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椒(1 / 1)

江北在家住了五天,第六天一大早準備啟程回公社。他坐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靠著牆抽煙,楊瑛在旁邊架子上洗臉。

她洗完又倒騰著江月兒姐弟昨天摘的梨子和李子,裝了些在塑料袋,仔細捆好放進江北的挎包裡。

接著楊瑛從碗櫃裡拿出粉條,舀了幾瓢水在鍋裡,將粉條放進去浸泡著。在楊瑛的眼神下,江北自覺地放下煙杆坐到灶門前。

楊瑛切著薑末,她的動作很輕,大灶隔著一麵木牆就是江月兒和江枝的臥室,木板子隔音很差,一點細碎的聲音都能傳過去。

江月兒已經醒來,自從做了那個夢,她常常能在天不亮時就醒了。

木門下有些空隙,暖黃色的燈光透過縫隙灑在地上。她輕輕打開房門,鍋裡已經熱火朝天。她爸的臉上映照著火光,使他的五官更加立體,他雙目無神地注視著灶孔,看著裡麵跳動的焰火,時不時用火鉗夾木頭。

楊瑛站在灶旁揭開鍋蓋,一陣水汽撲麵而來,又消失在空氣中。

她一手叉腰,一手握著筷子攪動鍋裡的粉條。聽到動靜,側過臉看向江月兒。她麵對江月兒時,總是麵帶笑意。

“月兒,起床啦,快洗臉吃早飯了。”

“好。”

江月兒揉了揉眼睛,走到放臉盆的架子上照著鏡子編好頭發,她的頭發又黑又密。將頭發編成兩股麻花辮,發梢用紅繩綁住,這便是當下最流行的款式。

大門敞開著,接近日出時間,山間水汽彌漫,屋外一片灰蒙蒙的景象,遠處的山坡被霧氣籠罩,隻探出山尖。

米粉煮熟後用冷水泡著,這才開始做湯底。燒辣菜籽油,加入做好的辣椒油炒香,再倒入薑末,摻入一瓢山泉水,煮開後將甜菜倒進去。

如果有新鮮的豬肉,這湯底會更香。

三人端著粉條排排坐在門口,江北還額外加了幾顆泡椒,他呼哧呼哧地吸著粉條,楊瑛偶爾跟過路上坡的人打招呼。

江月兒很喜歡吃粉條,這米粉由粘米泡發後用石磨子碾碎的漿水做成,味道自然不用說。乾粉條還可以在火上烤,烤完之後會膨脹成白色,吃起來脆脆的,像米泡筒。

江月兒注意到江前進和謝春花兩夫妻也扛著鋤頭路過她家,江月兒家院壩下的大馬路往右走是上坡,往左走可以到村口。

楊瑛卻沒和兩人打招呼,謝春花夫妻經過時也隻顧著低頭趕路。

集體勞動時間還沒到,他們趁得空上坡去把自留地打整好。

等謝春花夫妻倆都走遠,楊瑛斜著眼看江北,她的眼神好像帶著刀,說:“你在公社能不能有點腦子,你看看人家爬得多快,你去一二十年了還是個秘書。”

江北心裡嘀咕,卻不顯在麵上:他為什麼要跟那些人打交道,他們之間沒有共同話題!

江北沉默著將碗筷放在灶台上,倒了一缸茶來。

江家村沒有茶田,楊瑛也不稀得去供銷社買茶。家裡所有的茶葉子都是楊瑛上山摘的野茶樹芽,清明前,茶樹開始長出嫩芽,嫩芽是翠綠色的,和老芽明顯不同。農村裡的人什麼都會做,即便是炒茶那也是有一番心得。

娃娃不想吃飯時,用茶水泡著白米飯,加點鹽巴就能哄著娃娃吃完。

他輕輕吹著滾燙的茶水,坐在旁邊的江月兒聞到一陣清香,她想到了茶樹會生長的另一種美味——茶泡。

楊瑛見他沒有回應,稍微放大點聲音:“你耳朵聾了?”

江北目視前方,看著遠處雲霧繚繞的山峰,悶悶地說:“知道了。”

“你知道個屁,我還不知道你?你就是看不起人,覺得自己乾什麼都是對的,自大!”

兩隻母雞跑到院壩裡啄食,尖喙啄在夯實的泥地上,發出沉悶的“嗒嗒”聲,兩隻老母雞也時不時“咕咕”兩聲。

江北放下茶缸,嘿嘿笑著,看著楊瑛說:“記住了。”

楊瑛“哼哼”冷笑兩聲,顯然不信江北說的話。

江月兒聽著兩人的吵鬨,也對他爸說:“爸爸,你回去彆喝酒了,我每個月都去街上監督你。”

江北一口氣喝完熱茶,站起身來,歎了口氣對江月兒說:“月兒,我說到做到,你不相信我嗎?”

