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知青,我家的梨子和李子熟了,我給你送點,謝謝你送的筆記,還給我講題。”江月兒臉上仍然有些驚魂未定,她見謝則遠開了門,才急忙恢複鎮靜。
農忙時,他們這裡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很少有人吃完晚飯再出門。她往常這時候也在家躺著,現在卻有另一件事要她來完成——她希望謝則遠能繼續給她講題。
謝則遠很驚訝,他沒想到江月兒竟然主動來找他!他的雙手被江月兒塞進那袋果子,訥訥地看著她。
“謝知青,我還想問你題目,你就收下吧。”江月兒又推著那袋果子,要他緊緊抱住。接著才拿出寫了幾道題的信紙,“謝知青,你可以像上次那樣寫了給我看嗎?”
“嗯,好。”謝則遠接過信紙,回答道。
“謝謝知青,下回去河田我給你買書看。”江月兒知道他平時就是這副話少的模樣,交待好就準備離開。
“江登峰老師托我以後去大隊小學當代課老師。”謝則遠一口氣說出這段話,他思考了一下午這件事,決定答應。
“這是好事,恭喜你!”江月兒對他粲然一笑。
大隊小學教書意味著謝則遠算是脫產了,學校會組織學生勞動來抵擋學費。他這個城裡來的知青,也不用再被綁定在這片黃泥地上。
月亮逐漸發出亮堂堂的白光,黑洞洞的天上布滿了星星,照亮整個山村。
江月兒不想在此處多留,要是被彆人看見了,明天江家村就會出現閒言碎語。
“謝知青,我先回去啦。”
“好。”謝則遠木木地回答著,看著她走了幾步遠,忽然想到他開門瞬間她那驚魂未定的表情,他放下手裡的東西在凳子上,三步並兩步走到她旁邊。
“我送你上去。”
江月兒下來找他已經耗費了所有的勇氣,她不擅長與外人打交道,也害怕漆黑的環境,這一條路沒有路燈。
而現在他提出送她回家去,忐忑了一會兒,她看著周圍雖然還算亮堂的環境,但是一切都昏昏沉沉,微風拂過,她打了個寒噤,因此沒有選擇拒絕。
兩人相對無言,一前一後地走在斜坡上,江月兒加快腳步拉開距離。整個山村已經被夜幕覆蓋,馬路卻很亮,是一種被月亮光輝照耀的亮。
不多時,兩棵梨樹近在眼前,江月兒轉身和謝則遠打招呼:“謝知青,就到這吧,你回去休息吧。”
謝則遠朝她點點頭,沒有立刻動作,江月兒隻好先上了院壩,又跟他揮揮手,他才轉身離開。
江月兒家的木門還沒有上門閂,橙黃色的光透過窗戶,電燈泡也還亮著,顯然是特意為她留了門。門後有一根竹竿撐著,她伸手推動木門,又將手伸進去拿開竹竿。
還沒跨進門檻,沒想到楊瑛正坐在矮凳上等著她。
“找誰去了?”她看起來似乎很高興,更沒有要訓斥她的意思,隻用她那含笑的雙眼看著江月兒。
江月兒知道她媽肯定曉得她剛剛乾啥去了,她突然有些扭捏,看著楊瑛說:“媽,我沒乾嘛呀。”
“唉,我不懂你這個年紀嗎?現在都流行婚姻自由,你現在多看看也是好事啊。我呢,就希望你找個對你好的,不愁吃不愁穿,你還喜歡的。”她說完就陷入了回憶。
“媽,我真的隻是去問個題目。”江月兒虛捂著耳朵,表示抗拒,她現在確實沒有這些心思,她還有很多事要做!
“他們呢?”她生硬地轉移話題。
“他們躺床上去了。”她大有說一夜的架勢,開始了話題,“媽十幾歲的時候去過地區你知道嗎?”
“我知道。”江月兒當然知道,楊瑛初中畢業沒多久就被分配去地區的礦廠做工。
那可是國企,能做個普通工人也是很幸福的。她在縣裡上高中時,就聽說有的同學父母在那個廠工作,他們在學校的打扮比村裡去的要好得多。楊瑛也說過,那個礦的產量排世界第一。
至於她媽為什麼現在在江家村,她還沒想過這個問題。聽著楊瑛說到地區,她突然反應過來,她確實沒有說過她什麼放棄這個機會呀!
“媽,你怎麼沒在那裡繼續乾呢?”
“我當年在那個廠裡也是一枝花,廠長的兒子都看上我了,要跟我說媒。可是你阿婆不同意啊,一直催著我,要我回來和你爸結婚,他們那一代人就希望子女留在身邊。”她的臉上有些無奈,“你說我當時要是留在城裡,是不是要好一點,我雖然現在乾農活少,可是我的手啊還是粗糙,城裡人都燒煤炭,不用下地。我們燒柴,還要種地才有吃的。”
她伸出她的雙手,那是一雙蠟黃色、充滿歲月痕跡的手,可還是能看出原本的形狀很好,尖尖細細的,老一輩人說這樣的手是“當官的手”。
“廠長的兒子?那時候你和他感情怎麼樣呢?”
“他追我呢,總是給我寫信,約我出去玩,但是經常走一起影響不好,後麵就隻寫信了。”
“阿婆為什麼要你回來嫁給爸爸呢?你那時候怎麼想的呢?”
