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惡童話(1 / 1)

二十分鐘後,梁句北想起根本沒發送定位,恰巧文敬打來了。

梁句北一邊打開揚聲器,一邊切換到微信界麵共享位置:“你等等,我現在給你發地址。”

“我到了。”

“啊?”

“幾樓?”文敬問道。

不相信的梁句北走到陽台,竟真的看見他在樓下,霎時之間忘了問他怎麼會知道她住哪裡。

對方也看到了她,用眼神數第幾層,緊接著聲音響起,如山泉淌過手背。“3樓。”

*

客廳電視機的反光裡,梁句北和文敬並排坐著,誰都沒說話。

她們在現實世界甚少交流,這次因為“同一天赴死”而在異空間相遇,接著被企鵝鬼捆綁做任務。

是一段既尷尬又合理的關係。

快到晚上11:20時,做了很久心理鬥爭的文敬終於放鬆身軀。“我想和你坦白一件事,關於我為什麼會出現在異空間。”

梁句北豎起耳朵。

文敬選擇坦白,是因為梁句北是沙盒世界唯一真實的人,是現階段最能相信的人。倘若要在這裡度過五個月,最好先把話說開。

他儘量不去想梁句北因為什麼選擇死。

他隻是認為,有必要告訴梁句北他為何要死。

文敬深呼吸。

其實這個故事很短,一句話就可以說完。

“我的姐姐是在一個雨天死的。”

姐姐,是他尋死並要求北鄄不下雨的原因。

同校五年、同窗兩年,梁句北第一次知道文敬有個姐姐,還逝世了。

知曉了秘密的梁句北明白文敬現下最不需要安慰或追問,更不是她禮尚往來交換秘密,所以簡單表示已閱。

“好的。”

她打開電視,從冰箱取出兩聽可樂,再從零食櫃拿兩包薯片,兩人安靜觀賞已經演了一半的外國明星穿梭在高樓之間執行任務。

劇情有多緊張刺激,看在梁句北眼裡就有多索然無味。

一小時後電影結束,片尾的演職員名單滾動上移。

她的身體陷入沙發,舒服、安全、厚實的包圍感讓她也想挖走胸口那塊悶悶的地方。

她的故事也很短,五個字就能概括。

“想我媽媽了。”

媽媽,是她尋死並請求不要出車禍的原因。

片尾名單滾動完畢,沒有節目放送的電視機顯示無信號。

深夜的共寓裡,文敬撕開薯片的包裝吃起來,緩緩道:“好的。”

*

時鐘顯示半夜1:11。

“太晚了。”把地上的薯片渣渣清理掉後,文敬起身離開。

未拉上窗簾的玻璃窗外,無預警地播放起電閃雷鳴的夜空。

文敬驟然心悸,摸著胸口蹲下。

他想起姐姐死亡的那個下雨天。

梁句北扶他坐好:“不要怕,不會下雨的。”

又一道閃電以千軍萬馬的氣勢撕裂黑暗,仿佛朝文敬劈來,他本能地關上眼睛,慌亂中抓住梁句北的手。

沉沉的雷鳴聲隨之而起,梁句北反握他的手,摟過他顫抖的肩膀,聲音這麼堅定。

“不會下雨的。

“就算下雨,我頂著,保準一滴雨都打不到你身上。”

雷電交加的這一夜,確實沒有下雨,兩人忘了什麼時候睡去。

直到早上7:50梁句北被插鑰匙的聲音驚醒。

上夜班的梁耀琦回來了。

梁句北推開懷中以為是玩偶實則是熟睡的——才反應過來!

不是吧,這個性彆是男的同學居然沒回家!

完蛋完蛋完蛋!

梁耀琦解鎖外門,正在輸入內門的密碼。

梁句北趕緊拍醒文敬,帶他進房,聽到動靜的梁耀琦往裡問:“小北醒了?”

