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位(1 / 1)

是夜,繁星點點。

來自科爾鬆戰場的三萬六千餘名殘軍,陸續被安排到烏曼後方休整。受傷的士兵,也相繼有一部分被送進野戰醫院的大帳篷裡。

但由於物資匱乏,並非每個傷兵都能及時獲得藥品和救治。在這裡,凍傷和痢疾早已司空見慣,上個廁所都要權衡利弊。

醫務兵的身影穿梭其間,腳步匆匆。他們像是失去方向的幽魂,既不為誰駐足,也未曾停下自己的步伐,隻是麻木地忙碌著,在生與死的交界徘徊,妄圖阻止死神的狂歡盛宴。

寒風凜凜,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不曾給予人類絲毫憐憫。

這是一群自負的生物,生若蜉蝣卻欲撼大樹,在踐踏世界的同時亦將靈魂祭於魔鬼。

誰能拯救他們?

誰又是誰的救贖?

無人問津的寒夜,絕望是呻吟中最好的回答。

黑暗中,菲利克斯睜開蔚藍的雙眼,見到了被遺忘在記憶裡的繁星。

很不幸,他也是那群住不上帳篷的倒黴鬼之一。希望女神在命運的足球場上判罰了一張紅牌,卻也仁慈地贈予他一縷希望。

“咳……”頭依舊昏沉,身體忽冷忽熱,難以動彈,“庫爾特……”確實不是夢,來自摯友的關懷令他動彈不得,“咳,咳咳……庫爾特,醒醒,我口渴。”

“星光,星光,醒醒!”靈魂狀態下的庫爾特,此刻最是沒用,急得團團轉的他幫不上什麼忙,“星光,菲利克斯清醒了!”

呼喚聲裡,女孩迷迷糊糊醒來,努力撐開沉重的眼皮,聲音沙啞:“我不是Kur……”見到近在咫尺的庫爾特,立刻清醒過來,“咳,菲利克斯,你醒了?”

“水……咳咳,庫爾特,我口渴。”菲利克斯眯起眼眸,舔舔乾裂的唇,有氣無力地掙紮著。

星光一陣摸索,掏出了藏在懷裡保溫的鋁壺,打開毛氈套,哆哆嗦嗦擰開壺蓋遞過去。

菲利克斯接過水壺,大口大口地喝著,水流淌過他乾涸的喉嚨,發出“咕咚咕咚”的誘惑聲。

喝完水,他的氣息似乎平穩了一些,眼中也恢複了些許神采,但臉上依舊泛著不正常的紅暈。

“……也給我來一口。”身旁縮著的弗雷德裡希,半死不活地扯出一句話。

星光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將水壺遞了過去。弗雷德裡希接過水壺,猛地灌了一大口,嗆得直咳嗽。

“沒死,挺好的。”懷裡的臭小子側頭看過去,笑出聲來。

弗雷德裡希長舒一口氣,虛虛抬眼,抹開嘴角的水漬也笑出了聲:“快死了。”

黑暗中,恍惚之間,他見到了白袍子幽靈的收割。

幾人沉默著。

這時,外麵傳來一陣嘈雜聲,緊接著又有一幫人湧入。白天才轉走一部分傷重的,現下又有逃竄回來的士兵了。

阿爾伯特拿著一杯糊糊走過來,蹲下身遞過去:“長官,這裡我守著,您先去休息吧。”

“這是什麼?”儘管饑餓難耐,但星光對糊糊沒有一點食欲,“菲利克斯,你要不要吃點?”

