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集(1 / 1)

昏黃的燈光加上黑色的小字,江月兒越看越模糊,每個黑字仿佛套上了模糊的邊框,越來越大……

直到快摔到地上,江月兒才醒過來,兩眼已經完全睜不開了,像是被泥巴糊住了,眼前的一切都看不清。

她關了燈泡,借著明亮的月光進了臥室,她和江枝睡一間屋子,一張大大的高腳架子床擺在房間左側,右邊在梁上掛了一根竹竿,姐妹兩人的衣服掛在上麵。角落裡堆滿了雜物,其中包括她這些年上學的課本。

她借著月光上了床,側躺向外,抬眼望著窗子。窗欞雕刻簡單的圖案,糊上一層薄紙,擋不住那皎潔的月光。

這間簡單的木房從她小時候到夢裡的老年,爸媽一直在住。

隻是如今算得上乾淨漂亮的房子,在以後破爛不堪,四處漏風,木地板也因水汽腐爛,青色的泥瓦擋不住雨滴。

眼角滑落一滴眼淚,她用手背胡亂擦拭著。明天就是趕集日,剛好楊瑛給了她錢,她明日就坐牛車上河田找她爸去,做好了計劃,再也擋不住睡意。

心裡有事,江月兒一大早就醒了,她可從來沒有這麼早起床過。

為了解決她爸的事,她一刻也不敢耽誤,麻溜地穿好衣服,刷了牙,洗把臉,小心的從鐵盒子裡挖出一點雪花膏,在臉上抹勻。

雪花膏擦習慣了夏天也得稍微抹點。看著手裡的雪花膏,又想到夢裡的自己,她的臉變得黢黑,布滿了皺紋,手粗糙的不成樣子,那簡直不像自己!

那時候自己的生活還不如現在吧?

趁著天還蒙蒙亮,她趕著去大隊的兩棵老樹下乘坐第一趟牛車。

剛準備出門,楊瑛也打開了木門,她跟見了鬼似的又揉了揉眼睛,詫異地問:“月兒?你今天怎麼起那麼早安?”

“媽,我要去河田啊,你不是叫我多出去走走嗎,我去了正好看看我爸,還能買兩本書回來看。”

江月兒心虛的看著楊瑛,她確實是第一次這麼勤快。

“哦!那你去了我就不用去了,你叫你爸買點肉讓你帶回來,再買點江海要的算術題,不知道供銷社有沒有,你看看去吧。”楊瑛樂得不用一大早跑去河田,坐牛車過去得快一個小時才能到,遇上陡坡,人還得下來走。

江海是江月兒的三弟,在大隊上小學三年級,從小就展現了驚人的學習天賦,課後求著她媽買算術題,說是書上的不夠做。

他們家都覺得是祖墳冒青煙了竟然出了這麼個天才,有什麼要求當然滿足。

江海也確實是天才,夢裡他在初中時獲得了縣裡麵數學競賽的第一名,隻不過……

江月兒又想到了那個夢,有些哽咽,強忍著應付完楊瑛,她直奔兩棵老樹。夏季的清晨布滿了濃厚的霧氣,一顆顆小水珠鑽進鼻腔,江月兒再也忍不住眼淚。

不一會就見到三個人站在牛車旁,謝則遠離得稍微遠一些,挺拔的身材,修長的腿,他站的筆直。

他的目光落在遠處,江月兒循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透過霧氣,隻朦朧的看見對麵山坡上一片光禿禿的岩板灘,附著幾塊泥土。

在微風的吹拂下,霧氣正在一點點消散,天空變得更加明亮,頭頂的樹葉嘩嘩響。

聽奶奶輩的人說,這兩棵大樹是他們的祖宗遷到這裡的時候種下的,卻沒有人知道具體種了多久。

如今它們莖乾十分粗壯,起碼要五六個成年男子才能合抱。也許是時間太過久遠,內部有些中空,小時候他們玩“躲貓貓”遊戲就愛藏在裡麵,空了的內部卻完全不影響整個大樹的生命力,它們一如既往的枝繁葉茂,甚至樹皮上還長滿了木靈芝。

放緩腳步,江月兒走過去跟攆牛車的江剛平打招呼:“剛平叔,車坐滿了沒。”

江剛平算下來也是他們家親戚,他的爺爺和江月兒祖祖是親兄弟。總之,在江家村,隻要姓江的祖上都能拉得上那麼一點血緣關係。

江剛平笑眯眯地說:“月兒,還差一個人哦,她馬上來了,今天你媽不上街去啊?”