梁句北沒回應,根本沒空回應,她在死命把人塞進衣櫃。

任憑文敬怎麼縮身子,手長腳長的他進不去。

密碼正確的叮鈴聲由遠至近,兩人聽見梁耀琦往房間走來。

情急之下,梁句北把文敬推上床,慌慌張張用被子蓋住他的身軀,準備鎖上房門時,門被梁耀琦率先打開。

被嚇到的梁句北驚呼一聲,手腳並用擋在門口,試圖遮擋梁耀琦的視線:“媽,早、早啊!”

確認兒子醒來的梁耀琦沒在意,轉身走去廚房:“我打包了煎餅果子,趁熱吃嗎?”

“行,現在就吃!”

如釋重負的梁句北感慨危機解除,想把房門帶上,怎知梁耀琦折返,“還是先把臟衣服拿出來吧。”

不管梁句北如何拒絕搪塞,梁耀琦堅持拿幾件衣服很快的。

眼瞅媽媽就要強行進房,慌不擇路的梁句北回奔飛上床,儘量掩蓋被窩裡的另一個人,猛打幾個哈欠。“唉媽媽,我突然好困,再睡個回籠覺吧。衣服在那兒,你出去時能不能幫我關門,謝謝媽媽。”

“那我把食物給你放菜罩下。”梁耀琦收走臟衣服,關門時不忘吐槽:“剛才不是還很精神嗎?”

梁耀琦終於離開,忙得汗流浹背的梁句北呼吸著劫後餘生的新鮮空氣。

見鬼!電影都不及這出“金屋藏男”來得驚心動魄!

累得不想動的梁句北隻想癱死在床,忽而,被子裡傳來沒眼力見的一聲:“不去鎖門嗎?”

沒好氣的梁句北扭頭,一拳揍過去。“那樣更可疑好嗎?”

碰巧文敬拉下被子,猝不及防兩人對視。

二十厘米的距離,擁擠狹窄的單人床,彼此相顧無言。

須臾,文敬敗下陣,背部緊貼牆壁,儘可能騰出空間。梁句北覺得躺著不舒服,於是躡手躡腳走到書桌。

她示意看手機。

North:再等十五分鐘。

North:我媽等會兒去浴室,就可以走了。

JING:好。

JING:對不起,添麻煩了。

North:【小case】

又過了一會兒。

JING:昨晚的事,謝謝。

North:嚴格來說,那是今天。【狗頭】

JING:好。

窗外樹葉篩剪了陽光,披在文敬肩上,梁句北看著看著手機的他。

文敬這人呢,在北鄄有幾分名氣。

首先他母父的投資共司經常捐錢給本地院校和福利機構,市內風評絕佳,這是他“北中小財星”名號的由來。

初二那會兒文敬去網吧,碰上同校的陳青杉被大學電競社團的成員嘲諷辱罵,他二話不說就替陳青杉PK對方,打了個五局五勝,從此被陳青杉認作老大,一戰成“北中義兄”。

初三那年,北中如常組織高三畢業旅行,這原本與初中的文敬無關,但在得知高三生隻是去隔壁南鄄旅行後,文敬寫了一封信給校方,言辭懇切地表示母父的共司願意承擔額外費用,讚助高三生們去風光如畫的東霞湖旅遊,就當為高中生涯畫上完美句點。

校方本來不同意,但文敬堅持不懈給管理層寫信,還聯係東霞湖的食宿人員進行安排,最終校方點頭,高三生們喜出望外!從那時開始,文敬母父的共司每年都會資助北中高三生的畢業旅行,因此幾乎所有北中生都對文家懷有一份敬意,更稱文敬作“許願精靈”、“仙男教父”等。

