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糖(1 / 1)

黃泥鋪設的路上人來人往。河田位置優越,靠近鄰省,又靠近縣城,有不少其他縣和本縣的人來趕河田的集。

偶爾有幾個偷偷摸摸的小交易,他縣和本縣的人專門下鄉來買土特產,在犄角旮旯交易,不讓人知曉。

江北雖是公社的秘書,下了班也不太管這些,隻當沒看見。農村裡的人也需要一點額外的收入才能喂飽孩子,有的人家連生了六七個,家裡的糧食根本不夠分;有的愛搞投機倒把的人士,早就出了名,時不時拉出來訓話。

這些人也早就習慣了,懲罰性的勞作幾天,又偷偷摸摸的開始倒騰,或是到彆的地兒去……

江家村也有人家在後院養兩隻雞,生雞蛋吃,隻要不太突出,大隊和公社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供銷社離得不遠,走幾分鐘就到了。兩人一路上不怎麼講話,江北就是這樣,如果沒有話題,平時與幾個孩子相處總是板著臉,麵無表情的樣子。和楊瑛在一路時,倒是偶爾能聊幾句。

雖然表情嚴肅,幾個孩子也不怎麼懼怕他。

江月兒不知道怎麼勸解江北,心裡盤算著計劃,她突然發現,她根本不了解江北,不知道他的過往和經曆,更不知道他是怎麼喝上酒的。

周圍的人甚至她媽也不怎麼提及他們的過往。不過對他那傲人的脾氣和粘在一起的嘴巴倒是十分清楚,對外人半天倒不出一個字。

到了供銷社,人也不少。江北稱了點肉,買了點菜和生活用品,對江月兒說:“要什麼糖,自己選吧。”

江月兒哪還吃什麼糖,小時候早吃膩了。於是給妹妹弟弟們選了水果糖,五顏六色的紙包著不同口味的硬糖,稱完後再用包裝紙包起來。

“爸爸,書不用買了,我買好了,你把買書的錢給我吧。”兩人走到賣書的櫃子,江月兒提起手裡的包裝示意,江北注意到她手裡還提著的東西。

“好,等會給你。”付完錢,江北提著兩包東西,裡麵有肉、糖、火柴等等。

父女兩人並行去坐牛車的地點,一路上兩人自然沉默不語,烈日下江北仍然是那副“置身事外”的樣子,古銅色的肌膚隱隱泛著光澤,他那英俊的臉龐沒有半點波瀾。

江月兒被曬得有些受不住,周圍很多人都戴著草帽和鬥笠。

她很少一個人趕集,倒是忘了這茬,她隻得舉起手裡的書擋在頭上。

隔著人堆,江月兒看到一個英俊高大的男人,烏黑的頭發,藍色的衣衫,氣質尤其突出。謝則遠竟然還在那棵樹下,如此長條的一個人,比周圍的人都高半個頭,很難不注意。

還沒到地方,江北就將兩包東西塞到江月兒手裡,又從胸前的荷包裡掏出錢和糧票放到江月兒衣服荷裡,說:“把書費扣了剩下的給你媽,你自己過去等車,我走了哈。”

“哦。”江月兒知道她爸不想跟村裡的人接觸,免不得又要打招呼寒暄幾句,雖然大多是其他人說話,但是他還是不耐煩聽。

兩父女道彆,江月兒提著三包東西走到樹下。

“我幫你。”謝則遠看向她拎著的三包東西,看起來不輕。

正午的陽光熱烈,直直地打在人臉上,她的臉頰被曬得紅紅的,鼻尖掛著一層薄汗。

他伸出空閒的那隻手,示意她將手裡的東西給他。

“好,謝謝你,謝知青。”江月兒自覺提著幾袋東西過於沉重,也不扭捏,直接將不輕不重的那袋放到他手中。他的手很大,比她爸的還大,上麵有些不太明顯的繭子。

許是勞動習慣了,繭子已經變成了手掌的一部分,不再長出新的,便逐漸被磨平,變成了略黃的一塊肉。

“不用謝。”謝則遠拎著一袋東西,很是輕鬆。

江月兒將另外兩袋都放到右手,左手伸進袋子裡摸硬糖,胡亂抓了一把想塞給謝則遠作為謝禮。

可是現在謝則遠兩隻手都提著東西,江月兒隻好說:“謝知青,吃糖嗎?硬硬的水果糖。”