她媽每個月月中趕一次集,她爸月末休假回家,輪流購買一家人的吃穿用度。

江月兒笑一笑,說:“我想去供銷社買點東西,我媽就叫我自己去,她就不去了。”

她媽聽到她爸工作上的事就不愛搭話,這其中一定有緣由,她必須親自去一趟。

沒一會,一個身穿紅色的確良襯衫和碎花長裙,腳踩黑色皮鞋的年輕女孩走了過來。江月兒不記得他們村有這麼一號人。

“剛平叔,我奶奶她就喜歡在這,她不去省裡,我喊不動她。讓你們久等了,不好意思。”她滿臉歉意向在場的人道歉。

“誒,這有啥事,不急。大家上車吧。”江剛平吸了幾口手裡的煙,招呼在場的人上車。

這麼一說,江月兒就知道了,她們隊裡隻有一位大人物在省裡。那位在省裡的部隊當大官,但具體到什麼職位,江月兒也沒聽說過。

謝則遠聽到上車的招呼,也慢慢走過來,江月兒正等著其他人上了她再上車,謝則遠也是同樣的想法。

木質的牛車上坐了五個人,江剛平坐最前麵趕牛,因此她和謝則遠麵對麵坐著。

一頭壯實高大的黃牛拖著板車載著五個人晃晃悠悠的沿著泥巴路向河田公社走去。

除了謝則遠和江月兒,另外三人交談甚歡,江月兒偶爾應和幾聲。她隨了江北的性子,平時不愛說話,隻和家裡人聊的多。

尤其是他爸,為了不坐車和避免與其他人接觸,放假都是走路回家……

江剛平倒是了解江月兒和謝則遠,那位知青,乾活的時候力量足,總能做到最好,讓人踏實,江武總是在隊裡表揚他。但是人性子悶,不會主動聊天,不似其他幾位知青嘴甜。

但是也能理解,十幾歲的娃娃到這人生地不熟的鄉下來,總不能這麼快適應,不似他們江家,祖祖輩輩都是這山裡的莊稼人。

江月兒抱著雙腿坐著,圓溜溜的大眼睛注視對麵不斷後退的景色。偶爾和謝則遠眼神碰撞,兩人都驚慌的轉開視線,不可避免的這一路上少不了眼神交流。

江月兒思考著夢裡的事,難怪她很難見著謝則遠,倆人的作息和活路完全不同,最有可能見麵的地點可能是在食堂。

到了河田,幾個人在路口道彆,公社辦公地和供銷社都在公社中心的一棵大樹下。謝則遠也在往鎮子中心走,她有些好奇這位知青到河田來乾嘛。

河田隻有一條大馬路貫穿整個鎮子,兩邊分布著民居。

一路上糾結不已,她終於忍不住叫住了謝則遠:“謝知青,你到河田來乾嘛呢?”

謝則遠停下腳步,艱難的轉過身,思考了一會說:“我來供銷社買幾本書。”

“那我可以和你一起嗎?我弟也想買本書,你可以給我參考參考嗎?”江月兒覺得正好叫謝知青參考江海的算術書,這可是城裡高中畢業的知識分子,跟她們縣裡的高中肯定是不一樣的。

或許以後他這個城裡人還能幫得上他們家。

於是她那點不好意思完全消散,為了一家人的未來,這點麵子算什麼呢?

“可以。”謝則遠站在原地沒動,等江月兒走上來和他並行,兩人才一起向前走。

供銷社在公社的前頭,但是為了謝則遠的參考,江月兒決定先買了算術題再去找她爸。她爸也是高中生,但是那都是將近二十年的事情了,他肯定早忘了。

供銷社的玻璃櫃裡裝滿了各種商品,白糖、雪花膏、連環畫、蛤蜊油還有玻璃彈珠……琳琅滿目,偶爾河田的供銷社會進一台縫紉機和自行車,這兩個對河田的人來說是稀罕物。

另一邊角落的櫃子裡擺滿了書,有出租的,也有買賣的。

“我弟弟在大隊上小學三年級,馬上四年級了,想多做點算術題,謝知青可以幫忙選選嗎?”江月兒望著那櫃子裡的書,又補充道,“還有高中生的學習資料謝知青了解嗎?”

櫃子裡的書還挺多,但是江月兒除了學校必須的課本,從來沒買過書,就是學校的課本她也懶得讀完。

謝則遠望著江月兒,等她說完,點點頭又望向書櫃裡各種各樣的書。他在上海念了兩年高中,畢業後就來了這裡,妹妹也馬上高中,定期寫信時,會問問他學習資料的問題。

他在江家村也沒有放棄學習,時常翻看高中課本,他對這些書本過於熟悉,每天夜裡結束農活,他會在昏黃的鎢絲燈下一遍又一遍自學,就怕自己遺忘了。

買完書,兩人一同走出供銷社大門。江月兒想到謝則遠幫了忙,就提出請他去國營飯店吃碗抄手。這時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說話聲音勉強聽得見:“謝知青,我請你去飯店吃抄手吧,謝謝你幫我。”

謝則遠沒有拒絕。

河田的國營飯店門店很小,一個個木門板子被卸下,擺在兩邊,內部也是鋪的木地板,擺放了幾張中規中矩的長桌。品類也不豐富,頂多賣點河田的特色小吃。

“謝知青,你要吃什麼?”江月兒望著謝則遠。

“你給我點吧,我都能吃。”謝則遠和她對視了一眼,說完又轉頭看著木板上貼的菜單。

江月兒點了兩碗紅油抄手,沒想到謝則遠先付了糧票和錢。

“謝知青,說好我請你呢,你怎麼能先付了錢。”江月兒更加不好意思,明明是她要請他的。

謝則遠覺得不該她付錢,但是為了下次還有機會與她吃飯,他說:“那就下次你再請我吧。”

“哦,那好吧。”

吃完抄手,江月兒終於不再覺得彆扭,開始為下一次的飯尋找時間:“謝知青經常來河田買書嗎?”

