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1 / 1)

她隻開了一盞床頭燈。

剛打開電腦時,還有橙紅色的光照在床邊。窗戶沒關,但由於已經洗過澡,蘭夏開著空調。冷氣與熱風在窗戶邊緣交彙相融,寫著寫著,覺得有點兒冷了,她就把手往窗戶邊伸,像從秋天觸摸夏天。

接著,整個人往窗邊靠,過會兒覺得有些熱,又再挪向左邊。

左右挪動間,皎潔清冷的月亮垂掛天邊,與漫天星子照亮大地如白晝。

都說月明星稀,但這句話不適用農村的夜晚。

蘭夏看了會兒,把電腦放到一邊。她走到陽台,沒有開燈,撥通了視頻,將鏡頭對準天空。

深藍色的天空仿佛觸手可及。

半空中白色的條狀雲朵宛若一尾尾懶洋洋的魚兒在遊動,不時撞在一起,大多融為了一體,也有的漸漸化成三四條更小的魚兒分散遊開。

傅楊靜靜地欣賞許久,“這樣的夜晚,很適合散步。”

蘭夏也覺得,她眼珠一轉,有了想法。

“那我現在帶你在村子裡逛逛吧。”

“好。”傅楊理解了她的意思,於是從躺椅上起身,走到露台。皓月當空,星子寥寥,微風不暖不燥。

外婆帶了鑰匙,蘭夏將門鎖上,走到曬坪的邊緣,將鏡頭對準房子,“這是我現在住的房子,左邊是我很小很小的時候住的地方……彆看它破,但冬暖夏涼,住起來可舒服了,完全用不著空調。”就是生活不夠便捷而且難打掃。

她順著水泥路往前,在約二十米遠的地方停下,鏡頭右拐進入長坡,“這裡上去是老村,這個時間大家應該都坐在門口閒聊,等你人過來了我們再一起去。”

“好。”傅楊笑著回應。

鏡頭轉正向前,微微朝向馬路右側,隔著一條長滿野草的乾涸水坑,一棟老舊的磚瓦平房靜靜佇立,牆麵有扇小窗,被木板封住。

“這是我小時候最向往的地方——我們村的小賣部。”鏡頭在這停了會,蘭夏朝前又走幾步。

“看到門口這顆梧桐樹了嗎?”

“看到了。”

“開小賣鋪的夫妻和外婆年紀一般大,我讀幼兒園時,老板去市裡進貨晚上回不來,老板娘害怕一個人睡覺,就接我來陪她,早上起來她就在這顆樹下炸油條或煮泡麵給我吃,過路的小朋友看見都可羨慕我了。”

“你小時候肯定非常非常可愛。”

“嘻嘻,大家都這樣說。”

“有照片嗎?”

“有,回去給你看。”

鏡頭稍稍前移,小賣鋪右側緊鄰敬老院。

兩米見寬的鐵柵欄門打開著,先看到一個大院子,地麵新鋪了水泥,正中央花壇裡一株桂樹枝繁葉茂,亭亭如蓋。

三三兩兩的老人坐在花壇邊說話。

有個認識蘭夏的外婆叫住她,問她外婆回來沒,得知回來了,讓明天過來打字牌。蘭夏笑著答應轉告。

“右邊亮燈的三層磚樓在最開始的時候好像是農機所兼衛生所,我小時候身體不好,是這裡的常客。每次打屁股針可疼了!”

那時候的醫療條件遠不比現在,本來屁股針就異常的疼,偏那針管還是現在的兩倍粗,或許還不止,以至於蘭夏現在對當時打針的房間仍然敬而遠之,連帶著對鋁製的飯盒都看不慣,因為那時裝針管的盒子和它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沒想到我現在找了個醫生。”語氣頗為感慨。

傅楊才湧上的心疼被她這句感慨拍回,喉間溢出低沉清朗的笑聲。

“那怎麼辦,某人可不能‘諱疾忌醫’啊!”

蘭夏將鏡頭轉向自己,臉湊近屏幕,齜著口大白牙朝他笑笑,“忌醫不忌你”。

晚風吹拂,傅楊洗好後沒有任何打理的濃密短發,在風中無序的自由飄動,如少年風流不羈。清雋出塵的麵容因為情意繾綣的溫柔的笑而愈發撩撥人心。

蘭夏手指微動,要是人在麵前,真想摸摸他的頭發,“現在我們繼續散步。”

正對著大門口以及左側的幾間平方原來是有人住的。

左側平房後有塊地以前是她家的,種了她愛吃的茼蒿,後來彆人家想在這裡建房子,兩家互換一塊地。換來的就是她家門口種小菜的那塊地。

鏡頭在院子裡繞過一圈,蘭夏停在離桂樹幾步遠的地方。

“外婆說,這棵桂樹比她的年齡還大。”旁邊還栽種有幾顆廣玉蘭,開的花是純白色的,長得像荷花,她以前爬樹摘過,結果花心裡全是螞蟻,嚇得她人都麻了。

她就是在這個院子裡學會騎自行車的。

外公就站在邊上,她雖騎得歪歪扭扭□□右倒,但一次也沒摔過。

“對了。”蘭夏將鏡頭對準大門左側的花壇,“那裡原來有個深坑,裡邊堆滿了廢棄的針筒和藥瓶,經常能看到黑紅和黑黃相間青蛙在裡邊,漂亮又詭異,大人們說有毒。我們幾個孩子叫它們鬼蛙。”

