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江月兒得過且過,不愛上學,從來沒有注意過這些,認為全世界都該是這樣的,按部就班,不需要思考其他事,有一口吃的就過完一天。
這樣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她完全沒有意識到這裡的山困住了多少人的腳步。
那個夢之後,她再看著周圍深綠色的山巒,綿延不絕,看起來鬱鬱蔥蔥,充滿生命力——卻是那樣的令人絕望。
不管是不得不與家人分離南下打工,還是身處異鄉連買張火車票都隻敢買硬座,這裡的人都為了生活付出過太多努力。
牛車顛顛簸簸,長長的盤山公路在深綠色的山坡中猶如一條黃色絲帶。為了平緩,這些黃色絲帶被修得很長,彎彎曲曲地穿梭在一座座山中。
謝則遠這個城裡來的知青顯然已經習慣這樣的環境,他的表情很平靜,帶著熱氣的微風吹拂他烏黑濃密的短發,他的鼻梁高挺,眼睛深邃,臉頰被太陽曬得微微發紅。
江月兒知道大城市已經有許多汽車,汽車不會風吹日曬,即使下雨也能出行。哪怕是黃泥路被卷起的灰塵隻會附在車上,車裡的人絲毫不會受到影響。
他們縣城也沒有幾輛汽車,貨車倒常常路過江家村,一車一車地往外拉礦石。
她以前沒有羨慕過汽車,可如今她多麼渴望一家人以後能有一輛汽車。
這幾日,整個河田都沒有下雨,裸露的黃泥巴路自然有許多灰塵,偶爾一輛貨車路過,那些灰塵便被帶起,鑽進江月兒的鼻腔,飄在她的辮子上……
牛車前麵的三人有說有笑,趕牛車的江剛平很健談,不管是誰,都能拉幾句家常。
“聽說江前進在問大隊小學缺不缺老師?劉軍不是說要提前退休嗎。”江剛平一手牽著韁繩,側著身子與旁邊的兩位聊著八卦。
江家村不管是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總會被人知道並且大肆宣揚,不出一天,全村人都會知情,其中少不了添油加醋,誰不喜歡誰,那麼就會在八卦時摻兩句。
旁邊一個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手裡卷著草煙,說;“肯定是替他大兒子問的,他大兒子高中沒畢業就不讀了,聽說是家裡都揭不開鍋了,大兒子自己要求退學,把上學機會讓給他弟。”
江月兒聽到江前進心裡就沸騰了起來,江前進正是夢中男主江明啟他爸!
她眼神直視前方,耳朵豎起來聽著前麵三人的話。她從前絕對不會關心其他人過的好不好,可今時不同往日……
“小學老師這種清閒的職位,怎麼輪得到他家?”另一位女人說。
“我也是說,誰家有條件有人脈的不盯著這些空位想塞人?他大兒子高中都沒畢業,成績也不咋好,比得過人家?”那位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說道。
江剛平仍是笑眯眯的,他在村裡人緣好,誰也不得罪:“村裡的位置肯定輪不到我這樣的人,隻會趕個牛車。”
江月兒不認識江剛平的另外兩人,隻覺得有些麵熟,江家村是個大村子,裡麵有十幾個生產隊,雖然總的收成好,但是其中也會有一些“破落戶”,江前進家就是遠近聞名的窮人家。
他們家就在江月兒家隔壁,隔著一個豬圈。聽說以前日子過得還算可以,至少能吃飽,但是家裡老人突然病重,花了不少錢,才逐漸捉襟見肘。
江前進這一代隻有他一個娃娃,上要贍養生病老人,下要送兩個娃娃讀書。他的老婆解春花倒是能乾精明,隻是兩人實在負擔不起。
兩棵大樹逐漸清晰,江家村到了。
他們生產隊獨占一個平緩的山坡,江月兒家住在半山腰,知青住的地方稍微偏下,隔得不近不遠。
“謝知青,東西給我吧,麻煩你了。”下了牛車,江月兒想到麻煩謝則遠拎了一路的東西,瞬間有些不好意思。
“沒事,我幫你提到家,另外的也給我吧。”謝則遠看她提著另外兩大包東西,看樣子絕對不輕,尤其現在是下午兩三點,正是最熱的時候。
江月兒自然拒絕了,怎麼好意思叫人全拿了,自己兩手空空?兩人肩並肩走著,那袋東西在謝則遠手中像沒有重量一般,他的衣袖微微卷起,漏出的一小截手臂,力量感十足。
江月兒隔著幾座修葺過的木房,遠遠的看見江明啟家黑色的木房子。