“嗯,每個月都來一次。”謝則遠的聲音低沉。

“好,我記住了,謝知青我要去找我爸了,你先回家吧。”江月兒與謝則遠道彆。

謝則遠“嗯”一聲,江月兒就鑽進人群中。農閒時,來河田趕集的人多,尤其是國營飯店人最多,大家都趁著有錢有閒時下館子。

她掐的時間剛剛好,將近中午,公社的乾部職工休息,都到食堂吃飯。

她剛進門就看見她爸,一件藍色襯衫,油亮亮的黑發,坐著不動如山,頗有幾分威嚴。

隻是旁邊多了一位看起來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她爸什麼時候結識了這麼一位忘年交了?

江月兒在他們桌上坐下,江北才總算發現女兒來了,連忙站起來要去打飯:“月兒,要吃什麼菜,快去打飯,一會菜沒了。”

江月兒拉著她爸坐下,說:“爸爸,我剛吃過了。”

旁邊的年輕人了解到兩人之間的關係,連忙告辭:“北哥,就不打擾你們父女倆了,我去我爸那邊吃哈。”

“誒,好!”江北這個平時不結交朋友的人,竟然搭理一位年輕人。

江月兒盯著她爸看,忍不住疑惑:“爸,那位是誰啊?你不是在公社從來不交朋友嗎?”

當然,她是悄悄地說,江北這種態度怎麼能讓公社裡的人看出來!他平時做事踏實認真,一絲不苟,各種文書算術信手拈來,做事也極其負責。在外人看來是話少能乾,誰知道他隻是不想和他們說話呢。

江月兒皺起眉頭,死死的盯著她爸,她現在不能放過一點蛛絲馬跡,因為任何一點不正常都可能是他們家庭沒落的罪魁禍首。

“小孩問這麼多乾嘛?”江北故作嚴肅,明顯不想回答。

江月兒更加狐疑,但是她爸不想說的怎麼都開不了他的口,她決定每個月都來磨他,順便做好她媽的工作,家裡人一起勸,不信他不改!

她隻得告訴她媽的要求:“我媽叫你買點肉,再給江河買點算術題帶回去,你把糧票和錢給我,我買了帶回去就是。”

她提前買了書用的是楊瑛給的錢,她還想從他爸這要回來……她下個月還想上供銷社買書,還想找她爸。俗話說,了解矛盾才能解決矛盾,解決問題總少不了花錢。

“知道了,等我吃完。”江北說完,快速吃完瓷碗裡的飯,不到兩分鐘碗裡的飯菜就被消滅個精光。還拿起旁邊的水杯順了一口,隻是這陶瓷杯的味道……

“爸爸,這杯子裡不像是水啊。”江北打開陶瓷杯的杯蓋時,江月兒就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酒氣,原來這時候爸爸就偷偷摸摸喝酒了!

她以前從來不知道江北會喝酒,所以夢裡看到的竟然是真的……她那點僥幸心理徹底崩潰。

“怎麼不是水?”江北一口氣喝完,帶著笑看著江月兒。

“爸爸,你可不能再喝了。”江月兒一臉嚴肅,緊皺著眉頭一臉不悅。

“真的是水。”江北仍然狡辯。

江月兒一把搶過他手裡的搪瓷杯,掀開杯蓋,深吸一口氣,果然一股子濃濃的酒味。她頓時傷心不已,夢裡果然是真的,她從前完全沒發現她爸會喝酒。

江月兒動作小心,她不敢讓公社裡的人知道江北喝酒,萬一他們覺得江北喝酒誤事,捉住了小辮子,指不定怎麼批評他,那她的計劃反而得不償失。

江北這麼遮遮掩掩也是不想被人發現,他這麼個公社乾部,偷偷喝酒算什麼事呢?但是一天喝一杯白酒,不上頭,微醺剛剛好。隻是中午被江月兒發現,他才不得已一口氣喝完。

江北洗好飯碗,擺在該放的位置,又去宿舍取了肉票和錢,和江月兒一前一後出了公社。

“爸爸,這可是大事,你彆再喝了!”江月兒靠近江北,嚴肅地說。

“曉得了,曉得了。我改。”江北應承著。

江月兒知道她爸著犟牛似的脾氣肯定沒這麼快改,隻是表麵答應著應付過去。