餓得難受的菲利克斯嘴硬,“拿走,先管好你自己。”

“這是埃裡希藏在身上的壓縮餅乾……我們把它弄成粥,分著吃了。”阿爾伯特說。

“菲利克斯在嘴硬。”飄在空中的庫爾特道,但也同意對方的話,“星光,照顧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我沒有食欲。”這句話是真的,也是對大家說的,“菲利克斯,你在生病,需要補充體力。”

菲利克斯沉默須臾,最終還是接過了那杯糊糊,小口小口地吞咽著。

帳篷外的嘈雜聲越來越大,不時傳來傷者的呻吟和士兵們的咒罵。眾人各自緊皺眉頭,心中滿是憂慮。

夜越來越深,寒風依舊肆虐。

不知過了多久,天邊泛起了魚肚白,新的一天到來。

相互依偎的士兵,有的永眠於寒夜,有的見到了遠處的曙光。

·

2月中旬,切爾卡瑟地獄之門緩緩關閉,科爾鬆戰場遺留下兩萬餘名德軍的屍骸,所見之處,皆是一片死亡廢墟。

遍地的坦克殘骸堆疊交錯,宛如一座座冰冷的鋼鐵墳墓,見證著戰爭的瘋狂與毀滅。

一位名叫赫爾曼的德軍士兵在日記中寫道:“到處都是屍體和哭聲,我們知道敗局已定,但仍然在絕望中抵抗,懷揣著對元首的信念穿越冰冷的格尼洛伊季奇河。”

活著的人遍體鱗傷,來不及為同伴哀悼,便又趕赴下一個戰場。

·

2月25日,貝克重裝甲團宣告解散,305重裝甲營所屬各部重新歸建。

休養一個星期,眾人疲倦不堪的精神也逐漸好轉起來。

上帝保佑,連續高燒的菲利克斯在第二天晚上終於得到了兩粒盤尼西林,這讓他從死亡的邊緣被拉了回來。

冬日的陰霾漸散,春雪融化,萬物在屍骸的滋養上悄然生長。

在得到來自大後方的物資補充後,大家懸著的心終於放下。

“今天是個好天氣。”收到305重裝甲營調令的當天,星光難得地露出了笑容。

“等到雪徹底融化,陽光明媚,天氣才算好轉。”負責傳遞調令的傳令兵漢斯說道,“不過對於您而言,今天確實是一個好天氣。”

【來自軍部的調令——

致第 305 重裝甲營:

奉軍部指令,你部務必於3月1日前,全員攜裝備開拔至文尼察大本營集結。抵達後,迅速整理行囊,即刻奔赴羅馬尼亞錫比烏軍士基地,執行一項關鍵任務——為來自米塔瓦裝甲兵學院的候補軍官們展開高強度的裝甲實戰特訓。

望你部奮勇當先,不辱使命,依令準時抵達指定地點。

此令!】

說話間,菲利克斯湊上前,搭上星光的肩,掃一眼調令大咧咧道:“看來是一次超長‘休假’,庫爾特,你們挺幸運的。”

退至後方當教官,總是要比留在戰場上強。如今這道調令對於305重裝甲營活著的五十三名官兵而言,是一次難得的喘息機會。

“菲利克斯,我記得當初從明斯克南下,投入前線時全營有一千多人。曆時兩個月,也隻剩下我們五十三人。”星光心緒複雜,“存活率不足5%,這是一個殘酷的事實。”

“星光……彆多想了,不要給自己增添不必要的壓力。”庫爾特飄到她的身邊,虛幻的手拍了拍她的肩。

菲利克斯卻是皺眉,無所謂的臉上露出一抹嗤笑,“庫爾特,你怎麼了?一年多沒見,怎麼染上了多愁善感的毛病?從前的你可不會這樣的。”

“我隻是……感覺無法呼吸。”

“至少你們五十三人,可以喘一口氣了。”好兄弟拍拍她的肩,“錫比烏的風景不錯,還有許多金發碧眼的雅利安美女,你可以在那裡好好享受生活。”

她沒有接話,而是收好調令,對傳令兵漢斯問道:“埃德斯坦上尉是否還在文尼察養傷?”

漢斯搖頭,表示不清楚,“前段時間有運輸機降落,大部分重傷士兵被安排回柏林休養,或許您的長官埃德斯坦上尉也在其中。”

“這樣啊……”她喃喃。

“馮·伯澤拉格爾中尉,您還有其他疑惑嗎?”

“沒了。”

“好,第48軍305重裝甲營的調令送達,我要趕著去下一個地方了。日安,長官!祝您每天開心!”

