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在哭訴(1 / 1)

1944年2月17日,軍長施特默爾曼上將被蘇軍反坦克炮命中身亡。

群龍無首的突圍軍向彼此靠攏,彙聚成一個龐大混亂的戰鬥群。

中午時分,在蘇軍坦克排的碾壓之下,大批德軍丟盔棄甲,失了秩序,瘋狂地朝著格尼洛伊季奇河奔湧而去,向對岸拚命掙紮。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間被鮮血染紅,蘇軍的炮火不斷砸落在河麵與河岸,掀起衝天的水花與泥浪。

士兵們驚恐地呼喊著,有人被炮彈直接炸飛,殘肢斷臂在空中四散;有人被子彈擊中,帶著絕望的慘叫沒入河中。

血肉橫飛,層層堆疊,後續的士兵隻能踩踏著同伴的屍體,發出絕望的呐喊。

混亂之中,一些低級軍官匆忙站出來,試圖重新組織起有效的防禦。他們奮力嘶吼,暴露在敵人的炮火下,努力地將散兵遊勇聚集在臨時挖掘的掩體後。

菲利克斯便是其中之一,他的坦克已被摧毀,隻能躲在殘骸後麵,帶領著自己的後衛連,一邊協同其他連隊奮力抵擋敵人的進攻,一邊指揮驚慌失措的士兵保持鎮定。

交戰之中,他和弗雷德裡希碰麵,聽到了臭小子超級大聲的牢騷:“氣死我了,這群家夥無組織無紀律,真是給帝國丟臉!”

菲利克斯的槍口對準散兵流裡的某一個膽小鬼,放在以前,他還會開槍威懾。但現在,比戰友槍口對準自己更可怕的事是敵人殺瘋了的哈薩克騎兵。

留下,沒有任何活路!

“注意躲避!”

一個炮彈落在他麵前的坦克上,一聲巨響過後,硝煙彌漫,視線變得模糊不清。

片刻,等煙霧稍稍散去,對麵的弗雷德裡希消失不見。

耳朵嗡嗡作響,恐懼的回響在四周蕩漾,與之相伴的還有此起彼伏的呻吟。

顧不上危險,他立即趴下,在槍林彈雨中艱難地朝著弗雷德裡希消失的方向匍匐向前。

由於角度緣故,他瞧見了剛才被忽略的土包,一隻鮮血淋漓的手破土而出,顫抖著向上虛抓。

費力扒開土堆,隻見方才還在講話的戰友此刻滿臉血跡,陷入昏迷。

“醒醒!”菲利克斯用力拍打弗雷德裡希的臟臉,迅速清理掉他口腔和鼻腔裡的泥土,然後開始有節奏地對心臟進行按壓,“弗雷德裡希,快給老子醒過來,不然等老子回慕尼黑休假,就把你的女朋友泡到床上去!”

“咳……”昏迷的中尉先生緩緩睜開眼睛,聲音虛弱,“去……去你丫的!”

菲利克斯掏出嗎啡,一針紮了下去,“你要是死了,我就順理成章替你照顧女朋友。”

“嘶……我沒事。”對方掙紮著撐起上半身,“菲利克斯,彆管我,快去指揮你的後衛連!”

如今,維京師僅剩下兩輛獵豹維持住為數不多的優勢。

河岸那邊,在維京師師長奧托·吉勒的不懈努力下,混亂的隊伍逐漸有了些許秩序。在他的親自帶領下,士兵們紛紛衝進河水中開始架橋。

慘烈之中,死神開始了獨屬於自己的勝利吟唱——

『焦土硝煙漫,軍旗伏地哀。

殘肢交錯血成泊,泥塵共屍骸。

悲風獵獵來,死寂驚鴉翥。

腥腐彌空挨慘骨,遍野哀鴻苦。』

·

高地爭奪戰中,庫爾特所率不足百人的305營與其他營部一同作為前鋒發起突擊。在16日這天,他們的坦克被一輛T34擊中。因炮彈擊中駕駛艙,駕駛員維克多不幸身負重傷。

儘管車長星光拚儘全力試圖將他拽出坦克,然而扭曲的駕駛艙卻令人束手無策。

最終,她僅帶出了維克多·帕爾茨下士寫給母親的遺書和一張照片。

瀕死的士兵摘下胸牌,將僅存的期冀也一並遞過去,“長官……如果戰爭結束了,請替我向媽媽問好。”

