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玟頭一次看見,生性比公孔雀還愛打扮的翟諾北,竟然也有如此邋遢的時候。
醫院裡,他和她的父母坐在同一張長椅上,頭發亂的像鳥窩,身上隻隨便套了條運動褲和黑色背心。
這兩樣衣物都沾染了血跡,他連闖紅燈開車趕到裴玟家時,救護車還沒到。
裴玟臥房裡,血已經鋪成了紅毯。翟諾北跪在她身邊,臉色比死掉的裴玟還要蒼白。
書架旁掛著的小木板上,貼著很多兩個人的合照。從青春年少到日益成熟,一路看下來,合照的數量逐漸減少,照片裡裴玟笑容的弧度也變得越來越小。
而書架下,裴玟雙眼緊閉,身體癱軟,嘴角再也挑不起一絲笑容。
翟諾北一遍遍呼喊她的名字,窗外升起的太陽把金黃色灑在血上,灑在兩個人緊緊交握的手上。
成年後,他和她已很久沒有過這樣親密的接觸。
醫生沒保留任何希望,很快宣布了裴玟的死訊。
在一片驟然的痛哭聲中,隻有翟諾北始終低頭,麵無表情,好像這條死訊與他沒有什麼關係。
他這種木然的反常並不陌生,讓裴玟想起那個十六歲的灰色夜晚。
裴玟和翟諾北的老家在大圓鎮,一個以旅遊業為主,生活節奏緩慢的偏遠鄉鎮。
大圓鎮雖然叫“圓”,可從地圖上看卻是狹長的一條,配上東邊幾個點,是些荒無人煙的小島。鎮子東邊靠海,越往北地形越高,中心一條寬大的馬路橫穿南北。
裴玟家是一棟自建二層小樓,在鎮子最北側,也是坡度的最高處。每次去學校,她騎著自行車都不需要蹬,雙腿晃蕩著就一路溜到目的地。
裴玟十二歲那年,隔壁閒置了許久的另一棟二層小樓,搬進來一戶人家。
她不寫作業,探著身從窗戶往外看,一眼就看見新鄰居汽車旁,蹲著一個正往輪胎裡紮釘子的少年。
她心裡一急,打開窗戶,剛想出聲製止,就聽見鄰居家裡的女主人喊了一聲:
“諾北!回來吃飯啦!”
少年應聲回頭。彼時還沒長開的硬朗線條模糊成稚嫩的圓,後來高挺的鼻梁此刻是一個翹起來圓潤的鼻尖。
唯獨那雙棕褐色的大眼睛,一如既往的靈動有神。
隻可惜,他的左眼不知是被誰打了,青紫色的一片淤青橫在臉上,像雪白幕布上的一塊臟汙。
裴玟看見傷痕,嚇了一跳,不料這點小動靜也被少年敏銳地捕捉到。
他挑眉看向鄰居二樓。那扇乳白色打開的田字格窗裡,框著一個捂住嘴,慌亂眨眼的女生。
翟諾北停頓半秒,指指輪胎,又指指裴玟,無聲地質問她是否看見了自己的惡行。
裴玟猶豫片刻,捂著嘴點了點頭。
翟諾北低聲罵了句臟話,裴玟自然不懂。她隻看見他乖巧笑著,食指湊在唇邊比了個“噓”,雙手合十,在拚命地向她拜托。
那模樣像極了一條可憐巴巴的小狗。
裴玟天人交戰,糾結幾秒,看著那白淨臉上惹人憐憫的淤青,最終還是倒戈進了邪惡陣營。
她點頭應允不會說出去。
少年笑了,漂亮的棕褐色眼睛眯成彎月牙,衝裴玟大幅度揮了揮手,轉身風一樣衝進了家門。
這份開心徹底衝淡了裴玟心裡僅有的愧疚。
反正那是他爸爸的車,他再壞,也沒有禍害彆人麼。
裴玟自欺欺人地想著。
她的道德底線正由此開始被翟諾北一步步拉低。
從這天起,裴家的飯桌上多了一個新話題,裴爸裴媽一天能聽到“翟諾北”這個名字八百遍。
總是乖乖上學的裴玟跟著翟諾北,開啟了她的青春期叛逆之旅。
翹課去海邊摸蛤蜊,翻牆進沒人住的房子裡尋寶,在布滿青苔的磚石路上塗鴉,偷著騎走翟爸的摩托羅拉……
裴媽第一次因為裴玟沒完成作業被叫家長的時候,怒氣衝衝地對裴爸說:
“你看吧!翟家那小子就是個禍害,遲早會耽誤你女兒一輩子!”
於是,下一次登門的翟諾北享受了裴家最低級的客人待遇——不但沒有下午茶吃,還被裴媽揪住耳朵,劈頭蓋臉狠狠罵了一頓。
裴媽豆腐心但刀子嘴,說話一向不好聽,裴爸這種脾氣好的像棉花的男人,都經常被她罵的掉眼淚。
反觀翟諾北,挨了罵不羞不臊,立正賠禮道歉,竟然三兩句話就把裴媽哄好,還騙來一盒裴爸自製的烘焙小蛋糕。
一番操作行雲流水,把一旁提心吊膽偷窺戰場的裴玟驚呆了。
她記憶裡的翟諾北,就是這樣,永遠都是一副“天塌了老子也笑”的模樣。
除了十六歲那年,他母親難產去世。
下葬當晚,翟諾北從窗外翻進裴玟的臥室,一言不發,低頭坐著。
裴玟心裡清楚,這時候的翟諾北表麵看著沒反應,可實際上他的沉默已經是在大喊著求救。
當年十六歲的她參透了這一點,於是無聲地把他擁在懷裡,摸著少年的背安撫了半夜。
一整個黑漆漆的夜晚,少年都像是一塊僵硬的木頭,直到最後天光乍亮,裴玟才在那片僵硬中感受到胸前濡濕的眼淚,和腰間緊攥的手。
她把這塊木頭重新捂出了些生機。
可現在呢?