那時的年紀還不知道物種多樣,小小的腦袋裝滿了神話故事。

從她的描述中,傅楊仿佛看見一個蹲在坑邊躍躍欲試的紮雙馬尾的小姑娘。小姑娘一回頭,正是小時候的夏桃。大大的烏黑清亮的眼睛裡充滿對世界的好奇與喜悅。

“你的小學在哪?”傅楊聽她說過,小學就在家門口。

“學校周圍都是樹林子和耕地,我晚上不敢過去,等你來我帶你一起去看。”蘭夏說著,已經走出敬老院。

這是個三岔口,左邊遠點兒的路口通往她學校。

蘭夏小跑幾步過去,將鏡頭對轉就在路儘頭的幼兒園。鬱鬱蔥蔥的樹林深處,幾棟高低起伏的樓在圍牆裡邊,呈前後一字排開。

“看,最前麵那棟樓是我念幼兒園的地方。從大門進去,種有兩排的梔子花,開的花又白又大又香。我小時候一直以為是家養和野生的區彆,後來才知道梔子花有好多品種。”

時移世異,現在那兩排梔子花被連根挖去,鋪上水泥做操場了。

“你有最喜歡的品種嗎?”傅楊輕聲問。

蘭夏搖搖頭,才想起鏡頭沒對準自己,於是道:“我都喜歡。”

蘭夏走向右邊的路。這條路的左邊是農田和耕地,右側是自建房。

順著路筆直的走到頭,大約五六分鐘,就是朱家橋村。村口有個公用的曬坪,巧慧姐家就在曬坪的右側。

蘭夏沒有過去,原路返回。

“我對童年最深刻的記憶,是少年宮、握手樓、建築工地。”

“建築工地?”前麵兩個蘭夏都能明白,

“嗯。我爸媽那時還在獅城的皮具廠做事,不斷湧入的外地人讓當地人看到商機,他們一年四季都在建高樓。”

“啊,”蘭夏瞬間代入魔都那些年,被無處不在的車輪卷起的氣流聲,馬路修繕維護聲,空調嗡嗡聲擾得無法安眠的日子,“那也太恐怖了!”

蘭夏突然想到:“你回家要經過那些建築工地嗎?”,對於孩子來說黑暗和陌生或許才是最恐怖的。

“是啊!”如今說起,傅楊已經忘記當時的恐懼,“我上下學都得經過工地。”

“你一個人?”

“有時候會和同學一起。”

那個年代,是沒有接送孩子這一概念的。大人們每個月隻有一天假期,從早上八點不到去工廠,忙到晚上十點後才回家。要是哪天在非假期的白天見到他們,準是工廠所在的片區停電了。

有的工廠會用發電機維持工作運行,整個片區都是轟隆隆的響聲。

“你在那兒住了多久?”

“小學直到初一結束。”傅楊輕輕吸了口氣,繼續道:“記得是因為租房附近發生了一起惡性刑事案件,我爸媽被這事兒嚇到了,把準備用來擴大皮具廠規模的錢,在一個環境和安保口碑不錯的小區買了套房。”

“新房周圍是學校、圖書館、體育場、醫院……還有我不得不去的少年宮。”

“哈哈,叔叔阿姨的思想走在許多人前麵。”

在人人都還在求溫飽的時候,知道投資孩子教育的父母,尤其是家裡還有個小工廠的,一定是非常愛孩子的。

否則,大概率和她朋友的父母一樣,為了省點兒請工人的錢,把還在念小學的孩子當成年勞力用。同齡人通宵是因為趕作業,她朋友通宵是因為必須得幫家裡趕工期。

皮具、裡布、噴槍、乳膠、剪線頭、打包裝……她對這些東西,比對自己的書包更熟悉。

“我每次不想去的時候,我媽就把我拽去廠裡,最開始我還覺得稀奇,直到我媽較真把我當正常工人用,我就再也不敢說類似什麼‘不要學、不想學’之類的話了。”

“我一直以為,你屬於天生好學的那類。“

“為什麼?”

“可能因為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已經學有所成。”

傅楊輕笑道:“得你這麼高的評價,這麼多年學習的苦沒白吃。”

“肯定沒白吃,可以少吃生活的苦好嘛!”

“你是屬於天生好學那一類嗎?”

“嗯……大概是吧。”蘭夏將鏡頭轉向天空,“我沒其他事做,而且外公外婆還有爸媽每次看到我拿第一名就會特彆開心。”

傅楊敏銳捕捉到她語氣中的低落,於是說起關於旅行的安排。

蘭夏的興致被挑起。

時間還早,走到三岔路口時,她選擇了去學校的那條路,走過約十米,右拐至另一條水泥道。左右都是水田,一條小溪從橋下穿過,清澈的水流下,野草呈一個方向匍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