染血的微笑,腥紅刺目。

戰場上的死亡,有人習以為常,有人潰不成軍。

在他們離開坦克不久,油箱便爆炸了。

經過一日的激烈戰鬥,營部剩下五十餘人撤離戰場,被部署至烏曼後方進行休整。活著的人遍體鱗傷,眼裡已經沒了當初撕殺的熱血。

全營一千多人,曆經兩個月的戰鬥,就隻活下來這點人。

意誌消沉的星光嘴巴大張,喘著粗氣,半臉帶淚,半臉含笑,神情扭曲,幾近癲狂。

好累,真的好累,每日不是有人死亡,就是在奔赴死亡的途中。

她緩緩蹲下身子,雙手抱頭,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嗚咽,像隻受傷的獅子在絕境中無力地嘶吼。

而其他人,亦是掩麵泣淚。

“星光……”

庫爾特心疼極了,他想上前擁抱女孩的靈魂,想要輕輕搭在她的肩上,想要用輕鬆的語調告訴她“我們還活著”……可終究,他隻是呆呆地漂浮在原地,喉嚨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寒風嗚咽,如泣如訴。

身上單薄的衣衫在風中顫抖,風刮過臉頰,刀割一般生疼,腳下的路荊棘叢生。

未來在哪裡?

生存的意義又在何處?

這一瞬間,隻有無儘的黑暗。

一雙溫暖的大手伸了過來,阿爾伯特緩緩蹲在她的麵前,帶著一種複雜而又滿含憐惜的情感,緊緊地擁抱住了瑟瑟發抖的可憐蟲。

“長官,我們還活著。”他的臉貼在她的肩上,一隻手輕輕拍打著她的後背,“戰爭結束以後,我們去一趟弗蘭肯,把維克多的信和照片交到帕爾茨夫人手上。然後,我們還要對夫人說:‘您的孩子是最英勇的帝國之鷹,他沒有辜負元首的期盼’……”

“不!”

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身體不住顫抖,星光抬起頭,灰藍色的眸子被恐懼填滿,猶如無儘深淵。庫爾特凝視著“她的”雙眼,那是源自靈魂本能的恐懼,是對無法改變的愚昧和執拗的極度懼怕。

【“1945年5月9日,納粹德國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戰歐洲戰場宣告結束的同時,也一並結束了邪惡的法西斯主義。”】

他和她的聯係被她的懼怕阻隔,他不敢再上前一步,不敢再深思一直信奉的使命背後的沉重。

無所畏懼的帝國中尉,在這一刻,因她的恐懼而變得怯懦不堪。

寒風凜凜,血腥撲麵。

“快點,快點!”

“讓一下!醫務兵,醫務兵在哪裡!”

突如其來的嘈雜,打破了他們的哀傷。幾乎同一時間,成千上萬的散兵湧入,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與對戰爭的疲倦,痛哭流涕。

不少人往他們這邊坐下烤火,雙手搓進內褲裡取暖。

“你們是從哪個戰場下來的?”懵懵懂懂的埃裡希被擠到一旁,忍不住發聲詢問。

“科爾鬆。”

“在格尼洛伊季奇河那邊。”

“俄國佬的坦克碾死了很多人。”

“還有他們的騎兵,見人就殺,太可怕啦!”

“……施特默爾曼將軍也死了。”

“我的上帝,幸好還有維京師在!是他們,用生命為大家換取了寶貴的突圍時間!”

關鍵詞觸發。

星光顧不上還沒有收拾好的情緒,紅著眼眶發聲探問:“維京師撤回來了嗎?”