像這樣的傳說還有很多。

學校的保潔和保安休息室不夠完善舒適,文敬就與校方合作,重新裝修和擴建。

有一次走在路上,一位環衛阿姨心臟病突發,文敬在施救的同時,口頭指揮人群疏散和叫救護車。

高二放學,騎車經過的文敬及時救下一個差點被車撞的學妹。英勇視頻上了熱搜,臉被打上馬賽克,但北中人一眼就能認出是他。

他因諸多正麵事跡而大受歡迎,如果他有姐姐,大家不可能沒聽過。

既然文敬將這個秘密藏得如此深,梁句北覺得有必要表示一下自己的“可托付性”。

North:那件事我不會告訴彆人的。

North:【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然後,是起了又停,停了又起的“對方輸入中”。

JING:謝謝。

JING:今後我們以任務為重,務必在時限內找到真凶和案發地點。也切記不要單獨行事,死在沙盒的後果我們不得而知。

North:嗯。

North:作為戰友且沙盒世界的唯二活人,我們應該互相信任幫助,而不是猜疑對抗。

North:真誠合作嗎?

JING:真誠合作。

North:【Nice】

文敬覺得還是少了點什麼,不知不覺想起昨晚牽著她的手,不安的情緒找到解藥,趨向鎮靜。

此刻,心跳不自然跳拍,文敬深吸幾口氣。

JING:如果其中一方麵臨失控、迷失或需要支援的時刻,不要猶豫,請立即聯係警察和通知對方。如果其中一方遇上不想解釋或無法出聲的情況,而對方就在身旁,那就抓緊對方的手當作求助信號。作為戰友且沙盒世界的唯二活人,你須無條件接受並選擇對方。

JING:你是否有異議?

North:無異議。

North:祝我們合作愉快。

JING:合作愉快。

*

“梁句北,我不開心,很不開心。”

時間推進到一個多月後的這一晚,梁句北的分裝零食沒有被接收,反而被握住手。

文敬克製著音量訴說,好像如果不這麼做,搖搖欲墜的內心就會潰散瓦解,連一個字都說不出。

“你小時候聽過《小麗和小明》的故事嗎?”

這兩個名字太普通了,梁句北搖頭。“不記得。”

“是關於兩姐弟和一個巴士站的。”

文敬這麼一說,梁句北有點印象,似乎真的聽過。大概是六歲的時候,幼兒園老師給全班說了一個悲傷的寓言童話。

故事的主角叫小麗和小明,是兩姐弟。一天大人不在家,弟弟想出去買冰淇淋,可是姐姐不讓,偷溜出去的弟弟被家裡的老狗吠住,姐姐當場抓包了弟弟。吃不到冰淇淋的弟弟獨自生悶氣,姐姐想和解,不由想到村口的雜貨鋪離家不遠,快快買回來應該不會被母父發現。

小麗和小明愉快地出門了,絲毫沒注意老狗的吠聲愈加尖厲。

買完冰淇淋下起了大雨,兩姐弟遂躲到一個廢棄的巴士站下麵,姐姐的冰淇淋意外掉了。弟弟見狀,匆匆忙忙跑開,要回去給姐姐買新的。

姐姐急忙喊住他,弟弟回頭,看到了永遠不會忘記的一幕。

正要踏出巴士站的小麗,頭發全豎了起來。

她們兩個好像都明白了什麼。

“姐——”

一道驚雷旋即揮下打中巴士站。腐蝕已久的脆弱柱子砰的一聲,屋頂轟然崩塌。被砸壓在下麵的小麗,再也起不來。

老師通過分享這個黑/暗/童/話,警醒告誡幼兒園裡的小朋友一定要聽從家長的話,沒有家長允許和陪伴,絕不能擅自外出。

記憶中,梁句北的母父也曾借這個故事嘮叨過她萬萬不可學小明。

下雨天、巴士站、兩姐弟。

梁句北麵色發白,嗓音都是抖的:“你……你是……”

文敬閉上眼,他的過去就塵封在這篇罪惡童話裡。

這麼多年,他早已不會哭。

晴天,陰天,對他來說都一樣。

那場雨,從未停過。

小明的世界下著瓢潑的血雨。

他一直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