二十四歲的翟諾北枯坐在那裡,早已成熟到獨當一麵的男人,竟然又露出當初年少時無措的影子。
唯一能再次安撫他的人,此刻已渾身冰冷,了無生機。
裴玟情不自禁把手靠近,醫院裡父母的崩潰和翟諾北的木然,讓她眼裡的淚似決堤的洪般滑落。
她從沒這麼迫切地渴望過活著,陪著父母,陪著他,哪怕一直隻是以朋友的名義……
時間還在飛速流逝,翟諾北僵坐在醫院的長椅上,任憑彆人怎麼勸,始終不吃不喝,一動不動,也拒絕去見裴玟的屍體。
當分針跳到晚上10:36分時,小球畫麵突然卡住,隨後場景上彈出危險的紅色彈窗:
【暗殺機製清除方式錯誤!已乾擾原劇情路線!】
【將啟動重生機製——】
裴玟皺眉,麵前的小球突然爆發出一陣強光,底下串著的其他小球也跟著瘋狂抖動起來,玻璃不斷摩擦碰撞的聲音,下意識讓人覺得不安。
刺眼的光芒下,裴玟不得不閉眼躲避。等再度睜眼,她看見原本的畫麵在不斷倒放,一直回到了翟諾北熟睡的那個清晨。
6:00,6:01,6:02……
時間走得很快,可奇怪的是,這次翟諾北卻沒有接到來自她的那一通電話。
於是,裴玟看見了標注著“原劇情路線”裡翟諾北應該在6月21日經曆的一天:
淩晨三點從酒吧歸來,中午睡醒去健身房,接著回公司與客戶洽談。
跨國合作一直談到晚上10:00,外國客戶已經和他混成了朋友。夜幕降臨,二人興致高昂,索性一起來夜漾喝酒暢玩。
踏入夜漾,翟諾北才想起今天原來是酒吧老板的生日趴,因為遲到,被人罰著灑出幾千現金熱場。
熱熱鬨鬨地撒完錢,外國客戶被一眾美女圍住,樂不思蜀。而他則偷著從人堆裡擠出來,坐在台球桌邊喝酒。
10:36分,有一個女生極其羞澀局促地湊過來向他搭訕。
裴玟原本沉浸在悲傷中的心情,瞬間被這個人的出現擊得魂飛魄散。
這個女生是黎小靚!
是她在夢裡見過的那個女主,翟諾北悲劇一生的引子!
“不!快離開她!”
裴玟激動地拍打著小球,卻隻激起一道道透明的波紋,小球不受任何乾擾,持續播放著原本設定好的劇情。
“做過嗎?”
麵對女生的搭訕,翟諾北的話直白到粗俗。
黎小靚愕然:“啊?”
“我不和沒有性經驗的人上床。”他歪著懷裡的台球杆,眼神漫不經心飄在女生身後,顯然對她不感興趣。
黎小靚抬起眼,看著翟諾北的臉,突然鼓起勇氣:
“五千塊。一晚。”
翟諾北頓時樂了:“你說什麼?”
她堅定地看著他,藏在長袖子裡的手隱隱發抖:
“我看見你剛才為了助興,在酒吧裡撒錢了,你很有錢,不會差這一點的,是不是?我、我是處女。”
翟諾北混跡歡場無數,麵對這種意外的直白也好整以瑕,隻惡意眯了下眼睛:
“處女怎麼了?我還雙魚呢。這兒的女人巴不得砸錢睡我,你讓我掏錢睡你?你特殊在哪兒?”
黎小靚被他毫不遮掩的反應羞得滿臉通紅,她清楚這本就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又遭到這樣的拒絕,眼圈不由得開始泛紅:
“那對不起,打擾了……”
她沒有絲毫留戀,轉身離開,瘦削的背影在過分寬大的衣衫裡晃動。
翟諾北盯了兩秒,認命般歎一口氣,丟下台球杆追上去:
“微信?”
女生愣了一瞬,隨後慌亂拿出手機,打開好友碼——
“不是這個。”翟諾北就著她的手,點出收付款,抬手掃給她五千,“高中還沒畢業吧,彆來這兒混,回家去好好讀書。”
黎小靚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叫什麼?”
翟諾北沒有說話,揮揮手,轉身離開。
女生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半晌,才消失在人群裡。
這和夢裡彆無二致的劇情徹底震驚了裴玟。
她清楚,這是小說裡男二與女主的初遇。女主急需這五千塊錢,根本不是為了讀書,而是要幫常年惹是生非的男主收拾爛攤子。
她為了男主不挨打,願意去賣身求錢。而翟諾北宛如天神般降臨,白給五千塊錢,拉了女主一把,同時留下一個多金善良的冤大頭形象,給自己惹了一攤麻煩。
彆看他現在拽的二五八萬似的,實際上,這正是他舔狗生涯的開始。
裴玟徹底斯巴達了。
那竟然不是她做的一場夢,而是真實未來會發生的事情!
他們的初見就在今天!如果翟諾北今晚去了夜漾,他就會和女主相識,然後摻進男女主間的一堆破爛事裡,最後被傷害到鬱鬱而亡!
裴玟瞳孔緊縮,手不自覺攥緊。還來不及想明白,麵前小球播放完二人相遇的節點,重新變為一致的藍色。
頭頂上又突兀地傳來了機械音:
【重生點刷新成功,正在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