那些人七嘴八舌:

“不知道。”

“很多人死在了過河的路上。”

“你這個問題,要問問後麵回來的人才行。”

“喏,就在那邊——”

順著一個士兵指的方向,她看向飄在不遠處的庫爾特,也清楚他都聽見了大家的談論,隻是因為距離受限沒有離開。

“菲利克斯……菲利克斯·費舍爾,維京師的一個中尉,你們誰見過他?”她又問。

“不知道。”

“不認識。”

“太亂了,太亂了。”

星光站起身,準備去找人。

庫爾特的眼睛亮了起來。

“長官——”阿爾伯特扯住她的衣角,惴惴不安,“這裡太亂了,您要去哪裡?”

“找人。”她道,“菲利克斯是與‘我’相識多年的好友,我要去找他。”

“我跟您一起去!”

埃裡希和路德維希也急忙站起身,異口同聲道:“我們也一起去!”

“好。”她看向飄過來的庫爾特,“謝謝你們。”

風在哭訴。

誰又撿起了誰的骨頭,埋葬在冰人的石墓下?

黑色的作戰製服,冰冷的SS金屬領章,區彆於原野灰的平淡,維京師的人看起來極易辯認。

但,要從一片黑色裡找人,顯然頗具難度。

於是,星光決定放聲大喊:“菲利克斯!”

許多個菲利克斯回過頭,好奇地望著他們,眼裡閃現期待。

“菲利克斯·費舍爾——”

菲利克斯們失望地垂下腦袋,唉聲歎氣。

“菲利克斯·費舍爾!”

“你——在——哪——裡——”

遠處,一個極其微弱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呼喚——

“......這裡!”

聽覺靈敏的庫爾特迅速飄過去,說話的人正是弗雷德裡希,而他們苦苦尋找的菲利克斯則躺在一個角落裡,身上的製服血跡斑斑,臉色蒼白如紙,在戰爭的蹂躪下已是氣息奄奄。

跟著庫爾特,星光費力地撥開人群,終於見到了信紙上那個喜歡和朋友開玩笑、時常罵罵咧咧的青年軍官。

“我是隸屬於第48軍305重裝甲營的庫爾特·馮·伯澤拉格爾中尉,菲利克斯的朋友。他怎麼了?”

她趕忙蹲下去查看他的傷勢,腹部的傷口已經做了簡單的包紮處理,血暫時止住,整具身體的溫度低得嚇人,額頭卻燙得厲害。

“高燒,失溫。菲利克斯背著我過河,我們的橋中途被炸斷,他就拚命地拽著我過去,把我送上岸,而他自己卻在水裡泡了十幾分鐘。”弗雷德裡希也是自顧不暇,能把菲利克斯背回來已然到了極限,他本身也傷痕累累,十分虛弱。

“謝謝。”這句話是替庫爾特說的,“謝謝你,中尉先生。”

善良的女孩脫下了身上的呢子大衣,裹在菲利克斯的身上,然後接替弗雷德裡希的位置,將他冰冷的軀體擁抱入懷。

“謝謝。”庫爾特滿臉愧疚,“對不起,星光。”

對不起,沒能讓你遠離戰場。

對不起,讓你承受了不屬於自己的壓力。

對不起……

·

2024年3月9日,廣元市·科技館實驗室。

此刻,星光的身體正躺在休眠倉裡。女孩麵容平靜,仿佛隻是陷入了一場深沉的夢境。

倉外的世界依舊在運轉,而她暫時逃離了和平的喧囂。

可是另一個世界,紛紛擾擾,慘絕人寰。

陸月倚在懶人沙發上守著,手裡握有一本打發時間的書。

好奇寶寶路易斯湊過去,隻見書上醒目地寫滿著批判:

【“一百年過後,他們哪裡還知曉什麼是戰爭?

他們對於戰爭的印象僅僅是書本裡那些英勇而光輝的故事,認為那是一場有趣的冒險。

怪不得這些家夥在登上送他們前往屠宰場的列車時,還能夠放聲歌唱。”】《昨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