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第一天(1 / 1)

現實世界,七月一日,晚上8點。

梁耀琦出車禍離世後,爸爸宋岩辭職搬回了家,照顧起梁句北的生活起居。

吃完晚餐的梁句北坐在陽台吹風。

宋岩切了些水果送去,梁句北說看電視時再吃。

可她沒有看電視。

她借口很累回房,整理好桌麵,拔掉充電線,聽了兩遍的《我還不夠想你》。

早知人生難免

為何心存僥幸

時間失去意義

如同畸變的家

白晝渡黃昏

夜永遠很長

你化作平行線

一定是一定是

我還不夠想你

梁句北邊聽邊流淚,差點哭出聲時就埋進枕頭裡,不讓客廳的宋岩聽見。

最後她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定留兩句話給爸爸。

【爸爸,不關你的事,不要自責。

祝你新生活愉快。】

她吞下藥丸,數不清有多少顆,隻知道夠去見媽媽。

失去意識前,她望著掛在門後的條紋襯衫,有一點害怕。

她害怕沒有地府。

幸好她錯了。

她遇見了企鵝鬼。

*

梁句北不記得全程看見、聽見了什麼,隻感覺到下沉到某個地方,然後被一股力量拽著,穿過一層很厚的膜。在膜裡她幾乎無法呼吸,想施展但手腳受限。那股力量一直將她拽向深處,空白的腦袋有一個很清楚的想法:她偏離了軌道。

僅僅隻有這一個想法,再無其她。不著急,不惶恐。

終於,力量帶她穿過了膜。

她睜開眼睛,站在一棵樹下。

一棵巨大的、望不到頂部的大樹。

四周霧蒙蒙一片,梁句北伸手觸碰樹乾,卻聽見腳步聲。

她繞著大樹尋找腳步聲的主人。

樹根粗而壯,在地麵上凸/起,牢牢抓著土地。密集的樹根緊挨著彼此,梁句北無“路”可走,隻能踩在它們上麵,如同踩在複雜迂回的血管上。

就這樣,梁句北與另一個同樣迷茫的人相遇了。

踩在樹根上的兩人不約而同停下,霧配合地散去。

是認識的人。

“文敬?”

“梁句北?”

就在她們呼喚對方的這一刻,那股力量再次出現,將她們拽到王座前。

王座上坐著一個穿著企鵝玩偶服的,嗯,暫且算“鬼”吧。

一個穿著企鵝玩偶服的鬼。

企鵝玩偶服離兩人有四五十米距離,梁句北突然明白過來,她好像是死了。

確定嗎?

她捏大腿,沒醒。

她拍腦門,沒醒。

她想摑左臉,企鵝玩偶服出言:“你們還不算正式死亡。”

語畢,梁句北和文敬麵麵相覷,又迅速轉開。

她大概知道自己現在在哪裡、為什麼會在這裡,也很接受。

不過旁邊這位同學她並不熟,沒想到平日看著正常的他也會有心灰意冷的一天。

誒,如果不是正式死亡,這裡不是地府,那會是哪裡?

企鵝玩偶服又是誰?

“是你拽我們過來的?”梁句北問。

“是我。”

“這裡是前往地府必經的服務區?”

“不是。”

“那我們能……”文敬琢磨用詞,選了不委婉的問法。“繼續死嗎?”

“不能。”

梁句北不樂意了,哪有想走還走不了的。“你是誰?這裡是哪裡?你想乾什麼?”

“不重要。不重要。”最後一個問題,企鵝玩偶服原地播放了為時一秒的投影。

投影裡是一個女生,臉部和頸部占據整個屏幕。她的臉色震驚,嘴巴微張,頭發往上飄。

投影裡的女生在墜落。

“認識她嗎?”

梁句北和文敬覺得有幾分熟悉,換了幾個角度看,同一時間認出來。

這不是一班的天才學霸嗎?

“任千頤!”

“哦,她叫任千頤。任千頤。任千頤。”企鵝玩偶服的記憶力貌似極差,要重複三遍才記住。“任千頤被人推了下樓。”

“誰?”兩人再次同時發問。

企鵝玩偶服想了下。“不知道。而且也不知道她在哪裡出事。”

投影裡隻有任千頤被放大的臉,沒有更多線索。

“再過三秒,任千頤會摔到地麵。

“四秒,斷氣。

“48小時後,去地府報到,兩百多天後投胎。”

企鵝玩偶服挺直了身體,一字一句:“她不能死。”

什麼意思?