在江家村,家裡有條件的都會修整木房,換上新的木板,來彰顯自家的能力,有的富裕人家甚至建起了磚房,澆了水泥地。
江明啟家顯然沒有這個條件,這座木房看起來飽經風霜,不知道經手了幾代人,架梁上稀稀拉拉的搭著幾根木頭。
江月兒因此陷入沉思,她思索著江明啟家的事。她和江明啟是小學和初中的校友,雖是同一年級,但是沒有做過同班同學。
在校時,江明啟的成績並不突出,實在難以想象他以後將會是重點大學的學生,也是江家村的第一批大學生。
他的弟弟江明德倒是從小聰慧,次次都是年級第一,江家村的人提起孩子的成績免不得提一嘴江明德。
有的認為,給孩子提供了比江明德好的條件,怎麼成績沒人家江明德好。
有的則認為,成績好有什麼用?以後不也是種地的,還不如早早的開始運作田土,趁早積攢經驗。
村裡人的思想後者居多,江家村吃喝不愁,多數人肯吃苦耐勞,每年糧食和錢分得多,乾勁自然上來了,隻想一輩子都活在地裡,教育完全不是他們該考慮的事情。
江前進是少數重視教育的家長,他費儘心思,東拚西湊也要將兩個娃娃的學費湊齊,隻是他家在村裡人緣不怎麼好。
江月兒一路上沒有半點要說話的意思,謝則遠想和她說兩句話,但是話到了嘴邊,腦子卻轟隆轟隆的炸開了鍋,轉過頭看見江月兒的側臉就忘了該說什麼。許是天氣過於炎熱,他一個字也蹦不出來。
兩人一路無言,沒多久經過了江前進家,他家的大門緊閉,顯然人已經上坡乾活去了。
路過他家,就到了江月兒家院壩下的馬路上,她停下腳步,轉過身麵對謝則遠。
這個位置,使她想到了夢中的場景——謝則遠在這裡與她告彆。她知道那是沒幾年會發生的事情,知青肯定是要回城市,他們不會一輩子待在群山中。
“謝知青,麻煩你了。”接過謝則遠手裡的東西,她將東西放在地上,再次抓起一把糖想放到他手中。
謝則遠不怎麼吃糖,但是說不出拒絕的話,這可是她親手送給他的糖。
江枝聽到外邊有她姐說話的聲音,想飛奔出去,她從楊瑛口中知道江月兒今天去河田買東西了。
於是在家裡等了一天,在門口她見到她姐和知青站在一塊,她扒在門縫,悄悄觀察太陽底下的兩人。
江月兒隻到知青的肩膀,那位知青很英俊,她常在外邊玩鬨,總是聽到其他人說他們生產隊裡的謝知青很英俊,隻是看起來不好接近。
她也覺得說得沒錯,沒想到她姐竟然能和這位知青走這麼近。
謝則遠轉過身離開後,江月兒上了石梯,江枝立馬打開木門,向江月兒走去,一邊說:“姐,你怎麼和知青一起回來的?”
“路上碰到就一起回來了。裡麵有糖,拿去吃。”江月兒將有糖的那一袋遞給江枝,她知道江枝白天在家是在等她買的糖。
“是嗎?可是我聽說那位知青平時可不會跟彆人一起走,他一直獨來獨往。”江枝狐疑道。
“你平時就關注這些?”江月兒頓時有些恨鐵不成鋼,江枝還在上學,過早關注這些可不是好事情。
她知道江枝不愛聽彆人的教育,但是作為姐姐,她還是忍不住嘮叨,尤其是那個夢之後:“你知道現在不讀書,以後能乾什麼嗎?乾最苦最累的活。”
江枝捂住耳朵,說:“姐,你這兩天怎麼了?老是說學習,學習!”
以前江月兒確實不怎麼關注妹妹弟弟的學習,偶爾嘴上催幾句,聚在一起時聊的都是一些有趣的東西,比如連環畫。
江北的工資足夠他們兩三個月買一本連環畫解悶。
江枝快步走進門,將袋子放在火鋪上,翻找裡麵的東西,她看見水果硬糖,喜出望外。
水果糖可以給同學們分享,每當她看著同學們羨慕的眼神,總是不自覺地升起驕傲的情緒,好似自己比他們都更有能力。
“江海和江河呢?”往常楊瑛上河田買東西或者江北回家,江海江河兩兄弟都會在家等著,今天卻不在家,江月兒覺得有些稀奇。
“和媽一起出門了,應該是去玩了。”江枝從水果糖中挑選自己喜歡的口味,又隨意抓一把放進上衣的荷包。
“姐,我也出去了。”挑完糖,江枝也迫不及待地飛奔出門。
“你慢點啊,跑那麼快乾什麼。”江月兒看著充滿青春活力的妹妹,不由得笑了起來。
屋內頓時安靜下來,江月兒這才覺得臉上燒的厲害,她很少出門,更不用說夏天,她那嬌貴的皮膚根本受不住熱烈的陽光。
她從水缸舀一瓢水到臉盆,浸濕帕子,敷在臉上,緩了好一會,才終於不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