“洗碗,站著乾什麼?”楊瑛看著江北這幅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

江北挪動腳步走到灶旁,挽起衣袖,嘴裡喃喃道:“好,好……”

江月兒也習慣了他們這樣的摩擦,楊瑛脾氣上來了,誰也不怵。

江北洗好了碗,疊放整齊放進碗櫃,又在鍋裡洗了抹布擦乾淨灶台,最後才洗鍋,水瓢舀出乾淨的水,用竹刷兩下掃出多餘的水,這才算洗完。

一切收拾妥當,楊瑛早已將他要帶的東西收拾好,一一擺放在火鋪上。

江北一樣樣穿戴好,才背起挎包抬腿出門,楊瑛伸手為他整理好衣服和領子,沒好氣地說:“人啊,有時候還是要圓滑點,要會做事,不是隻會做事。”

江北隻默默地點頭。

江月兒在梨樹下看著江北斜挎著軍綠色單肩包走進晨霧中,他的身影漸漸模糊,直到再也看不清江月兒才進了屋。

休息了一會兒,楊瑛已經背好背篼準備出門,她今天不打算去集體勞動,自留地的辣椒紅了,得趁早上去摘。

往常江月兒從不和她一起上坡,即便是江月兒想去,她也會拒絕。

可是今早江月兒決定一起乾活,她已經十九了,該為家裡分擔才是。

回想以前,她覺得很愧疚,她媽什麼都不要他們乾,他們就真的什麼都不做。

她補衣服的活哪能爭什麼工分,這縫紉機還是她爸她媽掏錢買的。

江北去了公社之後,農活就留給了楊瑛,她一個人既要照看四個娃娃,又要忙著農活,有時候還去集體裡勞動。

江月兒眼中一熱,淚水即將溢出,她強忍著酸意,也背起一個背篼:“媽,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我一個人就可以了,你去乾啥,還不是幫倒忙。”

江月兒還是跟了上去,挽著她的手,笑著說:“我都這麼大了,怎麼會幫倒忙呢?”

楊瑛也笑著對她說:“你不是說你以後會考上大學嗎?你這雙手是用來讀書寫字的,怎麼能去乾農活。”

江月兒心想,要是她沒有做那個夢,她根本不知道她媽會希望她考上大學。自從說過之後,她就看見過楊瑛一個人在屋裡數錢。

她以前才不在意媽媽的想法,不管要做什麼他們都會順著她。

不知道高考什麼時候能恢複……

母女倆一路說說笑笑來到辣椒地裡,楊瑛和江月兒說了不少往事。自從開了頭,江月兒對往事的好奇心漸漸起來,楊瑛也願意告訴她。

這塊辣椒地從頂上看,一片綠葉中夾著星星般的紅色辣椒,還未變紅的辣椒掛在高處,夾在紅和綠之間的辣椒呈褐色。

楊瑛放下背篼,對江月兒說:“今天隻打紅辣椒,打了回去做酸辣椒。”

江月兒點點頭,想到了酸辣椒,她見過的酸辣椒居然真的都是紅的!

酸辣椒用來炒豬肉,簡直是人間美味。她記得過年的時候,村裡有人家宰豬,楊瑛就會去買一些,自家養的豬和公社買的味道大不一樣。

如果能幸運的買到豬肝,江月兒就會更高興了,配上薑絲蒜苗和酸辣椒在大鐵鍋裡爆炒,這道菜四姊妹能搶著吃。

她的思緒已經飛遠了……

手下的動作也不停,清晨的霧化作露水從果實上、葉子上滴落,黃土地也變得濕漉漉,踩上去會帶起一層泥巴。

醃製酸辣椒需要保留辣椒蒂,因此采摘從根蒂往反方向一扯,完整的辣椒就脫離了植株。

楊瑛動作很快,不一會兒就摘完了一排,江月兒才摘到一半。辣椒樹才到人大腿高,因此摘辣椒需要一直彎腰,江月兒的腰開始隱隱作痛,她直起身用力敲敲後腰。

太陽已經撥開了雲霧,照得江月兒雙眼發黑,汗水順著雙頰流下,兩鬢的碎發緊緊貼著臉頰。她不常乾活,連草帽都忘了帶,而楊瑛是早已習慣,嫌棄草帽礙手礙腳。

她抬頭望向楊瑛,楊瑛一刻也沒有歇息。江月兒一陣愧疚湧上心頭,彎腰繼續摘辣椒。

接近中午,總算摘完了這片地,江月兒累得直不起腰。

兩人背著滿滿一兜子辣椒往回趕,生產隊的集體勞動也到了休息時間,挑著桶的,扛著鋤頭的,都往食堂去。

楊瑛將兩背篼辣椒倒在地上,便帶著四個娃娃往食堂去吃飯。

江枝和江月兒手挽著手,江河牽著楊瑛的手,江海跟在末尾。

謝則遠在江登峰來的第二天便去小學告知了他決定接任代課老師,江登峰欣喜若狂,還說要請他去公社的飯店吃飯。

前兩年,大隊小學一直沒有空閒的名額,江登峰想聘請知青當老師也過不了上頭那一關,他早就想為小學改革一番,可惜阻力重重。

大隊小學還沒開學,謝則遠仍然和生產隊一起勞作。上午的活路做完了,他隨著大部隊前去食堂。村裡熟悉的人自然組成一個方隊,同期來的知青也聊的熱火朝天。

他摸了摸衣服口袋裡的信紙,那是上回江月兒來問的題,他一直沒找到機會還給她。

他熟練地在食堂打好飯菜,找了張人少的桌子坐下吃飯,食堂裡鬨哄哄的,他似乎聽到了江月兒的聲音,抬頭便看見了她。

他摸著口袋裡的信紙,一邊沉默的吃著飯,他找不到機會給她,也沒有空當給她講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