攔下了兩個人,還想再攔一個?

“我可以放你們回去繼續死,隻是有個條件,你們得救下任千頤。”

小老虎虎軀一震:“救?怎麼救?大人,你彆為難我們了。你剛也說了她四秒後會斷氣,一二三四,看,時間到了。倒不如你現在把她拽過來,有什麼要解決的一次過解決。”

企鵝玩偶服反問:“也就是說,如果有辦法,你是願意救的?”

這聽起來像考驗,答對會放行那種。文敬回答:“願意。”

企鵝玩偶服滿意點頭:“好!”她走下王座,來到兩人麵前。

“你們現在位於生死邊境,退一步生,進一步死。

“我知道你們的決心。

“也知道你們要去的方向。”

企鵝玩偶服似乎要鬆口。

“待你們完成救人任務後,我會替你們在鬼界辟出一條路,護送你們平安到達目的地!”

喵喵喵?汪汪汪?任什麼務?

企鵝玩偶服還以為她們被震懾住了,驕傲地娓娓道來:“沒想到吧,鬼界可不止地府一處,也不是隻有死人才會變成鬼,那隻是少數。鬼界大部分鬼生而為鬼,地府之外還有很多你們想不到的凶險。”

“人死後真的會變成鬼?”梁句北又充滿了希望,她想見到媽媽。“也會住在地府?”

“嗯。”

“你是人變鬼,還是本來就是鬼?”文敬問道。

“不重要。”

“可任千頤都死了,怎麼救?”梁句北想趕緊做完任務,可這任務貌似完結了。

“先創造世界,後回溯時間。”企鵝玩偶服指向整個空間裡唯一一棵參天大樹。“我會送你們回到二月一日。”

二月一日?

梁耀琦是在六月出事的,現在回到過去豈不……

企鵝玩偶服似是聽到梁句北的心聲,適時掐滅希望:“你們去的是一個假世界,二月一日是第一天,你們從那天開始任務。”

凡世是七界裡最“單純無知”的界,其餘六界早已約定俗成不乾預它的運作。給企鵝玩偶服一百個豹子膽,她都不會貿然改變並回溯現實時間到五個月前。屆時用不著閻王找她,犯不著六界發布追殺令,梁句北和文敬會先通過改變種種曆史,將凡世做沒。

回到過去耶,誰能抵住誘惑?

企鵝玩偶服不傻,但也有點傻。

因為她還是會回溯現實時間,不是回扭到五個月前的二月一日,而是回撥到任千頤墜樓前的一小時,否則繞是梁句北和文敬有三頭六臂也無法救下已經死亡、目前正在徘徊的任千頤靈魂。

凡世的一小時,是沙盒世界的一個月。

換言之,現在的任千頤確實已經死了,正在下沉,48小時後到閻王處報到。而梁句北和文敬在沙盒世界度過五個月,就代表任千頤死了五個小時。

等兩人在沙盒查到凶手和事發地點後,企鵝玩偶服就會啟動時空扭轉禁術,強行將現實時間逆轉六小時,把梁句北和文敬從沙盒抽離,放回現實世界六小時前的原先位置上,讓她們在那一個小時內動身救人。

任千頤曾幫過梁句北,有能力的話梁句北願意救,可企鵝玩偶服呢?

“為什麼要救她?”梁句北好奇。

企鵝玩偶服背過身,腦海裡是偷看過的生死簿。“她陽壽未儘,不能死。”

“那你把我們放到近一點的日子不行嗎?比如昨天的6月30日?或者一個星期前?”

“不行。”

這樣不能,那樣不行,這企鵝能把活人氣死,把死鬼氣活!

企鵝不理會,徑自給兩人講了沙盒世界的規則,例如重大事件的不可改變性。

梁句北聽著頭頭是道的規則,驀地覺得這隻企鵝是個有想法的企鵝,不禁想套近乎:“鬼大人,怎麼稱呼?”