“日安。”

她收回目送漢斯的視線。

庫爾特在身旁提醒:“烏曼到文尼察約有160公裡路程,徒步行軍大概需要兩天的時間,我不建議。”

“這附近找不到運輸卡車,目前也沒有列車。”她道。

“你要找運輸卡車?”菲利克斯問。

“五十三個人,至少需要兩輛。”

“我替你去找師長問一下。”

好友有難,仗義的小子不可能袖手旁觀,便拉上弗雷德裡希一塊兒挨罵去了。

庫爾特跟在兩人後頭,欣賞幾句臟話後就離開了。

“果然靠不住。”星光點評。

徒步行軍是下下策,她可不想走那麼遠的路。反正還有五天時間,再看看有沒有順風車。

這麼想著,她當即讓手下的三人去召集士兵,鄭重地宣布調往羅馬尼亞訓練的好消息。不過在此之前,要先到文尼察集結才行。

眾人聽聞,頓時一陣雀躍。

前兩天剛能下地走動的施耐德少尉,此刻懷裡抱著一條還在撲騰的魚,邁著略顯蹣跚的步子姍姍來遲,在人群一浪又一浪的歡呼聲裡扯著嗓子興奮大喊:“河裡有魚!河裡有魚!”

大家的目光瞬間被少尉先生懷裡的大魚吸引,興奮的情緒愈發高漲。

星光從來不會掃興,“走,能下河的士兵,一起去抓魚!”

“烏曼河現在才剛開春,水深溫低,暗流多,還是很危險的!”

庫爾特飄到耳邊勸話,但被無視了。

於是,大家就見到一群不知道隸屬哪個師的散兵遊勇,被一位身形魁梧的大塊頭像趕鴨子似的屁顛屁顛往河邊領去。

烏曼河,位於南布格河上遊支流,此刻正值冬末初春時節,冰雪尚末完全消融,河麵飄著浮冰,河水冰冷刺骨,水下暗藏漩渦和礁石,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卷入其中。

可即便如此,仍阻擋不住小夥子們的熱情。

星光率先挽起褲腿,試探著踏入水中,在岸邊摸索落腳處。其他人見狀,也一個一個跳入水裡,甚至有幾個不怕冷的愣頭青,直接脫掉厚重的衣服,隻穿著單衣就嗷嗷叫著下水了。

待完全適應水溫,大夥兒便在河中四散開來。

覺得身上的衣服礙事,星光就往岸邊挪動。岸上的阿爾伯特伸手,一把將她拉了上來。

“你不下去抓魚嗎?”她問。

他搖頭,“我不太會遊泳,就在岸邊盯著。”說著掃一圈坐在岸上的幾個士兵,“這些家夥傷口還沒有痊愈,留在岸上和我一起盯著大家。”

“長官!魚!”

河那邊的埃裡希高舉一條魚,向星光揮手,結果身旁的路德維希滑倒,二人雙雙跌到河裡,手上的魚也沒了。

“混蛋路德維希,你賠我的魚!”

“你起開,過去點,這邊滑……”

“混蛋,我給長官抓的魚沒了!”

“媽的,彆往這邊過來……”

星光在脫衣服,庫爾特還沒當回事。但看她準備脫褲子,他終於忍不住吼了出來:“住手!”

一尾魚砸到岸上,徑直穿過虛無縹緲的中尉先生,在地上打了兩圈滾。

阿爾伯特忙拿出準備好的細樹條,將活魚串起來。

這時候,剛挨完罵的菲利克斯也找了過來,人未到聲先至:“我說呢,你們全營的人怎麼一會兒功夫都不見了,原來是來河裡玩水呀。”

被迫穿上褲子的星光向他發出邀請:“摸魚,來嗎?”

這小子一邊走,一邊脫掉臟兮兮的作戰服,然後是褲子,裡衣,最後索性脫個精光。

庫爾特炸毛:“穿上!穿上!”

眼前一片好風光。

精壯的軀體,漂亮的鎖骨,流暢的腰線;而那恰到好處的肌肉看起來手感不錯,是自己喜歡的類型……哦上帝,看呐,性感的毛發毫無保留地展現了出來!

是金色的耶,和頭發一樣的顏色!