謝則遠馬上回過神來,眼睛也從模糊的遠方移到近處的江月兒身上,他連忙伸出一隻手,可那隻手上還拎著東西,他半點沒有察覺,直愣愣地伸了出去。

經過幾次的相處,江月兒也大致了解了他的性格,她忍不住輕笑,提醒道:“謝知青這不好拿吧。”而且水果糖在這大熱天的捂久了會化得黏黏糊糊。

謝則遠馬上意識到自己的不對勁,動作迅速的將東西拎在一隻手裡,才又伸出空閒的手去接糖。

糖上有她的溫度,接過來他覺得比這七八月的太陽還要刺撓!他將糖放進衣裳的荷包裡,又仔細拍了拍,確保不會不小心掉出一顆糖。

“謝謝。”做完一係列動作,謝則遠看向一旁的江月兒。

兩人並排站在樹下等牛車,都將視線投向不遠處的天空。

街上人來人往,江月兒想到了李曉霞——她唯一的好朋友。兩人一同去縣裡上高中,如今應該已經接近畢業了。

自從她退學後,兩人沒再見麵,也沒有書信來往,因為李曉霞氣她毅然決然的退學,留她一人在縣裡,氣她不珍惜學習的機會,一點小苦難都吃不了。

江月兒也很委屈,她當時真的有很強烈的欲望要退學,而且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說不出個所以然。大概是舍不得離家、人還懶。

江北回到公社,預備到宿舍休息一會。他們公社的工作人員是單人間。屋子裡按照本土習俗,用木板搭建遠離地麵的平台,上麵擺了一張架子床,旁邊的竹竿上晾著衣服,地麵上擺放一堆雜物。

他在生活方麵可謂是懶漢一個,工作方麵卻是誰也趕不上的勤快,因此他雖然在公社裡很少發表言論,做事卻是實打實的,也沒有人故意去找他的麻煩,挑他的刺。

他坐在床上,咂巴著嘴,頓時覺得空虛。他有些懷念酒的滋味,自從喝了酒,渾身充滿了力量,煩心事也被丟在一邊,甚至有些飄飄然。

不過他不敢喝多,每天隻小酌一茶缸。隻是今天江月兒來得突然,他才一飲而儘,那一缸子的酒水一頓午飯的功夫被解決了,他還是覺得不夠,回想喝完酒的那一瞬間,他的情緒忽然被調動。

為了緩解,他掏出草煙,草煙被塑料袋裝著,皺皺巴巴的卷成一團。一條條撕開後卷成一根長條,才滑動火柴點燃草煙。

午休時間,宿舍周圍的環境很安靜,他一邊吸著煙,一邊想著酒,卻無論如何也沒有睡意。他靠著床頭抽完這杆煙,就直接起身,來到辦公室開始寫上頭要求的公文。

公文主要是上頭要求的宣傳內容,公社整理好就下發到各大隊,要求大隊落實到位。他隻負責撰寫文章,他的日常工作多且雜,也隻有他能勝任,小到寫公文,大到年底統籌核算,都是他來完成。

而那些需要與人打交道的,都不是他擅長的,因此公社領導隻安排他做紙上的工作。

他年輕時學習成績好,也是考上大學的好苗子,還曾被選中奔赴前線——不過都沒能完成。

中午的酒使他有用不完的力氣,腦子裡仿佛充滿了靈感,一個接一個。直至寫完,已經寫了整整四五頁紙,也才過去了一個小時。

江月兒與謝則遠搭上回村的牛車,一路上都沒有遮陽的樹木,江月兒又將書本擋在頭頂。

她的臉頰紅撲撲的,有一些汗珠順著發絲滴落,謝則遠決定十分可愛,不管是她的動作還是表情……

一路的顛簸,走走停停。河田的路是壓平泥土的大馬路,有些突出的石頭,這已經是儘全力修整出來的路了,這裡石頭多泥巴少,山多平原少。

途徑一條大河溝——給江家村帶來電站的河。它的名字很簡單,就叫大河溝,甚至沒有人給它取個正經名字。

大河溝的水很清澈,靠近了看,水中的藻荇肉眼可見,絲絲縷縷的水草在河底交錯,隨著水流擺動。在遠處看,大河溝是一條翠綠色的玉帶,蜿蜒曲折,盤踞在群山之中。

可就是這樣一條普普通通的河,使江家村成了整個公社裡唯一一個有水電站的村。

水電站為本就富裕的江家村錦上添花,村裡的大喇叭、小學夜晚播放的電影和屋裡的電燈泡,無一不使其他村的人羨慕。

大河溝上的窄橋也由江家村的人合力建設,這條河在雨水多的季節很迅猛,常常衝垮橋梁,江家村的人修修又補補。

江月兒想到,夢裡的大河溝也沒能建起一座像樣的大橋。

短短三十年,江家村已經不複現在的光景,三十年前的現在是什麼樣,三十年後仍是這番模樣。

無非木房的外牆變得破舊,灰瓦上長滿青苔,家裡也隻剩下老人……

大河溝旁也住了幾戶人家,聽說以前是開飯店的,為來來往往的行人提供食物,如今大門緊閉,也不再有人停下吃飯。

因為今天是趕集日,一路上還有不少人走路前去集市,他們背著背篼,戴著草帽,壓低了帽簷趕路。他們一個個舉步生風,顧不得看周圍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