泰叔按照小主人文敬給的一係列話術,扮成抽獎活動負責人,進行了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極限快答。

最終,梁耀琦在經過了連番盤問、官網看到的共告、文家的市內大眾形象後,打消了詐/騙疑慮。

事後梁句北擦掉不存在的汗,慶幸:“我想過我媽會問很多問題,就是沒想過這麼多!我沒寫的問題泰叔居然都能答,還有模有樣地發布了共告,這臨場反應絕了!回頭得好好謝他!”

文敬犀利道:“彆認錯報恩對象。”

“啊?”

他目光下移,定在她的笑容上。

確實,泰叔記憶力不錯,在複述答案這塊功不可沒。我呢,也發了封大紅包感謝他。

但是。

那些我們沒一起想到的問題,是我徹夜沒睡想出來的。

官網上的共告,是我考慮到梁阿姨可能會打破砂鍋問到底,請求母父緊急發布的。你們回來之後,她們會再找個技術出錯理由撤下,反正梁阿姨不會時時關注官網動態。

臨場反應絕了的是我。

最大功臣是我。

文敬願意默默做這一切,不求任何回報,亦無需梁句北知曉他付出過什麼。

可她太好了,一個舉手之勞竟也要重謝,那他就不能把功勞拱手於人。

他要長嘴,要認領。

文敬凝望梁句北,為了不讓她有壓力故作輕描淡寫:“是我,所有答案都是我教泰叔的,所以彆報錯恩。”

“你?”

梁句北心頭微震,頃刻間思潮浮蕩,不知哪裡抽了風,要團一團勇氣才敢回視他。“哦,是你,是你!我就說泰叔怎麼連官網共告都搞上了,原來是你……是你!哈哈哈,那我知道了,謝謝啊!那,那你想要什麼嗎?”

文敬隻是見不得彆人搶功勞,從不期望得到什麼,更不奢望向她索取任何。

梁句北拿主意:“我看有雙球鞋——”

“誇我。”文敬本意是不讓她花錢,怎知話一出口,尬得他內心崩潰。

他淡定地借桌角撐下巴,將臉側向一邊,閉上眼,不以正臉麵對梁句北。“你誇我兩分鐘。”

“現在?”

“不然?快點,十秒過去了。”

他以催促的口吻包裹洶湧而起的緊張和臊澀,關上眼睛也是為了衝淡空氣中含糊不清的意味。

梁句北會知道這是在開玩笑……的吧?

一定知道的吧。

一定的吧。

失落死了。

因為他合上了眼,梁句北隨心所欲靠近了一點。文敬沉靜的麵龐暈染著極淡的緋色,微微顫動的睫毛將眉眼襯托得隱忍生動,像捉迷藏裡躲得最隱秘的“匿藏者”,直到倒計時結束也沒被“鬼”發現。

柔緩地,梁句北輕道:“謝謝你履行諾言,作為沙盒世界的戰友,信任我,幫助我。”

“你是我最可靠的隊友。”

下一瞬拔高嗓子,不管真的假的有的沒的,一本正經、滔滔不絕地誇起他。隻要她不尷尬,尷尬的就是他!

“你是全世界最好的晚輩,梁姨旅欖、居功至偉!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學生,尊師重道、謙遜有禮!你是全世界最好的朋友,肝膽相照、義薄雲天!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富少,慷慨解囊、樂善好施!你聰明絕頂、學富五車、時尚有型、帥氣多金……”

文敬越聽眉頭越緊,最後睜開眼認輸。“行了行了,彆說了。”

“可還沒到兩分鐘!”

“你這是誇我嗎?”

“難道不是嗎?我把所有能用的成語都用上了!”

“好吧。”

“「好吧」?是不滿意嗎?不行,我必須誇到你滿意為止!”

“真的不用——”

“剛才說到哪裡了?時尚有型、帥氣多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才華蓋世……”

“不是,我很滿意!你停下來,停下來……”

……兩人吵吵鬨鬨地度過了那個傍晚。

倒計時結束的捉迷藏遊戲中,躲在最隱秘地方的最後一位匿藏者走了出來。被捉到的輸家同伴們七嘴八舌地問他躲在了哪裡,他毫不吝惜地帶她們參觀躲藏地點,真正地采摘下勝利果實。

告訴了彆人,讓彆人或是驚歎於選址的巧妙,或是痛惜怎麼不是自己想到,這個躲藏方有意義,他也才謂之贏。

可文敬不需要贏,他隻需要讓“那個東西”有意義。

這時的文敬躲在隱秘處,一心等待遊戲宣告結束,不敢輕易賦予“那個東西”以動心之名。

後來,雨水建成的潛水者之海裡,他淚眼婆娑,無能為力地伸向頭破血流的梁句北,眼裡隻剩痛悔。

*

周三上午,期中考結束。午休鈴一響,學生們猶如逃離噩夢般逃離教室,到處都是討論答案和相約假期聚會的聲音。

學生會會長應秋拿著名單來到高二三班門口,友善提醒傅棠玉和文敬記得在假期前到學生會領取《會有一束光》活動獎品。

兩周前,學生會在官方微博共布了《會有一束光》的獎品:

團體賽前三名得現金、教輔、文具和食堂包月卡。

個人賽前三名則是國內旅遊城市的食宿全包券。

所有參賽者也都將獲得一份紀念禮物。

“學生會那麼有錢的嗎?早知道我也報名了!”梁句北感覺痛失一個億。

個人賽第二名的傅棠玉對獎品很感興趣:“學長,我去哪座城市?”

“領了就知道了。”賣關子的應秋揚了揚手中的名單。“我還要通知其她人。”扭頭時差點撞到教英語的王老師,應秋即時控製身軀後傾才沒撞上。

“沒事吧?”走廊上,王老師條件反射要扶,但應秋靠自己站穩了。

“老師好。”應秋和後麵的梁句北等人向他問好。

王老師微笑示意,問:“小秋你怎麼來高二教學樓了?這次的英語考得如何,有信心嗎?”

應秋一條不落地回答:“我來通知參賽者去學生會領獎。英語還沒出分,但我有信心考好,謝謝老師關心。”

王老師格外滿意地點頭。“不枉老師對你的一番栽培,基礎打得好就是不一樣。你的英語每次都是全年級第一,老師很放心也很驕傲。一日為師,終身為母,以後不會的題,還是可以像以前那樣來問我,知道嗎?”

“謝謝老師。我先……”應秋還沒說完,梁句北舉手加入話題:“我也可以問嗎?”

“可以。”王老師保持著笑容結束話題。“我還有試卷要改,同學們再見。”

“老師再見。”

應秋沒急著離開,問梁句北:“你有不會的英語題嗎?”

“沒有。”梁句北坦誠搖頭。“我看老師和學姐套近乎,替人尷尬的毛病犯了。”

文敬咳了一聲。“你也會替人尷尬嗎?”

梁句北鳴冤:“當然會啊!連我都知道學姐早早獲得了保送,老師竟然還問學姐英語考得如何,尬死我算了。”

“哈哈哈。”應秋罕見地大笑,緊接著恢複一貫的薄涼神色解釋:“王老師是我初一的英語家教,教過我兩個月,比較關心我的英語成績吧。”

她打開微信名片二維碼。“你掃我,如果遇到不會的題,不管是不是英語,都可以問我。”

“謝謝學姐!”梁句北美滋滋地加上大姥微信,回味起王老師的語氣和表情。

對梁句北來說,王老師的那番話是一種具冒犯性的自鳴得意感,但她權當是他倚老賣老所以用了“尷尬”一詞來代表。經應秋解釋後,梁句北坐實了不舒服的直觀感受,王老師就是在攬功。

英語是考試的一門科目不假,但應秋能連續幾年坐穩北中第一,甚至成為當之無愧的中考狀元,是因為她的所有科目都考到了好成績,不是隻有英語,況且王老師也隻教了初中的她兩個月,人應秋現在都高三了。

梁句北接上文敬的話:“你說得對,我確實不會替人尷尬,我討厭的是那種自以為是的人。”

電光石火間,她的思緒退回第一次下地獄彙報那天。

——“與其說是直覺,更像是對氣場的感知……

——“我感知到林夜的氣場相對溫和,第二組人一言難儘……

——“感知既來源於我,當然是基於我……”

感知會基於實體或虛擬的東西,前提是“被基於”的那樣東西真正存在過。

它不一定正確,但一定存在。

比如王老師因為攬功行為,之於梁句北是“排斥”、是“惡感”。

那麼五學妹會因為什麼,而之於企鵝鬼是“一言難儘”?

難道企鵝鬼就是“對方”?

可企鵝鬼——是鬼啊!被霸淩的“對方”應該隻是轉了個校,人還活著的吧?的吧?

最細思恐極的是,要是企鵝鬼不是鬼,那麼將兩人困住的神奇沙盒……算什麼?

*

礙於許多人在場,梁句北不便和文敬談論這些,而是先專注眼前的事。

身為圈子裡的“共友”,她右手拖著傅棠玉,左手拉著文敬,走進一班找任千頤一起去領獎,沒想到任千頤已經和一班隊友去過了。

也是,任千頤是團體賽和個人賽兩項比賽的雙冠軍。

梁句北不以為意,笑了笑:“我陪她們領完獎就去食堂。周月年也在那兒,她說今天傅棠玉的「神秘早飯供應商」放了整整四份雞蛋漢堡,你要和我們一起——”

任千頤冷聲:“不了。”

“你不吃飯嗎?”