又用手比了比,原來保溫杯隻是韓漫特色……差評!

炸毛的獅子先生麵紅耳赤:“東方星光,收起你那邪惡的手,快把眼睛捂上!”

哎呀我的聖母瑪利亞,阿彌陀佛!

肩寬腰窄大翹臀,秀色可餐。

瞧瞧,屁股瓣上還有三顆痣嘞!

PO文好腰!

庫爾特咬牙切齒:“東方星光,彆再用我的臉做這麼猥瑣的表情了!”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庫爾特,心臟的人看什麼都人心黃黃。”不服氣的星光正理歪說,邊嘟囔邊下岸。

嘿嘿嘿,活生生的學習資料,不能錯過。

無能狂怒的帝國中尉抓狂ing……

菲利克斯是真的不怕冷,幾次潛水抓魚,收獲豐碩,羨煞旁人。

相比之星光,儘管庫爾特的身體素質甚佳,但她慫啊,對自己去年暑假才學兩個月的泳技沒有一點信心。

“庫爾特!”

臭小子突然從水裡鑽出來嚇人,好在星光穩如老狗,狠狠瞪了回去,不客氣地對光屁股的家夥警告:“菲利克斯,再敢來一次,我就踹人了!”

某人不信,躍躍欲試。

見他這般態度,星光二話不說,往屁股飛起一腳,直接把人踹進了水裡。

菲利克斯猝不及防,在水裡撲騰了幾下,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形,張牙舞爪吼道:“你還真踹啊!庫爾特,我跟你拚了!”

星光雙手抱胸,吐舌頭翻白眼,做了個不符合庫爾特的鬼臉,冷哼一聲:“讓你不聽警告,活該!”

看戲的某人麵無表情,他理智威嚴的形象已經毀了!

沒人在意哪裡不對勁,就好像他們的長官理應如此平易近人,又驍勇善戰!

於是,烏曼河畔,抓魚的抓魚,打架的打架,互不乾涉又亂作一團,好不熱鬨。

說到打架,庫爾特少有敗績。他的體格相較一般士兵更為高大健壯,即便星光出拳雜亂無章,但憑借著體格上的優勢,還是將不自量力的菲利克斯死死摁在岸邊,濕漉漉的身軀緊緊相貼,絲毫不給對方反擊的機會。

寒冷與灼熱同時交織,目光交彙間菲利克斯的心中翻湧起一種複雜的情緒。

“見鬼!”

臭小子心虛地移開視線,克製住心裡的緊張,奮力掙紮的同時不服氣地大喊:“再來!我要一雪前恥!”

“沒力氣了。”星光鬆開了他,洗淨身上的泥垢,準備淌回岸上。

令人聞風喪膽的SS中尉,哪肯善罷甘休,又繼續撲上去。沒有防備的星光一個踉蹌,腳底下滑,一頭栽進水裡。

咕嚕,咕嚕。

菲利克斯從水裡冒出來,環顧周遭。

人呢?

咕嚕,咕嚕嚕。

有風吹過。

四周漸漸變暗,時空在扭曲。

咕嚕,咕嚕咕嚕嚕嚕……

星光伸手,想抓住天上的光芒。

岸上的阿爾伯特忽然察覺不對,顧不上自己不會遊泳,慌裡慌張跳下水,撈起了沉在河裡的長官。

窒息感洶湧襲來,庫爾特大口喘呼,一下子從地上驚起。

菲利克斯,阿爾伯特,埃裡希,路德維希……戰友們一個個圍成一圈,臉上寫滿擔憂。

冷風,泥土,河畔。

他抬起雙手,感受著屬於1944年烏克蘭的寒冷,灰藍色的眼眸恢複了久經沙場的涼薄,獨屬於日耳曼雄獅的威嚴儘顯無疑。

隻一眼,便可震懾全場。

然而,這隻是佯裝的從容,菲利克斯扶著他,在四目相對的瞬間被他眼底那深不見底的絕望所刺痛。

心,從此不再平靜。

“庫爾特,你沒事吧?”

“Xing-guang……”

“什麼?”

“不,不……東方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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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位,複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