“你爸從小學習成績就好啊,在周圍都是出了名的。你阿婆很欣賞他,他話少又肯乾,最主要的是離家近。”她停頓了一會,又說:“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早忘記那時候的心情了。”
一直以來,人們嫁女兒後,女兒的家被稱為她的“娘家”,似乎不再是她們的家,但是他們仍然不會選擇讓女兒遠嫁,其中的原由隻有各自心中才清楚……
江月兒搬了個凳子坐下,靠在楊瑛身上,牽著她的手,安靜地聽著楊瑛的話。她以為她和爸爸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是自願結合,沒想到其中還有一段曲折。
“這幾天我思來想去,我想給你們更好的未來,我希望你以後也像在家一樣,不用乾農活。可是你爸這個沒出息的,對著其他人蹦不出幾個字,指望不上他給你們幾個鋪路。”楊瑛摸著女兒細嫩的雙手,有些欣慰,她從來不讓孩子們乾重活,舍不得他們受一丁點委屈。
江月兒高中剛開學就想著退學,楊瑛沒有阻攔,一是高中隻上半天課,另外半天勞動;二是女兒真的舍不得離開家;三是高中畢業後也得回家待業。
她不希望江月兒在學校乾那些活路,也不想強迫女兒割斷對家的牽掛,家永遠是她的家。
她又平靜地說:“你爺爺奶奶以前看不起我,你爸又剛去公社還沒站穩腳跟。他們就合起夥來欺負我,還有你小叔,他們三個趁你爸不在,往我煮飯的鍋裡扔垃圾。有一次我煎個雞蛋,你爺爺竟然用洋鏟鏟出我那一鍋的蛋。”
江月兒覺得有些滑稽,但是也不意外,有的親人之間確實能做到如此令人生厭!她有記憶以來就不常見爺爺奶奶,每次見到,他們對她也沒什麼感情。他們更喜歡那位叔叔,而她那位叔叔最後也不知失蹤。
“那爸爸知道嗎?你有沒有告訴爸爸。”
她的表情有些悔恨,怒道:“我告訴你爸爸,他不相信!我那時候也是糊塗,竟然想著一家人別傷了和氣!”
楊瑛那時候剛嫁到江北家,也才19歲,江北比她小一歲。兩人一起在江家村住了幾個月,江北就被縣裡提去公社做乾部了。
“爸爸怎麼這樣啊!”江月兒沒想到爸爸竟然不信任媽媽。
“有一次,他回家來親眼看見他爹媽和親弟弟欺負我,他才信了!”
“爸爸還是更相信爺爺奶奶……”江月兒有些無語,為什麼爸爸不堅定地相信媽媽,她覺得父母是世界上最應該互相信任的人,可是仔細想想,似乎也不是這樣的,兒女最信任的還是自己的父母。
“那之後,我想和他一起去公社,但是公社裡的人有意見。你爸當時還想辭職,被我勸住了,好不容易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怎麼能說辭就辭!於是我在家一個人對抗他們三個,你爸常常回來找看我。等我懷上你的時候,你爸就回來分了家,又向縣裡申請,將我也帶去公社的宿舍住。”
“媽,你那時候沒受傷吧!爸爸那時候就想過辭職了嗎?”她希望媽媽不要因為那些人受了委屈,要是她在一定衝上去!
“能有什麼事,他們欺負我又不敢打我,又嫉妒你爸因為我得了工作,不過是做一些見不得人的小事。是啊,他覺著自己也不適合工作,我看他是天生的乾活路的命!”
江月兒對辭職兩字很敏感,尤其是關於江北的,要是江北那時候就辭職了,他們一家人豈不是比夢裡還要悲慘。
她這個月勸阻江北喝酒已經有些效果,她覺得一起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以後啊,能嫁個城裡人就嫁,城裡的親戚至少表麵不會乾出你爺爺奶奶那種事。還有呢,他要全心全意信任你,不讓你受委屈,那才是好對象。”她瞧著城裡來的謝則遠就不錯,彬彬有禮,談吐得當,來這兩年了,大家都知道他的品性。
有了對比,才知道城裡的好。
楊瑛自從聽女兒的“預言”之後,才悟出來一些人生道理,她又語重心長地說,“以後能自己有出息,那就更好了。”
月兒既然說過她夢裡考上大學了,說明她還是有心學習,等她再大點了,再去讀個中專也不錯。
她始終比江月兒多活四十年,在這座山村裡見過不少風風雨雨,其中大多數都是雞毛蒜皮、你爭我搶的事,但這不就是社會的縮影嗎?
農村的爭搶是為了田土、水流,城裡呢?她也不清楚,但是總比在灰撲撲的農村好。嫁的遠近都沒關係,隻要對女兒有幫助那才是好的,她最希望女兒過得開心幸福。
江月兒在今晚聽到她媽說的太多東西,媽媽被爺爺奶奶欺負過?媽媽竟然和廠長兒子有過緣分?爸爸以前也想過辭職?
她躺在床上消化著,以前她總愛打破砂鍋問到底,楊瑛嫌她小,不願意告訴她。如今長大了,一個個她從前不知道的秘密倒豆子似的向她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