任千頤拿出一套卷子,敷衍道:“一個人吃。”

“不一起嗎?一起吧!”

任千頤開始埋首做題。

同樣感受到對方變化的傅棠玉嘗試緩解氣氛:“才剛考完試,千頤你彆太卷了。”

任千頤停筆,無甚表情看著三人:“還有事嗎?”言下之意,沒事彆來煩我。

梁句北一愣,任同學心情不好嗎?有時心情不好就是需要一點私人空間。她拉過傅棠玉:“那我們先走了,你記得吃飯。放學再一起走。”

任千頤原先沒理,權衡再三後還是撂下鉛筆,追上走遠的人:“梁句北,我有些話想和你說。”

文敬知趣:“我和傅班長先去學生會。”

傅棠玉對梁句北點頭:“食堂見。”

梁句北回過身,關切地問:“怎麼了?”

午間陽光橫亙在兩人之間,任千頤的鞋尖踩在地板上陽光的邊緣,前一步跌入虛假的光明懸崖,後一步無儘黑暗。

換作是梁句北會怎麼做?怕是會一步跨過懸崖和黑暗,走到真正的陽光下吧!

越是這樣的梁句北,就讓任千頤越篤定她的選擇。

她強硬地鎮壓住心裡不斷往外冒的惶惑,不再猶豫,後退一步,去黑暗。

“抱歉剛才對你們態度不好,是我沒處理好情緒,我道歉。

“這次期中考,我複習不夠,做錯了很多簡單的題。這一切是我有所懈怠、疏於學習,與人無關。

“所以我重新審視了自己,確定以後要將重心放回學業,不會再參與任何不必要的社交。”

任千頤抬頭,聲音真誠:“梁句北,過去一個月,謝謝你帶我認識北中,讓我那麼快融入集體。”

“非常感謝你們所有人對我的照顧,那些學習筆記有用的話,就當作我的謝禮,不必歸還;如果沒用那你們丟掉或怎樣都行。希望日後每場考試,你們都能發揮出最佳水平,金榜題名。”

她再次後退,被黑暗籠罩著整個身子。

“周六的大掃除,取消了。

“從今以後,請你、文敬和其她人彆再來找我。”

梁句北腦袋轟鳴一聲,乍然想起今早英語試卷上的單詞。

Outgrow,out+grow。

Grow是成長,Out可理解為超越、超過。

大致意思是“隨著成長,某樣事物超出了當前情況,變得不再適用”。

比如,they outgrow their hats.(她們戴不了以前的帽子了)

也比如,you need to outgrow that nail biting habit.(你應該摒棄咬指甲的壞習慣了)

或者,如同試卷上那樣——

There’s no beef. Friends, sometimes, friends just outgrow each other.(我們沒有過節。有時候,朋友就是各自成長,日漸疏遠。)

而在梁句北聽來,任千頤隻是委婉而清晰地表達了一件事。

她要和她絕交。

*

4月29日,星期六。

梁句北原本應該在任千頤家打掃,趁機了解她的家庭背景。

但這段友誼已跌至冰點,比開學時更僵。

雖然梁句北想過厚著臉皮上門、死賴在任家,但她擔心弄巧反拙。

文敬開解:“先好好過完五一。”

梁句北轉頭又沉重地討論起“企鵝鬼是不是被霸淩的對方、企鵝鬼是不是鬼、七月一號後究竟能不能出去”。

她把疑點告訴了文敬,兩人為此愁眉苦臉了幾天,仿佛未來的路陰霾重重,艱辛而無果。

意外的是,兩人的心理答案出奇一致:

70%相信企鵝鬼是被霸淩的對方。

80%相信企鵝鬼是鬼。

99%相信這是沙盒,七月一號後能出去。

文敬複讀機上線:“先好好過完五一。”

是啊,暫時也沒辦法了。梁句北悶悶地看床上整理到一半的行李箱,沒有半點旅遊前夕的興奮。

手機響起消息提示音。

JING:明天幾點的飛機?

North:晚上11點。

JING:國際航班的話,最好4小時前到。

JING:【圖片】

那是一個網絡梗圖:一隻類龍類蝠的史前動物媽媽買了幾十億年後的機票,對她的崽崽摩翼擦尾道:“快快進化,彆慢吞吞的,我們要趕飛機!”

North:哈哈哈哈哈哈!

North:安啦!機長遲到,都輪不到我和我媽遲到。我車都叫好了!

望著梁句北發來的六個“哈”,文敬打字都輕快起來。

JING:祝你們起落平安。

North:謝謝。

North:我會買很多手信回來的!

North:開學見!

文敬瞧了一眼角落裡整理完畢的行李箱。

JING: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