企鵝停頓片刻,似在思索,而後無視,繼續講解。梁句北現場想了個名兒,小聲告訴文敬:“咱就叫她企鵝鬼。”

“為了讓你們分清現實和沙盒,請你們各自提出一個與現實世界不符的改變。如果係統判定和任千頤命案無關,那我滿足你們。”

突如其來的“福利掉落”讓梁句北和文敬反應不及,想了很久,她們才想到要什麼。

梁句北要梁耀琦不死。

文敬要北鄄不再下雨。

一切準備就緒,任務即將開始。

文敬確認:“是不是隻要我們救下任千頤,你就會放我們離開?”

“絕不食言。”

梁句北見狀追問:“真的不考慮把我們放到6月15日嗎?”

“我回答過這個問題了。”

“懂了,鬼也有短處。法力弱也不是你想要……”

“消失!”

*

梁句北打了一個噴嚏醒來。她記得吞藥前就躺在床上望著門後的條紋襯衫。

如今襯衫不在了。

更多記憶湧來——

她被抓到異空間,遇到同班同學文敬和一個穿著企鵝玩偶服的鬼。企鵝鬼說可以滿足兩個條件……

她迅速跑到梁耀琦的房間,是空的。

騙子!

難道是做夢?夢中夢?

準備一頭撞牆之際,身後有人叫住她。

“還沒睡嗎?”

梁句北的腦袋“嗡”的一聲。

那是梁耀琦的聲音。

是時隔25天再次聽見的,魂牽夢縈的聲音。

梁句北僵硬地轉身,看到換好工服的梁耀琦,好好的,完整的。不自覺後退兩步,豈料腳趾踢到床架,哎呀哎呀痛叫。

眼看梁耀琦過來扶,梁句北馬上躲開上床,餘光中梁耀琦蹲下,揉了揉梁句北的腳趾問疼不疼,沒注意女兒的怪異。

“跟你說了幾次走路要看前麵,不要倒退,就是不聽……”

梁耀琦還在碎碎念,梁句北吞下口水,做好心理建設:“媽……”

嗓子發啞。

眼淚逼至眼眶。

無論如何都叫不出口。

從來沒想過“媽媽”二字這麼重。

“哎,說你兩句還哭了?”

她的語調、皺眉、呼吸,一舉一動都那麼熟悉。

是媽媽。

是日思夜想的媽媽。

是原本死去的媽媽。

是失而複得的媽媽。

梁句北終於不再閃躲,緊抱梁耀琦,不管姿勢多彆扭。“媽媽對不起,對不起。”

忽如其來的擁抱,給梁耀琦整不會了。不過青少年容易情緒化,梁耀琦再不懂也會安慰幾句,與女兒說話分散注意力。

最後多次確認梁句北心情平複後,趕著上班的梁耀琦火急火燎出門。

梁句北才有時間梳理情況。

各個時鐘都顯示現在是二月一日晚上10:40,包括在手機搜了將來播出的影視作品,均顯示“快來預約”。

她真的回到過去了。

手機鈴聲響起,她按下接聽。

“可以見麵嗎?”文敬挺拔立在自家彆墅的落地窗前,屋外的月光透過被拉開的厚重窗簾下潛入室,安靜的背影落寞異常。

他把手機放在耳邊,始終望向彆墅外的鼎江,那是一條隔開北鄄和南鄄兩座城市的大江。

此刻,鼎江被一分為二,翻滾又平靜。

翻滾,因為南鄄下著雨。

平靜,因為北鄄不下雨。

電話另一端的少年給出了答複。

她說可以,她說加了他的微信,她說以後用語音通話吧能省點話費。

彼此默契避開異空間的話題。

“好,我二十分鐘到。”

原本文敬就要掛電話。

但在看到那一頭的南鄄斜風細雨,這一頭的北鄄月明星稀——

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色鼎江,從今晚開始,神奇地擁有了一道切開兩座城市、不會逾矩半分的精確雨簾——

鼎江大橋的行人和車輛紛而駐□□界點,邊圍觀邊對此景象嘖嘖稱奇——

沒有人能解釋為什麼——

但他知道這世界唯有兩個人可以時,文敬有感而發。

“是真的。”

異空間的經曆是真的。

我們真的進入了沙盒。

“是真的。”良久,收到媽媽發來60秒安慰語音,悲喜交集的梁句北輕道:“也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